如果說還有比那三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更令我頭疼的事情的話,當屬大牯牛了。去年夏天,我在混血者之丘同牛頭怪進行過一番殊死搏鬥,每次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可是這一回更要命,竟然是兩隻牯牛。這兩隻牯牛非比尋常,都是銅打的牛身,大如巨像,口噴烈火。
我們三人剛下出租車,「白頭三姐妹」便掉轉方向溜之大吉,直接奔紐約而去,連那多給的三個德拉克馬金幣都顧不上要了。我們看著三姐妹絶塵而去,安娜貝絲只帶了她的背包和短刀。我和泰森更慘,連身上僅有的運動服都被燒焦了。
安娜貝絲望著山上的戰場,失聲說:「天哪!」
只見那兩隻銅牛正被十個全副武裝的英雄圍攻,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銅牛橫衝直撞,甚至衝到了大松樹的背後。這件事當真蹊蹺,因為塔莉亞大樹的周圍原本被施了魔法,尋常魔獸是靠近不得的,但那兩隻銅牛卻似乎毫不避諱。
就聽其中一個英雄高呼:「戍邊巡邏隊,向我會合!」那聲音竟然出自一個姑娘——聽起來既粗啞又透著幾分熟悉。
我尋思:戍邊巡邏隊?營地並沒有戍邊巡邏隊啊。
安娜貝絲說:「是克拉麗絲,我們趕快去援助她。」
克拉麗絲平日在營地裡作威作福,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她就把我的頭塞進了抽水馬桶裡。憑這個,我就該站在一旁等著看克拉麗絲出醜。而且她是戰神阿瑞斯的女兒,去年夏天我和她的爹爹發生過一次激烈的衝突,所以阿瑞斯和他的子女們都恨我入骨。
話雖如此,我仍然不能看著她陷於危難而坐視不管。此時她的戰友們在銅牛的左衝右撞之下已然潰不成軍。大松樹周圍的草地燃起熊熊大火。一個戰士頭盔上的穗子著了火,嚇得他驚叫奔跑,活像頭冠冒火的印第安人。克拉麗絲的盔甲已被燒焦,手中的長矛也只剩半截,另一截則插在一隻銅牛的肩頭之上。
我打開「激流」圓珠筆,光芒四射中,「激流」迎風見長,在我手中變成了一把阿納克盧斯摩斯銅劍。我對泰森說:「泰森,待在這裡別動。我不想你受到傷害。」
安娜貝絲說:「不行!我們需要他。」
我不以為然地說:「他是凡人。在體育館裡沒死算他走運,可他不能……」
「波西,你知道山上的那兩個大傢伙是什麼嗎?他們是火神赫菲斯托斯親手打造的科爾喀斯(科爾喀斯是一片神秘而又富庶的地方,它位於神話中英雄們所生活世界的邊遠地帶——譯者注)魔牛啊。沒有美狄亞(美狄亞是希臘神話中科爾喀斯國王之女, 以巫術著稱——譯者注)的『避火膏』,我們會被燒成焦炭的。」
「美狄亞的什麼?」
安娜貝絲在背包裡一陣掏摸,自怨自艾地說:「我有一瓶熱帶椰子香水放在我家的床頭櫃裡。這次怎麼沒帶出來呢?」
我識趣地沒有追問下去,因為我知道自己問得越多,就越不得要領。於是我說:「聽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我不能讓泰森受傷。」
「波西——」
我手握長劍,朗聲說:「泰森,靠後站。我去去就來。」
一言甫畢,沒等泰森張口說話我便提氣向山上奔去。此時,克拉麗絲正在招呼她的隊伍擺陣嚴守。這倒不失為一條妙計。為數不多的幾個戰士立刻肩肩相併,盾盾相連,擺成了一道銅牆鐵壁。同時將長矛豎起以鞏固防衛。
只可惜戰場形勢混亂一團,一時間克拉麗絲也只召集到六位戰士。安娜貝絲飛身上前援手相助,引逗其中一頭銅牛追趕自己,然後施展隱身魔法,令它找尋不到。另一隻魔牛則向克拉麗絲的陣型發起衝擊。
這時我剛剛奔至半山腰處——尚來不及相助。克拉麗絲浴血苦戰,渾然不知我已趕到。
雖然那魔牛體形龐大,奔跑起來卻迅捷如風。陽光下,一身銅皮金光閃耀,煞是威猛。那雙紅寶石眼睛足足有拳頭大小,一對尖角由純銀鑄造。血盆大口開合之間,便有火柱噴出。
克拉麗絲命令說:「守住陣型!」
克拉麗絲縱有萬般不是,卻堪稱一員勇將。她個頭高大,凶神惡煞般的眼睛一看便有乃父戰神之風。她似乎生來便是戰士,不過能否抵擋住魔牛的衝擊則另當別論了。
就在此時,離開的那頭魔牛不再尋找安娜貝絲,而是瞅準克拉麗絲毫無防護的身後,衝了過來。
我驚呼說:「小心身後!」
我這一喊不要緊,克拉麗絲登時吃了一驚,不留神被正面進攻的那只魔牛一號衝入盾牆,陣型頓時土崩瓦解。巨力衝擊下,克拉麗絲如紙鳶般飛起,重重落在草地上。那魔牛再一張口,向其餘戰士噴出烈火。戰士們的盾牌登時被火焰熔化。此時,後方的魔牛二號也已趕到展開殺戮,戰士們四散奔逃。
我急忙縱身上前,抓住克拉麗絲的盔甲,及時將她從魔牛二號的巨蹄下拖出。同時揮劍橫掃,正中魔牛二號的腰肋。那怪物致命之處中劍,仍若無其事般繼續奔跑。
我側身避開,頓覺一股熱浪從身前湧過。魔牛的體表溫度足夠煎熟一張大餅了。
克拉麗絲對我抓住她衣領的那隻手又打又捶,叫喊說:「放開我!波西,你渾蛋!」
我不由分說,將她一直拖到大松樹下方才罷手。山壁內凹,從峰頂處眺望,腳下便是混血營地駐紮的山谷——一排排的小屋、訓練設施,還有大堂——如果我們被魔牛擊敗,這裡的一切都將毀於一旦。
安娜貝絲高聲下達命令,要苦鬥中的英雄們疏散開,從而令魔牛無從下手。
魔牛二號兜了一個大弧形,折迴路徑又向我們衝來。途經那道肉眼看不見的防護時,它的奔速有所減緩,就好像在迎風而行。可是一眨眼工夫,它便衝破阻力,奔速又快了起來。轉眼間那魔牛二號已衝至我的面前,被我刺出的那道傷口處不斷有火焰冒出。我不知道這種蠢物知不知道痛,不過看它惡狠狠的眼神,彷彿已跟我結下了個人恩怨。
我不可能同時跟兩隻魔牛搏鬥,唯有在魔牛一號到來之前先砍下眼前這顆牛頭再說。我運氣提起激流劍,才發覺由於平日荒於修煉,此時竟感手臂酸麻。
魔牛二號衝我張開大口,烈焰頓時噴來。我翻滾避開,然而烈焰兇猛,頃刻間便將周圍的氧氣燃燒殆盡,令人窒悶欲死。翻滾時我的腳被樹根一樣的東西絆了一下,腳踝處頓時劇痛。我顧不得疼痛,反手揮劍,削下了魔牛的鼻吻。魔牛轉頭就跑,如沒頭蒼蠅般瘋狂地亂跑亂撞。我心中暗喜,正欲站起,這才發覺雙腿根本不聽使喚。腳踝扭傷了,也許是斷了。
魔牛一號此時也衝了過來。這一次我無法閃躲,只有閉目待死。
安娜貝絲大聲呼喊說:「泰森,快救波西!」
泰森急切的聲音從山頂附近傳來:「我——進——不——來——啊!」
「我,安娜貝絲,准許你進入營地!」
一陣山搖地動過後,泰森忽然出現,張開雙臂擋在我的身前,大聲說:「波西需要幫助!」
此時那魔牛正在大逞魔威,噴出一股強大的烈火,周圍頓時魔焰滔天。
我來不及將泰森推開,心痛欲裂地喊道:「泰森!」
魔焰如同紅色龍捲風一般將泰森裹在中間,我僅能隱隱看到他的身影。如此兇猛的烈焰,只怕泰森頃刻間便化做齏粉。
火焰熄滅後,奇蹟發生了,只見泰森毫髮無損地站在那兒,甚至連身上那套難看的運動服也沒有被烤焦。那魔牛想必也從未遇到過這等怪事,還沒等噴出第二口魔焰,泰森大喝一聲:「壞牛!」啪地一拳打在魔牛臉部。
魔牛的臉登時凹陷下去,兩股細細的火柱從耳朵處噴出。泰森又打了一拳,拳到之處,那青銅打造的魔牛竟然如紙鐵皮似的不堪一擊。魔牛的臉此時活像是癟了的氣球。
泰森大喝:「倒下!」
魔牛腳步踉蹌,仰天倒地,四蹄微微抽搐,被打爛的腦袋兀自冒著蒸汽。
安娜貝絲怕我受傷,急忙跑過來探視。
我的腳踝又酸又痛,但安娜貝絲從她的水壺裡倒了些奧林匹斯山的神露給我喝下去,腳上的痛楚登時減輕許多。我手臂上的汗毛已全部被燒光,發出陣陣焦臭。
我問:「另外一隻魔牛呢?」
安娜貝絲指了指山下。克拉麗絲正在對魔牛二號發動最後的攻擊,用天山神矛在魔牛的後腿上戳了個透明窟窿。那魔牛的臉部本已受傷,此番再遭重創,再也跑不動了,如懶驢拉磨般在原地轉起圈圈來。
克拉麗絲卸下頭盔走過來,我看見她棕色的秀髮也有一綹被燒焦了,可她毫不在意,凶巴巴地對我說:「我本來已經控制了局面!都被你搞砸了!」
我頓時瞠目結舌,安娜貝絲也是一肚子牢騷,說:「怎麼見面連個招呼都不打,克拉麗絲?」
克拉麗絲說:「哼!以後不許再幫我了,永遠不許。」
安娜貝絲說:「克拉麗絲,你的隊友受傷了。」
克拉麗絲聞言頓時眼眶濕潤,雖然她性格剛烈,但對於自己屬下的關心卻發自至誠。
她大聲說:「我去去就來。」說著,腳步蹣跚地過去檢查傷亡情況。
我發愣似的看著泰森,說:「你居然活著。」
泰森一臉窘迫,低頭說:「對不起,我只顧著幫忙,沒有聽你的話。」
安娜貝絲說:「都是我不對。當時我也是無法可想,不得不打開防護讓泰森進來相助。若不是這樣,你早就一命嗚呼了!」
我奇怪地問:「打開防護讓他進來。可是……」
安娜貝絲說:「波西,難道你從未湊近瞧過他嗎?我是說……面對面地看。排除『迷霧』幻術的干擾,去看他的真面目。」
「迷霧」幻術令凡人看不到超乎他們理解的怪象,有時這種幻術也能迷惑半神,但是……
我貼近泰森的臉仔細打量。這對我來說可太難了,因為一直以來我都很怕直視他的臉。我從未細想其中的緣故,總以為是因為自己不願看他那參差不齊、黏滿花生醬的黃牙罷了。此時我不得不迫使自己抬起頭,先把目光集中在那個大鼻子上,然後一點點向上挪移,最後到達他的那雙眼睛。
不,不是一雙眼睛。
是一隻眼睛。一隻巨大的棕色眼睛長在額頭的正中央,眼睛上方是粗黑的眉毛。斗大的淚珠正從我臉頰上滾落下來。
我結結巴巴地說:「泰森,你是一個……」
「獨眼巨人。」安娜貝絲接口說,「從他的樣貌判斷,應該還是個幼兒。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不能像魔牛那樣輕而易舉地穿越魔法防護。泰森是眾多孤兒中的一個。」
「眾多什麼的一個?」
安娜貝絲嫌惡地說:「他們大都分佈在大城市裡。他們的出世是……是錯誤的結果。波西,自然精靈和神……嗯,特別是有個神,經常……生下的孩子並不總是正常。沒人願意要這種孩子,所以他們被遺棄在外。他們在街道上野生野長,我不知道這一個是怎麼找到你的,不過看起來他似乎對你頗有善意。這件事不是你我所能做主的,我們該把他交給喀戎,聽憑他的發落。」
「可是那火。怎麼——」
「他是個獨眼巨人啊。」安娜貝絲頓了頓,似乎回憶起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他們是眾神的司爐,當然不懼火煉了。適才我一直想對你說這件事來著。」
我聽了心頭大震。怎麼我竟未察覺到泰森的真身呢?
不過現在諸事繁雜,我也顧不得計較這些。整座大山仍舊余火未熄,受傷的英雄們也等待救治。更令人頭疼的是兩頭魔牛死後留下的兩堆破銅爛鐵,要找到能熔化它們的回收爐可是件難事。
克拉麗絲走過來,擦去額頭的煙灰,說:「傑克遜,腳沒事兒的話就站起來。我們需要把傷員送回大堂,並向坦塔羅斯報告情況。」
我問:「坦塔羅斯?」
克拉麗絲不耐煩地說:「就是我們的活動教練啦。」
「喀戎才是我們的活動教練。阿耳戈斯又在哪兒?他主管安全防衛,這裡沒有他怎麼行!」
克拉麗絲扮了個鬼臉,說:「阿耳戈斯被開除了。你們兩個離開太久,那些都已經是老皇曆了。」
「可是喀戎……三千年來,都是由他教學生們對付魔獸的啊。他不可能就這麼無緣無故地走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克拉麗絲厲聲說:「那兒出事了。」
她的手居然指向塔莉亞大樹。
營地裡的每個人都知道這棵樹的來歷。六年前,格洛弗、安娜貝絲以及其他兩個名叫塔莉亞和盧克的半神被一支魔獸軍隊四處追殺,逃到了混血大本營。就在他們被逼至山巔,走投無路的時候,宙斯的女兒塔莉亞毅然決定留下來阻擋敵人。夥伴們得救了,塔莉亞卻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宙斯感念這件事,於是在她奄奄一息時將她的身體點化為一棵松樹。她的靈魂從此守衛營地,抵禦魔獸的侵襲。從第一天起,那棵松樹便長得粗壯結實,枝繁葉茂。
可如今,樹上的松針已經枯黃凋落,在樹下堆積起厚厚的一層。在距離地面一米高的樹幹上,有一個子彈大小的窟窿在不斷地往外滲出樹液。
我頓時感到一股寒意直襲胸襟。現在我明白營地有什麼危險了。魔法防護消失了,營地已徹底暴露在敵人面前。而這一切,皆因塔莉亞大樹正在凋亡。
有人對塔莉亞大樹下了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