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這樣的經歷:當你邁進家門的時候,發現你的房間面目全非?例如某個好心人(自然是媽媽啦)想幫你打掃打掃,突然,你發覺什麼東西都找不到了?或者即使沒有不見什麼東西,你是不是仍然有種彆扭的感覺,彷彿有人把你的私人物品仔細翻騰了一遍,然後又用雞毛撢子把所有的東西清掃了一遍?
當再次來到混血大本營的時候,我心裡就有這種感覺。
表面上看,一切都沒什麼變化。大堂仍舊是藍色的尖頂和長長的門廊。暴曬於陽光下的草莓地,散落各處的希臘式建築——有圓形劇場、竟技場和俯瞰長島灣的餐廳。還有那坐落在森林和小溪間的宿舍小屋——依照一種愚蠢的分類方法蓋了十二棟,每棟房子都代表著不同的奧林匹斯神靈。
所有的東西都和往常一樣,然而平靜的表面之下卻危機四伏。管理員和賽特們不是在打沙灘排球,而是忙著往兵器庫內搬運兵器。全副武裝的樹妖在森林邊緊張地小聲交談。整片森林像得了重病,草地也變得枯黃,大火燒過的痕跡如同難看的疥瘡。
大好的一片樂土被糟蹋成這個樣子,想起來我就難過。
在去大堂的路上,我遇見許多去年夏天相識的孩子。可是沒有人停下來打招呼說:「歡迎回來!」有些人看見泰森時倒是多瞧了兩眼,更多人則是行色匆匆,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務——要麼來回傳遞消息,要麼在砂輪上磨兵器。整個營地看起來就像一所軍校。我對軍校深有感觸,因為自己都被攆出去兩回了。
周圍的一切似乎並不影響泰森的「雅興」。他對眼前的每一件事物都顯得著迷。「那是什麼?」他驚呼說。
我說:「那是天馬的馬廄。就是那種長翅膀的馬。」
「那是什麼啊?」
「哦……那是抽水馬桶。」
「那又是什麼啊?」
「那些是英雄們的宿舍。如果你的仙源不明,他們就會讓你先住在赫爾墨斯(赫爾墨斯是為眾神傳信並掌管商業、道路、科學、發明、口才、幸運等的神——譯者注)宿舍裡——就是棕色的那一棟——一直住到他們搞清楚哪兩位神靈是你的父母。然後,他們就會根據你的父系或母系來安排宿舍。」
他敬畏地看著我說:「你……也有自己的宿舍?」
我指著一個用灰色海岩砌成的低矮房子說:「我住第三號宿舍。」
「你和朋友住一起嗎?」
「不。我自己單獨住。」此事我不願多提,因為事實的真相令人難堪。我之所以單獨住在那裡,皆因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上。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眾神中的三巨頭——天神宙斯,海神波塞冬,冥王哈迪斯——曾經達成了一項協議,約定不再與凡人生子。因為三巨頭的孩子不但比普通的混血更有魔力,也更加喜怒無常。一旦我們發狂,就會引發人間災難……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戰。三巨頭的協議總共被違反了兩次——一次是宙斯生下了塔莉亞,另一次則是波塞冬生下了我。我們兩個都是不該出生的人。
塔莉亞在十二歲的時候變成了一棵松樹。我嘛……則想方設法避免步她的後塵。有時我也曾做過一些噩夢,夢見在我快要死的時候波塞冬把我變成了什麼東西——也許是某種浮游生物,有時是一攤漂在水上的海藻。
我們來到大堂的時候,喀戎正在他的宿舍裡收拾行囊,屋裡播放著他最喜歡的那種六十年代的輕音樂。這裡應該說明一下——喀戎是一個半馬人。從腰部以上看,他是一位普通中年男子,長著棕色的鬈髮和蓬亂的鬍鬚。從腰部以下看,則是一匹白色駿馬。必要時,他能把下半身蜷縮在魔法輪椅裡偽裝成一個人。在我上六年級時,他就曾經偽裝成我的拉丁文老師。在大部分時間裡,只要屋頂夠高,他便恢復原形,舒展舒展筋骨。
一見面,泰森驚喜地叫道:「小馬駒兒!」
喀戎轉過身,面露不悅地問:「您說什麼?」
安娜貝絲快跑幾步擁抱住他,激動地說:「喀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走了嗎?」在她眼裡,喀戎就像一位父親。
喀戎輕撫著她的秀髮,慈祥地微笑說:「你好啊,女娃娃!還有波西,天啊,一年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
我嚥了口唾沫,說:「克拉麗絲說你已經被……已經被……」
喀戎自我解嘲地說:「被開除了。唉,事情出了,總得有人背黑鍋吧。神王宙斯大發雷霆。那棵樹是他用女兒的魂魄點化而成,如今卻被別人下了毒!狄先生總得處分幾個人,好向上面交差吧。」
我憤憤不平地說:「他倒把自己撇得乾淨。」一想到營長狄先生,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安娜貝絲也說:「這簡直太荒唐了!喀戎,你不可能跟塔莉亞大樹中毒這件事扯上關係的!」
喀戎嘆了口氣,說:「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奧林匹斯山上的某些人已經不信任我了。」
我問:「目前什麼情況?」
喀戎臉色一沉,把一本拉丁文—英文字典裝入行囊。留聲機裡飄出法蘭克·辛納屈的歌聲。
泰森仍舊驚奇地看著喀戎,想去摸摸馬背,可又不敢湊上前,嘴裡自言自語地說:「小馬駒兒?」
喀戎不屑一顧地說:「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小獨眼巨人!我是半馬人。」
我說:「喀戎,樹怎麼樣了?究竟發生了什麼?」
喀戎黯然搖頭說:「塔莉亞松樹中的毒來自地獄,波西。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蛇毒。這種毒一定是地獄深淵裡的某個魔獸產生的。」
「這下就知道誰是罪魁禍首了。克洛……」
「不要直呼巨人王的名字,波西。此時此地更需注意。」
「可是去年夏天他曾企圖引發奧林匹斯內戰啊!這回一定是他在幕後主使,讓叛徒盧克做的。」
喀戎說:「也許你說得對。可我既不能事先阻止,事後又無法補救,難免要承擔些責任。眼看那樹僅有幾個星期可活,除非……」
安娜貝絲問:「除非什麼?」
喀戎說:「不行,這主意太蠢了。整個山谷都受到毒物感染,營地崩潰在即。只有一種魔法能夠解毒,但這個魔法已經失傳千百年了。」
我問:「是什麼魔法?我們去找!」
喀戎扣好行囊,關掉留聲機。轉身將手放在我的肩上,神情鄭重地說:「波西,你必須保證自己不魯莽行事。因為事情凶險難料,我曾告訴你母親不讓你來這裡。不過既然你已經來了,就老老實實待在這裡刻苦訓練,哪裡都不要去。」
我問:「這是為什麼?我想為此事出一把力啊!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魔法防護被毀掉。到那時,整個營地都將——」
喀戎接過話頭說:「遭到魔獸的侵略。是啊,我也深感憂慮。但是你絶對不能貿然行動!這很可能是巨人王故意設計的圈套。記住去年夏天的教訓!他差點就要了你的命!」
話雖如此,但我仍不甘心坐以待斃。我還想要克洛諾斯為此付出代價。大家以為眾神將他撕成碎片後又打入十八層地獄,他會因此而痛改前非嗎?絶不會。他是不死之軀,仍舊活在地獄深淵裡——承受著無窮無盡的折磨,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捲土重來,找奧林匹斯眾神報仇。雖然他自己被困,可他能夠蠱惑凡人甚至是神的心靈,指使他們去進行他的骯髒勾當。
這次下毒一定是他幹的好事。大樹是捨己為人的英雄塔莉亞所留存的最後一絲靈氣,除了克洛諾斯之外,誰又能如此卑鄙,對大樹下毒手呢?
安娜貝絲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喀戎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水,對她說:「和波西待在一起,孩子。保護好他的安全。那個預言——你要牢記在心!」
「我……我會的。」
我說:「哦……你說的是那個與我有關但眾神卻禁止你告訴我的預言嗎?」
沒有人回答。
我自言自語地說:「好吧,也就是問一聲罷了。」
安娜貝絲說:「喀戎……你曾說過,眾神賜予你不死之身是為了讓你訓練英雄們。如果他們解除了你的任務……」
喀戎沒有回答,只是堅持說:「你發誓,要竭盡全力保證波西的安全。對冥河起誓。」
安娜貝絲說:「我……我對冥河起誓。」
窗外立時響起一聲炸雷。
喀戎略感寬心,說:「很好。也許真相大白之日便是我歸來之時。在此之前,我要去尋找我的同族,看看他們能有什麼法子解毒。無論怎樣,現在我只能流落在外,這件事終歸有解決的一天……唉,禍福難料啊!」
安娜貝絲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喀戎輕拍她的肩膀,說:「好啦,別哭,孩子。你們的安危就全靠狄先生和新任的活動教練了。我們必須滿懷希望……哦,也許魔獸打垮營地的速度不像我們擔心的那樣快哩。」
我問:「頂替你職位的那個坦塔羅斯是個什麼傢伙?他從哪裡冒出來的?」
話音未落,山谷中響起海螺號角聲。我們只顧說話,不知不覺中天色已晚,到了吃飯時間。
喀戎說:「去吧。你們會在餐廳見到他。波西,我會聯繫你的母親,向她報個平安的。她現在肯定急壞了。一定要記住我的告誡!你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萬萬不可心存僥倖,認為巨人王已經把你忘記了。」
說完,他大步邁出房門,下山而去。急得泰森在身後大呼小叫:「小馬駒兒!你別走!」
等我突然想起還沒來得及告訴喀戎自己夢見格洛弗的事的時候,他早已走遠了。我最好的老師就這樣離開了,這對他也許是一件好事呢。
安娜貝絲放聲痛哭,泰森也跟著一起哭,哭得居然和安娜貝絲一般傷心。
我想安慰他們兩句,可覺得就算說出來,連自己也不會相信的。
夕陽西下,勇士們陸續趕往餐廳就餐。我們三人站在大理石柱的陰影裡看著大家魚貫進入餐廳。安娜貝絲情緒仍未完全平復,但看見她的雅典娜同族們走過來,急忙迎了上去。離開前和我約定好稍後再談。她的那些同族兄弟姐妹都和她一樣,金黃色的頭髮,灰色的眼眸。一行有十幾號人。安娜貝絲並非其中最年長者,但卻資歷最深。在這裡,一個人的資歷可以通過脖頸上的項鏈知曉——每過一年就增加一顆珠子,安娜貝絲的項鏈上一共有六顆,因此雅典娜族由她來領隊,旁人均無二話。
安娜貝絲過後,是帶領戰神阿瑞斯一族的克拉麗絲。她的胳膊上吊了根繃帶,臉上的傷口令她顯得面目猙獰。不過除此之外,與魔牛的這一場惡戰似乎並沒有挫傷她的鋭氣。有人搞惡作劇,在她背後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牯牛姑娘!」她的族人眼睜睜看著,誰也不敢自找麻煩去明白告訴她。
跟在阿瑞斯一族之後的,是火神赫菲斯托斯一族——共有六人,由一個叫查爾斯·貝肯道夫的十五歲非裔美國男孩率領。他的手足足有簸箕般大小,眼睛有些斜視,大約是長時間盯爐火落下的毛病。一旦你跟他交往,會發現他為人很好。但是沒有人敢直呼其名叫他查理、查克或查爾斯,大家都尊敬地稱呼他的姓:貝肯道夫。同學們風傳他能夠製作任何東西。給他一塊熟鐵,他就能夠做出鋒利的寶劍,或者是一個機械戰士,甚至是一個會唱歌的花盆。反正你想要什麼,他就能做出什麼來。
其他的神族也都相繼進入:穀物女神得墨忒耳一族、太陽神阿波羅一族、美神阿芙洛狄忒(在羅馬神話中,阿芙洛狄忒也稱維納斯,後者為中國讀者所熟知——譯者注)一族和酒神狄奧尼索斯一族。水中仙子們凌波而至,樹妖們則從密林中現身而出。牧場那邊來了十幾個賽特,我看見他們,不由得想起格洛弗,心裡登時隱隱作痛。
我對賽特們時常懷有一種憐惜之意。在營地裡,他們為狄先生做各種稀奇古怪的工作。不過他們最重要的任務是在凡間做搜神使者。他們化裝後潛入世界各地的學校裡尋找混血,找到後就把他們帶回營地。我就是這麼結識格洛弗的,他是第一個認出我的真實來歷的人。
等賽特們進入餐廳後,赫爾墨斯一族方才最後進入。該族一貫人多勢眾。去年夏天,赫爾墨斯一族曾由盧克率領。在我還沒有被海神波塞冬認領之前,我曾經和赫爾墨斯一族同吃同住過一段時間。那時盧克主動和我稱兄道弟……誰料想他接近我的目的竟然是想殺死我。
如今赫爾墨斯一族由特拉維斯和康納·斯偷爾共同領導。他們不是雙胞胎,長得卻勝似雙胞胎。兩人站在一起,讓你根本分不清誰的年齡大,誰的年齡小。他們一樣的瘦高個子,一頭棕色的亂髮垂下蓋住眼睛。混血大本營的橘紅色T恤衫穿在身上顯得鬆鬆垮垮。和所有赫爾墨斯族人一樣,他們也是一臉壞相:朝上彎曲的眉毛,嘴邊掛著玩世不恭的微笑,還有那對賊溜溜的眼睛——就好像隨時要往你的襯衫裡扔炮仗似的。每次想起大名鼎鼎的偷神赫爾墨斯生下的孩子居然姓「斯偷爾」,我就忍俊不禁。我把這個偉大發現講給特拉維斯和康納聽,他們卻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居然不解其中的好笑之處。
等待所有的勇士都進入後,我才帶著泰森朝餐廳中央走去。看見我二人進來,大家立刻停止交談,將目光投了過來。只聽太陽神阿波羅一族中有人小聲嘀咕:「誰讓那個東西進來的?」
我朝說話的方向狠狠瞪去,卻找不到方才是誰在多嘴。
這時,首席處傳來懶洋洋的聲音:「好嘛,好嘛。若不是彼得·約翰遜,我的千年苦修就功德圓滿了。」
我心裡恨得咬牙切齒,勉強說:「是波西·傑克遜……先生。」
狄先生啜了口他的減肥可樂,說:「好吧,反正叫什麼都一樣。用你們年輕人近來的口頭禪說就是『無所謂』啦。」
他穿的是夏威夷豹紋花襯衣、運動短褲、網球鞋和黑襪子。再配上圓圓的啤酒肚和疙疙瘩瘩的紅臉膛,看上去就像一位在賭城拉斯韋加斯的老虎機旁熬了通宵的賭客。在他身後,一個賽特正戰戰兢兢地剝去葡萄皮,逐顆遞給他。
狄先生的全名叫狄奧尼索斯,是天上的酒神。他曾經酒後失德亂性,私自踏入禁區追逐美麗的山林仙子。為了懲罰他,宙斯任命他做混血大本營的主管,並責令其戒酒百年。
在狄先生旁邊,喀戎通常坐著的地方(或者說站著,因為他是半馬人),如今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瘦子,一個瘦到了極點的瘦子。他身穿一件破舊的橙色囚服,衣兜上方戴著他的號碼:0001。這個瘦子眼圈發黑,指甲內藏滿污垢,一頭灰髮被剪得亂七八糟,彷彿給他理髮的是個除草工人似的。我見他目不轉睛地瞪著我,心裡有些不安。他看上去……快要崩潰了。憤怒、沮喪和饑餓居然同時出現在同一個表情裡。
狄奧尼索斯對他說:「你對這個男孩要多加留意。他是波塞冬的兒子。」
那個囚徒說:「哼!就是他呀!」
從他的語氣中,你可以明白聽出他和狄先生已經談了很多關於我的話題。
那囚徒冷笑一聲說:「我是坦塔羅斯。在這裡擔任教職,直到,哼,直到狄奧尼索斯大人另有安排。珀修斯·傑克遜,我希望你安分守己,不要給我捅婁子。」
「捅婁子?」
狄奧尼索斯打了個響指,餐桌上立刻出現了一份報紙——首頁開頭寫著「紐約郵報」。上面有一幅我的照片,是從麥利懷特大學預科學校的年鑒裡摘出來的。我雖然不認識報紙上的標題大字,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估計就是「十三歲精神病人體育館縱火行兇」之類的話。
狄奧尼索斯得意揚揚地說:「是啊,捅婁子。去年夏天你就捅了很多婁子。」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照他這麼說,倒像是我差點引發了眾神內戰似的。
一個賽特唯唯諾諾地端了一盤烤肉放在坦塔羅斯面前。坦塔羅斯舔舔嘴唇,看著他的空酒杯說:「草根啤酒,巴克牌的一九七六年窖藏。」
酒杯裡立刻自動注滿了泛起白色泡沫的啤酒。坦塔羅斯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彷彿酒杯裡盛的是熱水,怕被燙著似的。
狄奧尼索斯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說:「加油,老夥計。或許現在能行呢。」
坦塔羅斯去抓酒杯,但酒杯迅速滑走,令他抓了個空。坦塔羅斯見有幾滴啤酒灑在桌面上,於是伸出手指去蘸,但啤酒滴卻像水銀一樣滾開了。他氣得大叫一聲,拿起刀叉就朝盤子裡的烤肉紮下去。可是這回盤子嗖的一下滑過桌面,乾脆直接飛進了火盆裡。
「完蛋了!」坦塔羅斯喃喃說。
狄奧尼索斯假惺惺地說:「唉,可惜。也許再多等幾天就成了。老夥計,在這個營地裡工作本身就是一種折磨。我敢說,你中的這個古老詛咒最終一定會減弱消失的。」
坦塔羅斯怔怔地看著狄先生的減肥可樂,喃喃說:「最終會消失。你知道嗓子乾渴了三百年是什麼滋味兒嗎?」
我恍然大悟:「啊,你就是懲罰之地的那個魂魄。據說你站在湖中、頭上懸掛著纍纍果實,可是卻吃不到果子也喝不到水。」
坦塔羅斯不屑地說:「好一個書呆子,是嗎,孩子?」
我有些生氣,於是說:「你生前定然做了什麼很可怕的事情。是什麼事情啊?」
坦塔羅斯眯縫起眼睛。他身後的賽特們使勁兒搖頭,示意我別再說了。
坦塔羅斯說:「我會盯著你的,波西·傑克遜。我不想我的營地裡出什麼問題。」
「您的營地已經出問題了……先生。」
狄奧尼索斯嘆了口氣,說:「唉,回到你的座位去,波西。那邊那個就是你的座位吧——就是那個其他人都不願意坐的地方。」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但我知道此時不宜頂嘴。狄奧尼索斯是個渾蛋,但他是個魔法高強、擁有不死之軀的渾蛋。於是我說:「走吧,泰森。」
狄奧尼索斯說:「不行。這個魔獸得留在這裡。我們要商量一下怎麼處置這個東西。」
我氣憤地說:「他是人,不是東西。他的名字叫泰森。」
坦塔羅斯抬起一條眉毛,面露怒色。
我堅持說:「是泰森救了大本營。他擊敗了魔牛。要不是他,魔牛早把這裡燒成一片灰燼了。」
坦塔羅斯嘆了口氣,說:「是啊。要是那樣可太可惜了。」
狄奧尼索斯竊笑。
坦塔羅斯命令說:「你走開,我們要決定這東西的命運。」
泰森無助地看著我,大大的獨眼裡充滿了驚駭的目光。可我不能違背活動教練的命令啊。至少不能公開違背。
我保證說:「我就在那邊,大個子。別擔心,我們會找個舒服的地方讓你今晚睡個好覺的。」
泰森點點頭,說:「我相信你,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聽了這話,我心裡愈感愧疚。
我無力地拖著腳步走到波塞冬一族的餐桌前,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樹妖端來奧林匹斯式橄欖辣腸比薩,可我沒有胃口。今天我幾乎死了兩回,這個學年最終以一場大災難謝幕。混血大本營陷入了嚴重的險境,而喀戎卻又不吐露半句真相。
我沒有感恩的感覺,但仍然依照習俗舉起晚餐高懸於銅火盆上,撕下一塊比薩擲入火中。
我低聲說:「波塞冬啊,請接受我的供奉!」
我心裡則在默默禱念:「在您享受供奉的同時,也請保佑保佑我吧!求你了。」
比薩燃燒後升起的黑煙化為一股芳香——清新的海風,夾雜著野花香味——我不知道這是否表明父親聽到了我的禱告。
我回到座位,暗想事情不會變得更糟了。就在這時,坦塔羅斯讓賽特吹響海螺號角,他要向大家訓話了。
等大家安靜下來,坦塔羅斯說:「好了,同學們,又是一頓豐盛的晚餐!雖然我自己沒有這個口福。」他說著,偷偷伸手去拿盛滿美食的盤子,彷彿想趁盤子不留神,將它拿到手一般。可惜就在他的手距離盤子尚有十幾釐米的時候,盤子突然滑開了。
坦塔羅斯繼續說:「在我上任的第一天,我想說的是,來到混血大本營是一種令人愉快的懲罰方式。在這個夏天,我希望能夠折磨,哦,結識你們每一個人。你們看起來都是那樣的可口。」
狄奧尼索斯帶頭鼓了鼓掌,賽特中也跟著稀稀落落地響了幾聲。泰森侷促地坐在旁邊,每次想從眾人注視的目光中躲開,坦塔羅斯都將他拉了回來。
坦塔羅斯獰笑了一下,高聲說:「現在宣佈一個新消息!我們將要重新組織戰車大賽!」
餐廳內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有的人興奮,有的人害怕,還有的人難以置信。
坦塔羅斯提高嗓門說:「我知道,因為一些,哦,技術上的原因,這項比賽早在多年前就被中止了。」
阿波羅一族中有人喊:「三人死亡,二十六人致殘。」
坦塔羅斯說:「是的,是的!但我知道你們都會喜歡上這項傳統節目的。金桂冠會隨著每月產生的新冠軍而流動。明天早上各隊就可以報名了!第一場車賽將在三天內舉辦。從今天起,大家不用再做普通日常事務,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比賽準備當中,選好自己的戰馬。對了,我剛才提到沒有,獲勝的一族將在贏得比賽的那一個月內免除各項差役?」
廳內頓時炸開了鍋,大家都興奮地交談起來——一整月不用幹活?不用再打掃衛生?他說的是真的?
這時,我以為最不會反對的人卻站起來反對了。
克拉麗絲緊張地說:「可是我有一個問題,先生!」她這麼一站,他們阿瑞斯族的一些人立刻看到了她背上寫有「牯牛姑娘」的紙片,無不掩嘴偷笑。克拉麗絲沒有察覺,繼續說:「大家都不值勤了,巡邏任務怎麼辦?」
坦塔羅斯高聲說:「哈哈,原來是今天的大英雄啊。勇敢的克拉麗絲,單打獨鬥擊敗魔牛的姑娘!」
克拉麗絲眨眨眼睛,紅著臉說:「嗯,我沒有——」
坦塔羅斯咧嘴笑著說:「而且還很謙虛。別擔心,親愛的!這裡終究是夏令營,我們就是來這裡找樂子的,是嗎?」
「可是大樹——」
坦塔羅斯不讓她把話說完,接口說:「大家都聽好了。」這時克拉麗絲的同族已將她拉回了座位。只聽坦塔羅斯接著說:「在我們圍著篝火歡唱之前,還有一件小小的家務事要處理。波西·傑克遜和安娜貝絲自作主張,把這個帶到這裡。」說著揮手指了指泰森。
人群中響起不安的議論。大家都側過頭來看我。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殺了坦塔羅斯。
他說:「當然啦,獨眼巨人頭腦愚蠢卻窮凶極惡,名聲嘛,一貫不怎麼樣。在一般情況下,我會把這個野獸放進樹林裡,供大家盡情捕殺。可誰又知道呢?也許這一個獨眼巨人不像他的同類那樣兇殘呢。既然這個東西尚未做下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我們就需要給它一個安身之處!我原本考慮讓它住進馬廄裡,可那會令馬兒們太過緊張。可能的話,讓它住在赫爾墨斯族的宿舍裡?」
赫爾墨斯一族登時變成了啞巴。特拉維斯和康納·斯偷爾低頭不語,似乎突然對眼前的桌布產生了興趣。我心裡並不怪他們。赫爾墨斯族的宿舍早已人滿為患,根本沒有空餘地方留給一個兩米多高的大個子。
坦塔羅斯生氣地說:「好啦。沒準兒這個魔獸還能當個雜役呢。大家說說看,我們到底該把它安置在哪兒呢?」
每個人都緊張得大氣不敢出一口。
這時,坦塔羅斯突然從泰森身邊走開,面露驚訝神色。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一道耀眼的綠光出現在泰森的頭上,一道即將改變我的生活的綠光。
我的心裡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想起安娜貝絲曾對我說過的關於獨眼巨人的話:「他們是自然精靈和神的孩子……嗯,特別是有一位神,常常……」
旋轉在泰森頭頂上的那個立體圖案是根三叉戟的形狀——就和當時波塞冬認領我時,在我頭上出現的標誌一模一樣。
餐廳內此時靜得幾乎能聽到每個人的心跳聲。
這種被神認領的事情極少發生。營地內有些勇士等待一生也毫無結果。去年夏天我被波塞冬認領的時候,所有人都激動地跪在地上。可如今,卻是隨著坦塔羅斯一聲笑,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坦塔羅斯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說:「好,好!我想大家已經知道這畜生該住哪裡了。感謝諸神,令家人終於團圓!」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只有安娜貝絲和我的其他幾個朋友沒有笑。
泰森全然沒有留意。他對自己頭上的那個綠光圖案感到十分迷惑,幾次想揮手把它打開。泰森太過單純,他不明白眾人是如何取笑自己,不明白人性是多麼的殘忍。
但是我明白。
我有了一位室友。我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而這個弟弟是只魔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