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終極天神·攜炸藥登船

  彷彿世界末日從天而降,一匹天馬猛地落在了我汽車的引擎蓋上。

  直到這一刻之前,整個下午我都還算過得不賴。從理論上講,我還沒被允許開車,因為距我的十六歲生日尚有一週之遙。不過,媽媽和我繼父保羅帶著我跟朋友芮秋來到這片位於南岸的私人海灘上,保羅甚至還把他的豐田普鋭斯汽車借給我,令我得以小小地兜上一圈兒。

  「我知道此刻你腦子裡在想什麼。」「天哪,這樣做對他可真不負責任。」諸如此類的話。不過,保羅很瞭解我。他親眼見過我力劈惡魔,然後從即將爆炸的校舍裡一躍而出,所以他或許覺得,讓我把車開上個短短幾百米的距離算不上我今生做過的最冒險的事情。

  無論如何,這會兒我和芮秋正獨自駕車行駛在路上。這是八月裡酷熱的一天,芮秋的一頭棕紅色頭髮向後紮成了馬尾辮兒,游泳衣外套著件白色上衣。以前,除了破舊的T恤衫和沾滿各色顏料的牛仔褲之外,我還從沒見她穿過別的衣服,她看起來就像是無數金光閃閃的德拉克馬金幣。

  「啊,開到那上面去!」她對我說。

  車子停在了俯瞰大西洋的一片山脊上。大海便是令我心儀的地方,而今天則愈顯美麗——閃亮的綠色海面,平靜如一面明鏡,那份安寧彷彿是父親特意為我準備的。

  順便提一句,我的父親是海神波塞冬。諸如此類的事情恰恰是他的拿手好戲。

  「那麼,」芮秋笑吟吟地看著我,「邀請的事兒……」

  「哦……對了。」我只能裝出興奮的樣子。我是說,她邀請我到她家位於聖托馬斯的度假別墅去住上三天。我可不是經常接到這樣的邀請。對於我的家人來說,一個令人心儀的假期無非是在長島一座簡陋的小木屋裡度個週末,租幾部電影,嚼幾張速凍比薩餅。如今,芮秋的家人要帶我去的卻是加勒比。

  當然了,我確實需要休假。夏日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時光。哪怕只是短短離開幾天,對我來說也誘惑十足。

  再說了,說不清什麼時候重大事件就會發生——我隨時在等候使命的召喚。還有更糟糕的呢,下周便是我的生日,而預言說,在我年滿十六歲之際,將會有不幸發生。

  「波西,」她說,「我知道時間不湊巧,不過對你來說,從來就沒有湊巧的時候,不是嗎?」

  她言之有理。

  「我的確想去,」我保證道,「只不過……」

  「戰爭。」

  我點點頭。這個是我不願提及的話題,芮秋也很清楚。與大多數凡人不同,她能看穿「迷霧」——阻擋人類視線的神秘面紗。她見過怪獸,也曾與大戰泰坦巨神及其盟友的其他混血者謀過面。去年夏天,成為碎片的克洛諾斯從棺材裡幻化出新形體的時候,她甚至還在場。她將一把藍色塑料牙刷戳進他的眼睛,這贏得了我永久的敬意。

  她抓住我的胳膊:「再考慮考慮行嗎?我們再過兩天才走,我爸爸……」

  她欲言又止。

  「他是不是又為難你了?」我問。

  芮秋搖搖頭,露出難過的神色:「他想對我好,卻總讓事情變得更糟。他打算秋天送我去克拉里恩女子學校。」

  「就是你媽媽從前上過的學校?」

  「那是所為社交女孩準備的進修學校,愚蠢透頂,而且遠在新罕布稀州。你能想像我去上進修學校嗎?」

  我得承認,這主意聽來愚蠢至極。芮秋對城市藝術項目、為無家可歸者提供食物、「拯救瀕危黃腹吸汁啄木鳥」抗議遊行等等諸如此類的活動樂此不疲。我從未見過她身著正裝,更不敢想像她將學習成為社交名流。

  她嘆了一口氣:「他自己覺得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好,這讓我感到內疚,不得不屈從。」

  「這才是他同意帶我跟你們一道去度假的原因,對吧?」

  「是的……不過波西,你是在幫我一個大忙。要是你能一起來,我感覺就好多了。再說,我還有事要跟你講……」

  她的話戛然而止。

  「有事要跟我講?」我問,「你是說……如此重要,以至於我們需要到聖托馬斯才能講?」

  她的小嘴兒撅了起來:「瞧,我們還是別說了。就讓我們假裝是兩個平常人,出來兜風,出來看海。能在一起可真好。」

  看得出來,有什麼事正令她心煩意亂,可她偏偏要佯裝出勇敢的微笑。陽光映在她的紅髮如熊熊燃燒的火焰。

  這個暑假,我們時常徜徉在一起。這並非我的本意,然而事情越是難辦,我越是覺得需要叫上她,逃離一陣子,只想給自己多一點呼吸的空間。我需要時常提醒自己,除了那些把我當做出氣筒的怪獸,凡人的世界也與我近在咫尺。

  「好吧,」我說,「一個平常的下午,兩個平常人。」

  她點點頭:「還有……假如說兩個人彼此傾心,那個傻乎乎的小子怎樣才會主動親吻他的姑娘呢,嗯?」

  「噢……」我感覺自己如同阿波羅的聖烏鴉般遲緩、笨拙、滿臉通紅,「噢……」

  我不能說自己從來沒考慮過芮秋。她比……比我認識的其他女孩子更容易相處。我不用努力工作,也不用對自己的言語字斟句酌,抑或是絞盡腦汁,去猜透她內心深處的想法。芮秋並不太掩飾自己,總把自己的感受對我和盤托出。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可我真的心煩意亂,直到「咚——咚——嘩啦」的幾聲巨響,四隻馬蹄落在普鋭斯的引擎蓋上,我才注意到那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黑色身影。

  「嘿,老大,」一個聲音在我腦中響起,「車子不錯!」

  天馬「黑傑克」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所以我儘量不讓自己被它在引擎蓋上留下的小坑所煩擾,可我認為保羅·布勞菲斯決不會對此視而不見。

  「黑傑克,」我嘆了一口氣,「你在幹……」

  這時候,我看到了馬背上的人。我明白,從現在開始,我的麻煩事兒就來了。

  「嘿,波西。」

  查爾斯·貝肯道夫——赫菲斯托斯的高級顧問。他能把大多數怪獸治得哭爹喊娘。他是非洲裔美國人,一身健碩的肌肉,這得益於他每年夏天的打鐵工作。他比我年長兩歲,是大本營最棒的盔甲鐵匠。他還擅長製作一些新穎而巧妙的機械裝置。一個月前,他在一輛滿載怪獸,行駛在鄉間的觀光巴士上秘密安置了一枚希臘燃燒彈。隨著一個哈耳皮埃按下衝水按鈕,克洛諾斯整整一個軍團的惡鬼隨之灰飛煙滅。

  貝肯道夫一身戎裝,身著黃銅胸甲,頭頂戰盔,下身穿迷彩褲,斜挎著一把劍,炸藥包掛在肩頭。

  「到時候了?」我問。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我的嗓子眼兒彷彿被什麼堵住了。雖說我知道這一刻終將到來,而且我們已經為此籌劃了好幾個星期,不過打心底裡,我卻有點兒希望它並不真的發生。

  芮秋抬頭看看貝肯道夫:「嗨!」

  「噢,嗨,我是貝肯道夫,你一定是芮秋吧。波西告訴過我……嗯,我是說,他跟我提起過你。」

  芮秋眉毛一揚。「是真的嗎?太好了。」她看了一眼黑傑克,它正在普鋭斯引擎蓋上刨著蹄子,「我猜你們現在得去拯救世界了。」

  「差不多吧。」貝肯道夫回答。

  我無奈地望著芮秋:「你能不能告訴我媽媽……」

  「我會轉告她的,相信她早就習慣了,我還會跟保羅解釋引擎蓋的事情。」

  我點頭表示感謝。心想:這也許是保羅最後一次把車子借給我了。

  「祝你們好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芮秋已經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快去吧,混血者,替我多殺幾個怪獸。」

  我望向她的最後一眼,她正坐在普鋭斯的副駕駛座上,胳膊交叉在一起,目送黑傑克在空中盤旋得越來越高,將我和貝肯道夫帶上雲霄。我不知道芮秋究竟想跟我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

  「好吧,」貝肯道夫說,「我猜你不希望我把剛才的一幕告訴安娜貝絲吧。」

  「啊,我的神啊,」我喃喃地道,「想都別想。」

  貝肯道夫哈哈大笑,我們一道飛上了大西洋。

  發現目標的時候,天色幾近全黑了。「安德洛墨達公主」號在地平線上閃光,這是一艘被黃色與白色燈光映得燈火通明的巨型郵輪。從遠處看,你會以為這只是一艘舉辦派對的普通郵輪,絶對想不到它會是泰坦之王的總部。一旦靠近,你就會注意到巨型桅杆頂上有一位身穿希臘長袍的黑髮少女,被鐵鏈緊鎖,臉上分明寫著恐懼,彷彿嗅到了船上被迫裝載的怪獸們的熏天惡臭。

  又一次見到這艘船,我的腸子都快扭成了一團亂麻。在「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我已是兩次死裡逃生。此刻,它正向紐約駛去。

  「你知道該怎麼辦嗎?」貝肯道夫的聲音壓過風聲對我喊道。

  我點點頭。在新澤西州的船塢裡,我們已經預演過幾次,將廢棄的船隻作為我們假想的目標。我清楚我們的時間不多,可我也知道,這是在克洛諾斯的入侵開始之前阻止他的最佳時機。

  「黑傑克,」我說,「把我們放到船尾最底層的甲板上。」

  「收到,老大,」它說,「天哪,我討厭那艘船。」

  三年前,黑傑克被關在「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多虧了我和我朋友的一點小小幫助,它才得以逃脫。我想:它寧願讓我把它的鬃毛編得跟我的小馬駒一樣,也不肯再回那鬼地方去。

  「不用等我們。」我告訴它。

  「可是老大……」

  「相信我,」我說,「我們自己會想辦法脫身。」

  黑傑克收起翅膀,彷彿一顆黑色流星,向郵輪直落而去。風聲在我耳邊呼嘯。郵輪的上層甲板上,我看見幾頭怪獸在巡邏——蛇形女怪德西納、地獄犬、巨人,以及被稱做特爾金的類人海豹怪獸。然而,我們動作太快,他們根本無暇拉響警報。我們向船尾直落下去,黑傑克雙翅一展,輕輕地落在最底層的甲板上。我跳下馬,感覺有點兒噁心。

  「祝你好運,老大,」黑傑克說,「別讓他們把你變成死馬肉一塊!」

  話音剛落,我的老朋友已經升上了夜空。我從口袋裏掏出激流筆,摘下筆帽,激流劍恢復了原狀——暮色中,三英呎長的致命仙銅閃閃發光。

  貝肯道夫從兜裡取出一張紙。我原以為那是張地圖什麼的,可我發現,那原來是張照片。他在昏暗的燈光下凝望著照片上阿芙洛狄忒的女兒——希蓮娜·博裡嘉德微笑的面容。在眾人把「哈,你們互有好感!」這句話重複數年之後,他們倆終於在去年暑假開始約會。今年夏天雖然危險任務不斷,可我還從沒見貝肯道夫這般開心過。

  「我們一定能平安回到大本營。」我安慰他。

  他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憂慮,緊接著便恢復了往日自信的微笑,但這一切並沒能逃過我的眼睛。

  「當然了,」他說,「讓我們把克洛諾斯再炸成碎片吧。」

  按照我們的預演,貝肯道夫在前面帶路,我們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來到一處樓梯井。這時候,頭頂上傳來一陣響動,我們連忙停下了。

  「我可不管你的鼻子說了什麼!」一個半人半狗的聲音在嚷嚷,那是特爾金,「上次你也說聞到了混血者的味道,到後來卻發現是一塊肉餡三明治!」

  「肉餡三明治味道好極了!」另一個聲音嚷嚷,「可我發誓這次肯定是混血者的味道,他們就在船上!」

  「汪,你腦子不在船上!」

  他們還在爭吵,貝肯道夫指了指樓梯。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爬了下去。兩層樓下,兩頭特爾金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我們來到一間金屬船艙。貝肯道夫唸著門上的字:輪機艙。

  門上了鎖。貝肯道夫從背包裡掏出鏈條切割工具,幾下便將插銷打開了。

  輪機艙內,一排大如穀倉的黃色渦輪機在轟鳴。另一面牆邊,是一排壓力表和電腦終端。一頭特爾金趴伏在儀表台上。由於過於專注,沒有注意到我們。他大約五英呎高,光滑的黑色海豹皮,粗短的小腳,腦袋長得彷彿德國杜賓犬,可他的手卻像是人類。他在鍵盤上敲打著,一面低聲咕噥著什麼,也許是在和醜八怪網站上的朋友聊天。

  我悄悄向前走去,他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或許是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縱身一躍,向一個碩大的紅色警報按鈕撲去,然而我已經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發出噝噝的聲響,向我猛撲過來,激流劍把他斬成了灰燼。

  「搞定一個,」貝肯道夫說,「還剩下大概五千個等我們解決。」他扔過來一罐稠稠的綠色液體——希臘烈焰,世上最危險的魔力物質之一。接著,他又扔給我另一件英雄必不可少的武器——膠帶。

  「你把它綁在儀表台上,」他說,「我來對付渦輪機。」

  我們分頭行動。房間裡悶熱潮濕,沒一會兒我們就渾身是汗。

  郵輪在轟鳴聲中繼續前進。作為波塞冬的兒子,我在海上有著過人的方位感。別問我為什麼,可我就是能告訴你,我們正在北緯40.19度、西經71.90度的海面上,以每小時八節的速度行駛。換句話說,郵輪將會在黎明時分抵達紐約港。這正是我們截住它的唯一機會。

  我剛把第二罐希臘烈焰在儀表台上綁好,只聽金屬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很多怪獸正沿樓梯井向下奔來,嘈雜的聲音壓過了渦輪機的轟鳴。這可不是個好現象。

  我眼睛注視著貝肯道夫:「還需要多久?」

  「很久。」他用手指在手錶上敲了敲,那是我們的遙控引爆器,「我還需要連接接收器,裝好藥,至少還需要十分鐘。」

  根據腳步聲判斷,我們只剩下大概十秒鐘。

  「我去引開他們,」我說,「待會兒在集合點會合。」

  「波西……」

  「祝我好運吧。」

  他想爭辯什麼。我們本來計劃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這一切偷偷溜走,但看這樣子我們必須得見機行事了。

  「好運。」他說。

  我衝出了門外。

  五六個特爾金邁著沉重的步伐向樓下跑來。我的激流劍如同快刀斬亂麻,他們還來不及哼哼便被我砍翻在地。我爬上樓梯——從一個特爾金身邊跑過,他嚇得把利爾德蒙午餐盒掉在了地上。我留了他一條小命——部分原因是他的午餐盒還挺酷,另一個原因是我有意讓他拉響警報,以便把他的朋友們都吸引到我這兒來,而不是奔向輪機艙。

  我穿過一扇門,衝到第六層甲板,繼續向前跑去。想像著,鋪滿地毯的大廳從前一定很漂亮,但在被怪獸佔據的三年裡,牆紙、地毯還有客艙門都被他們爬來爬去,沾滿黏液,就像是在龍的嗓子眼兒裡(沒錯,不幸的是我有過這種經歷)。

  第一次光顧「安德洛墨達公主」號的時候,我的宿敵盧克在船上還留了些被迷暈的遊客。他將他們困在迷霧中,沒人意識到他們的船上已是怪獸橫行。這一次,那些遊客已不見了蹤影——我不願去想他們究竟怎麼樣了,不過對於他們能帶著賓果遊戲贏得的戰利品回家這種結果,我深表懷疑。

  我跑進長廊——這是一個佔據了郵輪整個中部的大型購物中心。我突然停下了腳步。在庭院中間豎立著噴泉,噴泉上盤踞著一隻巨型螃蟹。

  我所說的「巨型」,可不是花七塊九毛九就可以敞開肚皮大吃的阿拉斯加帝王蟹。螃蟹的個頭比噴泉還大。怪獸從水裡探出足足十英呎高,外殼藍綠色交映,鉗子比我的身子還長。

  要是你見過螃蟹嘴吐著泡泡,露出噁心的觸鬚和牙齒,你就能想像當這一切放大到跟廣告牌一樣大的樣子。它圓溜溜的黑眼睛直瞪著我,我在那眼神中看到了智慧——還有仇恨。作為海神的兒子,我並不能從大螃蟹先生那兒贏得絲毫的好感。

  它發出噝噝的聲響,大嘴裡流出無數的泡沫。它臭氣熏天,就像是塞滿臭魚的垃圾桶在陽光下暴曬了一星期。

  警報發出淒厲的叫聲。很快就會招來很多的追趕者,所以我必須趕緊向前跑。

  「嘿,大螃蟹,」我沿著庭院邊一步步向前挪動,「我只是打算從你身邊繞過去,然後……」

  螃蟹以極快的速度向我移動過來。它爬出噴泉,揮舞著鉗子,直奔我而來。我閃進一間禮品店,從一堆T恤衫中間穿過。一隻巨大的螃蟹鉗子砸碎了櫥窗玻璃,在房間裡一陣猛掃。我一個箭步轉身跳了出來,氣喘吁吁,但大螃蟹一扭身追了上來。

  「在那兒呢!」上方的露台上響起一個聲音,「入侵者!」

  如果我的目的是吸引注意力,我可以說是相當成功,但這裡並非戀戰之地。要是被困在了船中央,我將會成為螃蟹的美食。

  惡魔般的甲殼動物向我直撲過來。我把激流劍一揮,將它鉗子尖砍掉一塊。它發出噝噝的聲音,吐著泡泡,卻並沒有受什麼傷。

  我努力回憶著老故事中的情節,希望能對眼前的局面有所幫助。安娜貝絲曾跟我講到過一隻怪獸螃蟹——赫拉克勒斯用腳將它踩碎了吧?那辦法在這裡可不大適用。這只螃蟹可比我的鋭步運動鞋「稍稍」大那麼一些。

  這時候,我突然冒過一個古怪的念頭。去年聖誕節,我和媽媽帶保羅去了我們在蒙托克的老木屋,我們總去那兒。保羅帶我去抓螃蟹,他從河裡拉起一網,裡面裝滿了各種東西。他告訴我螃蟹的盔甲上有一個小裂縫,在它們醜陋的肚皮中間。

  唯一的問題是,如何才能夠著它醜陋的肚皮。

  我向噴泉望瞭望,又低頭看看大理石地面。螃蟹爬過的地方,地面變得格外濕滑。我伸出手,對準水流集中意念。噴泉炸開了,水四散噴湧,噴出足足有三層樓那麼高,澆在露台上、電梯上,還從櫥窗流進了兩旁的商店。螃蟹可顧不得這些。它最喜歡的就是水。它橫著向我爬來,鉗子一夾一夾,發出噝噝的聲響。我徑直向它衝去,嘴裡大叫:「呀——」

  在我就要撞上它之前,我以一個棒球上壘的姿勢往地面上一倒,在濕漉漉的大理石地面上徑直滑到了它的身下。這就像是滑到了一輛七噸重的裝甲車下面,螃蟹只要隨便一坐就可以輕易將我壓扁。不過趁它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已將激流劍插進了它盔甲的縫隙中間,手柄一送,把我自己向後推去。

  螃蟹顫抖了一下,發出噝噝的聲音。它的目光漸漸散亂,硬殻變成了亮紅色,內臟也在蒸發。空空的蟹殻叮叮噹當地落在地面上,變成了一大堆。

  我已無暇去欣賞自己的傑作,轉身向最近的樓梯衝去。我四周的怪獸和混血者大聲呼喊著,掏出了各自的武器,而我卻手無寸鐵。激流劍擁有魔力,遲早會回到我的口袋裏,不過現在它卻被埋在螃蟹殘骸下的某處,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把它找回來。

  在第八層甲板的電梯間,兩個德西納攔住了我的去路。在腰部以上,她們是滿身綠色鱗片的女人,黃眼睛,分岔兒的舌頭。腰部以下,本來應該長腿的地方卻是兩條蛇一般的軀幹。她們手舉長矛和帶鉛墜兒的大網,以我的經驗來看,她們馬上就要對我使出這兩件武器了。

  「這是……什麼?」其中一個問,「送給克洛諾斯的禮品!」

  我可沒心情去玩什麼衝開蛇陣的遊戲。在我面前放著一座郵輪的模型,就是那種告訴「你此刻的位置」的示意模型。我從底座上抓起模型,朝第一個德西納扔了過去。模型砸在她臉上,她應聲倒地。我從她身上一躍而過,抓住她同伴的長矛,將她甩了起來。她砰的一聲撞進電梯,我繼續向船頭的方向奔去。

  「抓住他!」她尖叫。

  地獄犬發出低低的吼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射出來的一支箭嗖一聲與我擦面而過,釘在樓梯間的紅木牆壁上。

  我顧不得這些,只要能將這些怪獸引離輪機艙,為貝肯道夫爭取更多的時間就好。

  我向樓梯上跑去,一個孩子迎面衝了下來。他剛剛睡醒的樣子,盔甲還未穿戴整齊。他拔出劍,大叫道:「克洛諾斯!」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多是害怕,而不是憤怒。他的年紀最多不過十二歲,跟我第一次到混血營的時候一樣。

  想到這裡我心中一沉。這孩子一定是被洗腦了——他生來是奧林匹亞混血者,卻被訓練成憎恨神祇。克洛諾斯在利用他,讓他以我為敵。

  我不能傷害他,所以我不會使出手中的武器。我讓過他的一劍,順勢抓住他的手腕,往牆上一撞,他的劍脫手飛了出去。

  接下來,我做出了一個突發奇想的舉動。這或許很傻,肯定會危及我們的使命,不過我必須這麼做。

  「要是你還想活下去,」我告訴他,「馬上跳船。把這話告訴其他的混血者。」說完我把他向下一推,他嘰裡咕嚕地滾到下層甲板去了。

  我繼續向樓梯上爬去。

  令人不快的回憶:一條走廊從餐廳中間穿過。三年前我第一次光顧此地時,我、安娜貝絲,還有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泰森曾偷偷溜進過這裡。

  我快步衝上了主甲板。左舷窗外的天空正由紫色漸變為黑色。兩側都是露台與餐廳,在一層層甲板構成的玻璃高塔之間,游泳池水泛著波光。郵輪上層的所有部分都已經廢棄,顯得詭異極了。

  現在我只需要想辦法走到游泳池對面,然後就能從樓梯下到直升機坪——那裡就是我們的應急會合點。如果順利的話,貝肯道夫會在那裡與我會合,我們一起跳進大海。我在水中的超能力會保護我們倆不受任何傷害。等游到四分之一英里外,我們再引爆炸藥。

  剛走到甲板中間,一個聲音讓我驚呆了。

  「你遲到了,波西。」

  盧克出現在我上方的露台上,佈滿疤痕的面孔上帶著微笑。他身穿牛仔褲、T恤衫,腳蹬一雙人字拖鞋,外表與普通大學生沒有分別,然而他的眼睛卻說明了一切——它們是金色的。

  「我們等你好多天了。」一開始他的聲音還挺平靜,與盧克一樣,可隨後他的臉抽搐起來,渾身一陣顫慄,彷彿剛剛喝下一口某種令人作嘔的東西,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沉,越來越蒼老而有力,那是泰坦之王克洛諾斯的聲音,每個字如刀鋒般划過我的脊樑,「來,過來向我鞠躬臣服。」

  「等著吧。」我喃喃地道。

  食人魔萊斯特律戈涅人在對岸一字排開,似乎在等待進攻的信號。每個巨人足有八英呎高,胳膊上有文身,穿戴皮質盔甲,手持狼牙棒。弓箭手出現在盧克上方的屋頂上。兩隻地獄犬從對面的露台上跳下來,衝我一陣狂吠。頃刻之間我已被團團圍住。這是陷阱:若不是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他們是不可能這麼快就嚴陣以待的。

  我抬頭看了盧克一眼,怒火在胸中升騰。我不清楚那個軀殼之下是否還殘存有盧克的意識。也許是他的聲音變了……也或許只剩下了克洛諾斯,他已適應了自己新的軀體。我提醒自己這一切無關緊要,因為在克洛諾斯佔據他的身體之前,盧克早已被扭曲,早就變得邪惡了。

  我頭腦中響起一個聲音:如果我終將與他決一死戰,何不就趁現在呢?

  偉大的預言說,在我十六歲之時,我將面臨一個選擇:拯救或是毀滅世界。十六歲生日就在七天之後,為何不能是現在呢?如果我當真擁有這樣的力量,一週又會有多大區別呢?就在此地,我就能打敗克洛諾斯,終結這個威脅。嘿,怪獸和神祇都曾是我的手下敗將。

  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盧克又笑了。不,他現在是克洛諾斯,我得記住這一點。

  「過來,」他說,「要是你敢的話。」

  怪獸們分開了。我走上樓梯,心裡怦怦直跳。我敢肯定會有人在我背上捅刀子,不過他們卻讓我從面前走過。我摸到了錢包和激流筆。我拔開筆帽,激流筆變成了一把利劍。

  克洛諾斯的武器出現在他手中——一把六英呎長的鐮刀,用仙銅與凡鐵鑄造而成。看見它就足以讓我兩腿發軟,但沒等我自己改變主意,我已向他衝了上去。

  時間彷彿停滯了,我是說,真的變慢了,因為克洛諾斯擁有這樣的能力。我感到自己在穿越一片糖漿,胳膊沉重得幾乎連劍都抬不起來。克洛諾斯依然面帶微笑,以正常的速度揮舞著他的鐮刀,等待我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拚命對抗他的魔力,對四周的大海集中意念——那是我力量的源泉。幾年來我控制海水的能力已越來越強,但眼前卻似乎毫無作用。

  我又緩慢地向前邁出一步。巨人們大聲嘲笑著。德西納發出噝噝的笑聲。

  啊,大海,我在心中祈禱,現在正是需要你的時候。

  突然,我感到腹中一陣絞痛,整艘船向旁邊一傾,怪獸們紛紛摔倒在地。四千升的鹹水從游泳池中湧起,把我、克洛諾斯,還有甲板上的所有人淋成了落湯雞。海水頓時令我恢復了活力,我打破了時間魔咒,向前猛撲過去。

  我向克洛諾斯刺出一劍,但我還是太慢。與此同時我犯了一個錯誤,盯住了他的臉——盧克的臉,我曾經的朋友。儘管我恨他,但我依然無法親手殺了他。

  克洛諾斯卻沒有絲毫猶豫。他的鐮刀向下劈了過來。我向後一閃,邪惡的刀鋒與我擦面而過,在我兩腿間的甲板上砍出一條大口子。

  我踢中克洛諾斯的胸膛,他退後幾步,但他的身子比盧克要沉,我彷彿踢中了一台電冰箱。

  克洛諾斯的鐮刀又揮了過來。我用激流劍一擋,但他的力量太大,劍刃只是讓它稍稍一偏,刀鋒切掉了我的衣袖,從我胳膊上划過。我記得一個海洋惡魔曾提到過克洛諾斯的鐮刀:傻瓜,你要當心。只要碰上一點,刀鋒就會讓你靈魂出竅。現在我終於明白那句話的含義了。我不只是在流血,我感到我的力量、我的意志,就連我自己都在從身體中流失。

  我向後踉蹌了幾步,將劍換到左手,憋足力氣向他衝了出去。劍鋒本該可以將他刺穿,但卻在他肚皮上一滑,彷彿刺中的是一塊堅硬無比的大理石。他本不可能經得住這一擊的。

  克洛諾斯哈哈大笑:「原來你就這點兒本事,波西·傑克遜。盧克說了,比劍你從來就不是他的對手。」

  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盧克有個大腦袋,」我說,「可那至少是他自己的腦袋。」

  「現在殺你還為時過早,」克洛諾斯若有所思,「在最終的計劃實現之前,我很樂意欣賞你目光裡的恐懼,讓你知道我是如何摧毀奧林匹斯山的。」

  「這艘船永遠也到不了曼哈頓。」我的胳膊在抽搐,無數個黑點在眼前舞動。

  「那又是為什麼呢?」克洛諾斯金眼閃動,他的臉——盧克的臉彷彿是張面具,在邪惡力量的驅動之下顯得那麼不真實,「莫非你還指望你的朋友能擺弄好那些炸藥不成?」

  他低頭對游泳池大聲喊:「中村!」

  一個十幾歲年紀、全身希臘盔甲的孩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左眼上戴著個黑眼罩。我當然認得他:伊桑·中村,涅墨西斯之子。去年夏天,我在迷宮中還救過他的命,然而作為回報,這小子竟幫助克洛諾斯復活了。

  「大功告成,我的大人,」伊桑喊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們抓到了他。」

  他拍拍手,兩個巨人緩緩走上前來,貝肯道夫被夾在中間。這讓我的心跳幾乎停止。貝肯道夫一隻眼睛浮腫,臉上和胳膊上佈滿傷痕。他的盔甲不知所蹤,衣服也幾乎被撕爛了。

  「不!」我大聲喊。

  貝肯道夫看到了我。他的目光從自己手上掠過,彷彿是想告訴我什麼——他的手錶,他們還沒有把它奪去,而那就是引爆器。炸藥是不是已經裝好了呢?顯然,怪獸們還來不及將它們拆除。

  「我們在船的中部找到了他,」其中一個巨人開口道,「他試圖溜進輪機艙,現在我們可以把他吃掉了嗎?」

  「很快,」克洛諾斯沖伊桑皺皺眉,「你能肯定他還沒安放炸藥嗎?」

  「他正向輪機艙走去,大人。」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哦……」伊桑不安地躲開了他的目光,「他在朝那個方向走,他也是這麼告訴我們的,另外他的背包裡還裝滿了炸藥。」

  我終於明白了,貝肯道夫是在愚弄他們。當他知道自己會被抓住的時候,他轉過身,讓自己顯得像是在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藉此讓他們相信自己還沒到過輪機艙。或許希臘烈焰已經安放好了!可是,如果現在就引爆它,我們自己也會被炸得粉身碎骨。

  克洛諾斯猶豫了。

  相信這個故事吧,我在心中祈禱。胳膊已經痛得快受不了了。

  「把他的背包打開。」克洛諾斯命令。

  一個巨人從貝肯道夫肩頭扯下他的背包,往裡看了看,嘟囔著把包倒了過來。驚慌的怪獸們紛紛向後退去。要是袋子裡裝滿的真是希臘烈焰,我們都會被炸上天。不過,從袋子裡倒出來的卻是十幾瓶桃子罐頭。

  我聽見克洛諾斯直喘粗氣,壓制著胸中的怒火。

  「難道,」他說,「你是在廚房抓住這個混血者的?」

  伊桑臉色煞白:「哦……」

  「還有,你是不是真的派人檢查過輪機艙?」

  伊桑嚇得跌倒在地,轉過身跑了。

  我暗自罵了一句。再過幾分鐘,炸藥就會被解除。我的目光又和貝肯道夫碰在一起。我默默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希望他能明白:還有多久?

  他彎起指頭,做成一個圈:零。計時器沒有任何延遲,一旦他按下引爆器按鈕,船就會立刻爆炸。在引爆前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逃到足夠遠的地方。怪獸們會先殺了我們,或是解除炸藥,或是二者同時進行。

  克洛諾斯衝我歪嘴一笑:「請你原諒我得到的幫助,雖然並不讓人滿意,波西·傑克遜,不過這無關緊要了。我們確實抓到了你,幾個星期前我們就知道你要來。」

  他舉起手,手腕上一個銀色手鏈在晃動,上面有鐮刀墜飾——泰坦巨人之王的標誌。

  胳膊上的傷疼得我幾乎無法思考,可我還在低聲自語:「通信裝置……營地裡的內奸。」

  克洛諾斯咯咯地笑了:「你無法指望朋友,他們總令你失望。盧克付出了很大代價才學會了這一課。現在,放下劍向我投降吧,否則你的朋友就會沒命。」

  我嚥了一口口水。一個巨人勒住了貝肯道夫的脖子。我也無法救他,即便我孤注一擲,可能還沒夠到他就已經丟了性命,我們倆都會。

  貝肯道夫用口形對我說了一個字:跑。

  我搖搖頭。我不能扔下他不管。

  另一個巨人還在桃子罐頭中搜索,也就是說,貝肯道夫的左胳膊被鬆開了。他緩緩抬起左手,向右手腕的手錶挪去。

  我想大叫一聲:不要!

  這時候,游泳池邊傳來一個德西納的聲音:「他在幹什麼?他手腕上有什麼東西?」

  貝肯道夫緊閉雙眼,手握住了手錶。

  我沒有選擇了。我手中的劍彷彿標槍一般向克洛諾斯擲了出去。劍在他胸口上一彈,他毫髮無損,不過這確實嚇了他一跳。我穿過一群怪獸,從船邊跳了下去,跳向一百英呎之下的海面。

  我聽到船上傳來的嘈雜聲,怪獸們在頭頂上對我大呼小叫。一隻長矛從我耳邊掠過。一支箭刺進了我的大腿,但我無暇去注意是痛還是不痛。我一頭紮進海水,只希望海流將我帶走,帶到遠處,一百米,兩百米。

  即便是在這麼遠的距離,爆炸聲依然驚天動地。熱浪燒灼著我的後腦勺。「安德洛墨達公主」號兩邊一塊炸開了,一團巨大的綠色火球在黑暗的天空中翻滾起來,將一切吞噬了。

  貝肯道夫……我心想。

  我眼前一黑,如同船錨般向海底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