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瞧見它的時候,歐拉芮夫人就先看見了我,考慮到它體形大如垃圾車,這樣的結果實在有點蹊蹺。我走進比賽場,一道黑牆砰的一聲向我撲了上來。
「汪!」
接下來,我只知道自己倒在地上,被一隻巨大的爪子按住胸脯,超大的如鋼絲球般粗糙的舌頭在我臉上舔來舔去。
「嗷!」我大叫,「嘿,女孩兒,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嗷!」
過了好幾分鐘,歐拉芮夫人才安靜下來,把我放開了。我渾身沾滿了它的口水。它喜歡玩拋物遊戲,所以我撿起一塊銅盾牌,向比賽場另一頭扔了出去。
順便說一句,歐拉芮夫人是世界上唯一對人友好的地獄犬。它的前任主人去世後,我把它收留了下來。它住在營地,可是貝肯道夫……好吧,以前我不在的時候都是貝肯道夫照顧它。他熔化了歐拉芮夫人最喜愛的黃銅狗咬骨,為它做了一個帶笑臉加交叉骨頭圖案牌的項圈。除了我之外,貝肯道夫是它最好的朋友。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又一陣感傷,不過我還是把盾牌扔出去好幾次,因為歐拉芮夫人不肯停下來。
很快,它開始大叫起來,強度只比大砲的聲音稍高一點,似乎想要出去遛遛。如果讓它走進比賽場的廁所,其他營員們可不會有好臉色看。它已經不止一次造成滑倒事故。所以我推開門,它直奔樹林裡跑去。
我在它身後一路小跑,但並不擔心它跑得太快。樹林裡沒什麼東西會對歐拉芮夫人構成威脅,就連龍和巨蝎見到它也會避讓三分。
我追上它的時候,它並沒有上廁所。它在一片我所熟悉的空地上,那是當年偶蹄元老會審判格洛弗的地方。這地方看來不大妙,草已經發黃,三座灌木叢修剪出的寶座已掉光了葉子。可讓我吃驚的並不是這些。在空地中央站著我見過的組合最為古怪的三個人:樹仙女茱妮弗,尼克,還有個又老又肥的半羊人。
尼克是唯一沒有被歐拉芮夫人的出現嚇壞的。他與我在夢中見到的模樣相差無幾——飛行員夾克,黑色牛仔褲,T恤衫上畫著跳舞的骷髏,跟《喪屍出籠》裡一樣。他的冥鐵寶劍掛在一側。他只有十二歲,雖然他的面容顯得更成熟與哀傷。
看到我,他點了點頭,又撓了撓歐拉芮夫人的耳朵。它在他腿邊嗅了嗅,彷彿他是除了肉眼牛排之外最有趣的東西。作為哈迪斯的兒子,他也許到過所有地獄犬喜歡的地方。
老半羊人顯出一點也不開心的樣子:「還有沒有人……這頭地獄生物跑到我的森林裡來幹什麼?」他揮舞手臂,踱著蹄子,彷彿腳下的青草在發燙,「是你,波西·傑克遜!這是你的東西嗎?」
「對不起,萊尼爾斯,」我說,「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老半羊人白了我一眼。他的皮毛是清潔灰塵用的絨球一樣的灰色,兩個角之間還結上了蜘蛛網,肚皮足以讓他成為一輛戰無不勝的碰碰車。「是啊,我當然是萊尼爾斯了。別告訴我,你這麼快就忘記了元老會的成員之一。現在,快讓你的野獸別瞎鬧了!」
「汪!」歐拉芮夫人開心地叫道。
老半羊人大口吸著氣:「讓它走開!茱妮弗,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沒法幫你!」
茱妮弗看我一眼。她是典型的樹仙女模樣,紫色游絲裙,精靈的面容,可她的眼睛有些發綠,那是哭泣產生的葉綠素。
「波西,」她的鼻子抽搐著,「我只是在問格洛弗的情況。我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要不是遇上了麻煩,他不可能離開這麼長時間。我希望萊尼爾斯……」
「我都告訴你了!」老半羊人不滿地說,「離開那個叛徒,你只會過得更好。」
茱妮弗跺了跺腳:「他不是叛徒!他是最勇敢的半羊人,我想知道他究竟在哪兒!」
「汪!」
萊尼爾斯的膝蓋開始哆嗦:「有這頭地獄犬在我的尾巴上聞來聞去,我……我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尼克拚命忍住讓自己不笑出聲來:「我去遛狗。」他自告奮勇。
他吹了聲口哨,歐拉芮夫人跟他向遠處的樹叢跑去。
萊尼爾斯怒氣衝衝,拍掉衣服上的小樹枝:「好啦,正如我嘗試向你解釋的,女士,自從我們投票驅逐他之後,你的男朋友就再也沒有發回來任何報告。」
「是你投票驅逐他的,」我糾正他,「喀戎和狄奧尼索斯阻攔過你。」
「哼!他們只是名譽成員,並不是有效的表決。」
「我要把你說的話告訴狄奧尼索斯。」
萊尼爾斯面色發白:「我的意思是……你瞧,傑克遜,這不關你的事。」
「格洛弗是我的朋友,」我說,「對於潘神的死,他並沒有撒謊。我親眼看見了。你只是太害怕,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萊尼爾斯的嘴唇在發抖:「不!格洛弗是個騙子,好在他走了。沒了他我們更好。」
我指了指枯萎的寶座:「如果事情真那麼好,你的朋友們呢?看起來你的元老會最近沒有開會吧。」
「馬隆和賽勒訥斯……我……我相信他們會回來,」他說,可我聽得出他言語中的慌張,「他們只是離開一段時間去思考。這一年混亂的事兒太多了。」
「還會更加混亂,」我說,「萊尼爾斯,我們需要格洛弗,憑藉你的魔力,你一定有辦法找到他。」
老半羊人的眼睛一翻:「我告訴你了,我什麼也沒聽到。說不定他已經死了。」
茱妮弗哽嚥了。
「他沒有死,」我說,「我能感覺得到。」
「心靈鎖鏈,」萊尼爾斯輕蔑地說,「那非常不可靠。」
「那你四處打聽打聽,」我說,「趕緊找到他。戰爭就快到來了,格洛弗在訓練自然精靈。」
「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再說這又不是我們的戰爭!」
我抓住了他的襯衣。平日的我並不是這個樣子,可這只愚蠢的老山羊快讓我發狂了。「聽著,萊尼爾斯,克洛諾斯進攻的時候,他可有一大群地獄犬。他會摧毀見到的一切——凡人、神、混血者。你以為他會放過半羊人嗎?你是個領袖,所以儘儘你的職責,到外面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找到格洛弗,給茱妮弗一點消息。馬上去!」
我並沒有使勁推他,可他有點頭重腳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掙扎著站起來,肚皮一搖一晃地跑掉了:「格洛弗永遠不會被接受!他到死都會被驅逐!」
他消失在樹叢中,茱妮弗擦了擦眼睛:「對不起,波西,我不想讓你摻和到這事兒裡來,萊尼爾斯還是荒野的主人,你不會願意與他樹敵的。」
「沒什麼,」我說,「比起體重超重的薩特來說,我還有更難對付的敵人。」
尼克回到我們身邊:「幹得好,波西。從留下的羊屎來看,我得說你把他嚇得不輕。」
我知道尼克為什麼會在這兒,可我佯裝出笑容:「歡迎回來,你回來只是為了見茱妮弗嗎?」
他臉紅了:「哦,不是。有一點意外,我是……偶然地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他差點兒沒把我們嚇死!」茱妮弗說,「突然從陰影裡冒出來。可是尼克,你是哈迪斯的兒子,難道你沒聽到關於格洛弗的任何消息?」
尼克換了一個姿勢:「茱妮弗,我說過了……就算格洛弗死了,他還會轉生為自然界裡別的東西。我看不見那樣的東西,只能看見凡人的靈魂。」
「可萬一你真的聽見什麼了,」她懇求道,一隻手握住他的胳膊,「真的有什麼嗎?」
尼克的臉更紅了:「哦,相信我,我會留心的。」
「我們會找到他,茱妮弗,」我向她保證,「我可以肯定格洛弗還活著。他沒有和我們聯繫,一定有他的原因。」
她憂鬱地點點頭:「我很討厭自己不能離開森林。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我卻被困在這裡等候。唉,要是那只笨山羊受傷……」
歐拉芮夫人跑了回來,這次它對茱妮弗的裙子表現出了興趣。
茱妮弗尖叫一聲:「哎呀,不要!我知道狗會在樹上幹什麼,我得走了!」
她噗的一聲變成一團綠色的迷霧。歐拉芮夫人顯得有些失望,可它搖搖晃晃地尋找新目標去了,把我和尼克留在了原地。
尼克用劍在地上敲了敲。泥土裡出現一小堆動物骨頭。它們漸漸聚集在一起,變成一隻田鼠的骨架,蹦蹦跳跳地跑了。「關於貝肯道夫,我很抱歉。」
我嗓子眼兒彷彿被什麼堵住了:「你怎麼……」
「我同他的靈魂談過話。」
「噢……是嗎,」我怎麼也習慣不了這樣一個事實,面前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更多是在談論死亡而不是生存,「他說什麼了嗎?」
「他不怪你。他知道你一定會非常自責,但他說你不該這樣。」
「他會重生嗎?」
尼克搖搖頭:「他在極樂世界,說他在等待什麼人。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不過他對於死亡很坦然。」
這雖然並不能帶給我安慰,可至少也能算點兒什麼。
「我看到你在塔姆山上,」我告訴尼克,「那是……」
「真的,」他說,「我並不是在窺探泰坦,我只是剛好到了附近。」
「去幹什麼?」
尼克扯了扯劍帶:「跟蹤一個線索……你知道,我的家人。」
我點點頭。我知道,他的過去是個痛苦的話題。直到兩年前,他和他姐姐比安卡還被封凍在時間裡。那是一個叫做蓮花賭場的地方。他們在那裡待了七十年。終於,一個神秘的律師解救了他們,讓他們上了一所寄宿學校,可是賭場之前的生活,他沒有一點兒記憶。他不知道自己媽媽的任何情況,也不知道那個律師是誰,他們為什麼會被封凍在時間裡,又為什麼獲得自由。比安卡死後,只剩下了尼克一個人。他一心想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怎麼樣呢?」我問,「有什麼好消息嗎?」
「沒有,」他咕噥道,「但可能很快就有一個新的線索了。」
「什麼線索?」
尼克咬緊了嘴唇:「現在還不重要,你知道我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胸中的恐懼在飛快地堆積。自從去年夏天尼克提出擊敗克洛諾斯的計劃以來,我一直在做關於它的噩夢。他時不時地會出現,催我給個答覆,可我一拖再拖。
「尼克,我不知道,」我說,「那辦法似乎很極端。」
「堤豐就要來了……也就一個星期?其他泰坦幾乎都被放了出來,站到了克洛諾斯一邊。也許到了該考慮極端辦法的時候了。」
我回頭望瞭望營地。從這麼遠的地方,我還能聽見阿瑞斯和阿波羅的營員打得不可開交,叫嚷著咒語,嘴裡喋喋不休地往外冒著壞詩。
「他們根本不是泰坦軍隊的對手,」尼克說,「你很清楚這一點。戰鬥最終歸結到你和盧克身上,而你只有一個辦法能打敗盧克。」
我想起了「安德洛墨達公主」號上的戰鬥。我毫無懸念地被擊敗了。單單靠胳膊上的一道傷,克洛諾斯就幾乎殺死了我,我卻連他一根汗毛都沒有碰到。激流劍直接從他身上滑開了。
「我們能給你同樣的力量,」尼克慫恿我,「你已知道了『偉大的預言』。除非你希望讓自己的靈魂被邪惡的鋒刃毀滅……」
我不清楚尼克是從哪裡聽到預言的,也許是從哪個鬼魂那兒吧。
「你不能阻止預言的發生。」我說。
「但你可以抗爭,」尼克的眼中帶著一種奇怪饑渴的目光,「你可以變得不可戰勝。」
「或許我們還應該再等等,不靠……」
「不!」尼克怒吼起來,「必須是現在!」
我望著他,很長時間我都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了。「嗯,你沒事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波西,我只是說……等戰鬥開始,我們就無法再脫身出來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很抱歉我一再催促你,可兩年前我姐姐靠犧牲自己來保護你。我希望你不要讓她的死白費。想盡一切辦法好好活著,去打敗克洛諾斯。」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一想到安娜貝絲叫我膽小鬼,怒火又升了上來。
尼克有他的道理。如果克洛諾斯進攻紐約,營員們絶對不是他的對手。我必須得做點兒什麼。尼克的辦法很危險,甚至是致命的,但這或許能給我贏得一點優勢。
「好吧,」我說,「我們先幹什麼?」
他冷冷的怪異笑容讓我有點後悔自己的決定。「首先我們得追溯盧克的腳步。我們需要更多地瞭解他的過去、他的童年。」
我哆嗦了一下,想起了夢中芮秋的那幅畫——九歲時的盧克帶著笑意。「為什麼我們要瞭解這些?」
「到時我再向你解釋,」尼克說,「我已經追蹤到了他媽媽。她住在康涅狄格州。」
我看了看他。對於盧克的凡人母親,我從來沒有想得太多。我見過他父親赫爾墨斯,可他媽媽……
「盧克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我說,「他媽媽應該不會還活著。」
「噢,她的確還活著。」他說話的口氣讓我猜疑她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她會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呢?
「好吧……」我說,「那我們怎麼去康涅狄格?我把黑傑克叫過來……」
「不行,」尼克皺皺眉,「天馬不喜歡我,這樣的感覺是相互的。我們沒有必要飛。」他吹了聲口哨,歐拉芮夫人從樹林裡蹦了出來。
「你的朋友能幫上忙,」尼克在它腦袋上拍了拍,「你還沒試過影子旅行吧?」
「影子旅行?」
尼克對歐拉芮夫人的耳朵低語了幾句。它腦袋一歪,突然警覺起來。
「跳上去。」尼克告訴我。
我以前從未想過去騎狗,可是歐拉芮夫人顯然是夠大的。我爬到它背上,抓住項圈。
「這會讓它非常辛苦,」尼克提醒我,「所以你不能常這麼幹。在夜裡更好,所有的影子都是同樣的物質,世上只存在一種黑暗,地獄生物可以把它作為道路,或者是一扇門。」
「我不明白。」我說。
「你當然不明白,」尼克說,「我也是花了好長時間來學習,不過歐拉芮夫人知道。告訴它你要去哪裡,告訴它韋斯特波特·梅·卡斯特蘭的家。」
「你不一起去嗎?」
「別擔心,」他說,「我會在那兒與你會合。」
我有點兒緊張,可我靠近歐拉芮夫人的耳朵:「好吧,女孩兒,哦,你能帶我到康涅狄格、韋斯特波特·梅·卡斯特蘭家嗎?」
歐拉芮夫人在空中嗅了嗅。它望向昏暗的樹林,向前一躥,徑直向一棵橡樹衝去。
在撞上樹之前,我們陷入了陰影,冰冷如月之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