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終極天神·烤焦的曲奇餅

  如果你害怕以下幾種東西,我建議你還是別嘗試影子旅行:

  第一,黑暗;

  第二,脊樑上的冷戰;

  第三,怪異的雜訊;

  第四,讓人感覺臉都快被吹掉了的高速。

  換句話說,我原以為這棒極了,哪想才過了一分鐘,我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我感覺不到歐拉芮夫人的皮毛,我的手指頭緊緊抓住的只是狗項圈上的銅環。

  下一分鐘,影子變化成了新的景象。我們來到康涅狄格森林的一個懸崖上。至少看起來像是我去過數次的康涅狄格:繁茂的樹木,低矮的石牆,大房子。懸崖的一邊,一條公路在山谷間穿過。另一邊是某個人的後院,房子很大。這裡有更多的荒草而不是草坪。房子是兩層的白色老式建築。雖然它就在山的另外一邊,連接著公路,可讓人覺得沒著沒落。廚房的窗戶透出來一絲光亮。一架生鏽的老鞦韆掛在一棵蘋果樹下。

  我無法想像自己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有個真正的後院,還有所有應該有的東西。我這輩子一直住在捉襟見肘的公寓,或是學校宿舍裡。如果這就是盧克的家,我真搞不懂他為何還要離家出走。

  歐拉芮夫人搖晃了一下。我想起尼克的話,影子旅行很耗費體力,於是我從狗背上滑下來。它咧開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足夠嚇死一頭恐龍。它轉了一個圈,然後猛地坐下,把大地都震動了。

  尼克出現在我身邊,彷彿是從黑暗的影子中變出來的。他一個趔趄,我連忙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沒事。」他揉著眼睛說。

  「你是怎麼做到的?」

  「練習。有幾次撞到了牆上,還有幾次意外地去了中國。」

  歐拉芮夫人發出了鼾聲。要不是身後車流的轟鳴,我打賭它一定能把左鄰右舍都給吵醒。

  「你也需要睡會兒嗎?」我問尼克。

  他搖搖頭:「第一次影子旅行的時候,我足足暈過去一個禮拜。現在我只是有點頭暈,不過我一晚最多也就能做一兩次。歐拉芮夫人這會兒哪兒也不會去了。」

  「這麼說我們在康涅狄格的時間還不錯。」我望著白色的老式房子,「現在怎麼辦?」

  「按門鈴去。」尼克說。

  如果我是盧克的媽媽,我可不會在夜裡給兩個陌生孩子開門。當然了,我跟盧克的媽媽完全沒有共同點。

  在我們來到前門之前我就知道這一點。人行道兩邊排列著用豆子袋做的小動物,就是你能在禮品店找到的那種,有小獅子、小豬、小龍、九頭蛇,甚至還有裹著尿布的小米諾陶。從它們灰暗的外表看來,這些動物已經在這裡待了不少時間,至少從去年春天融雪的時候就在這裡了。其中一個九頭蛇的脖子中間還冒出一棵小小的樹芽。

  門廊上掛滿了風鈴。閃亮的玻璃和金屬在微風中叮噹作響。銅條發出流水般的聲音,提醒我得上廁所了。我搞不懂盧克的媽媽如何能忍受這麼多雜訊。

  前門刷成了藍綠色。卡斯特蘭的英文名字下面寫著希臘文:Διοικητńζ-φρουρíου。

  尼克看了看我:「準備好了?」

  他正要敲門,門卻自己開了。

  「盧克!」老婦人開心地大叫起來。

  看起來她是那種喜歡把手指塞到電門裡去的人。滿腦袋白髮一叢叢支棱著,粉色的家居服上到處是燒焦的痕跡和土漬。一笑的時候,臉部拉伸得很不自然,而她眼裡散發的高壓電般的燈光讓我不由得猜測她是不是瞎了。

  「噢,我親愛的孩子!」她擁抱著尼克,我正想搞明白她為什麼會把尼克認成盧克(他們絶對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她又對我笑了,說,「盧克!」

  她把尼克忘到了九霄雲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聞到她身上有種曲奇烤焦的味道。她瘦得像個稻草人,可就這樣她的力氣也大得差點兒把我擠扁。

  「快進來!」她說,「我為你準備好了午餐!」

  她把我們領到屋裡。客廳比前院的草坪還要怪異。鏡子和蠟燭塞滿了每一處空地。我無論往哪個角度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壁爐上方的擺鐘滴答作響,分針上掛了一尊小小的赫爾墨斯青銅雕像。我想像著旅者之神如何會愛上面前這位老婦人,這個念頭讓人覺得太古怪了。

  這時候,我注意到壁爐上的一幅畫像,不由得驚呆了。它跟芮秋畫中的盧克一模一樣——大約九歲光景,金色頭髮,燦爛的笑容,嘴裡缺少了兩顆牙。臉上沒有了傷疤,他活像是另外一個人——無憂無慮並快樂著。芮秋又怎麼會知道這幅畫的呢?

  「到這邊來,親愛的!」卡斯特蘭太太帶我走向房子後面,「哦,我告訴他們你一定會回來的,我就知道!」

  她讓我們在廚房的餐桌旁坐下。摞在餐檯上的是幾百個,我是說好幾百個塑料保鮮盒,裡面裝滿了花生醬果凍三明治。底下的早已發綠長毛,顯然已經擱了很長時間。那味道讓我想起六年級的儲物櫃,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烤箱上擺放著一沓曲奇紙。每一張上面都有一堆烤焦的曲奇。水池裡空空的塑料飲料瓶堆成了山。一個豆子袋做的美杜莎坐在龍頭邊,彷彿是在看管著這一堆亂糟糟的東西。

  卡斯特蘭太太取出花生醬和果凍,開始做起了新的三明治。她嘴裡哼起了小曲,烤箱裡還在烤著什麼東西,我覺得那是更多的曲奇。

  水池上面,貼滿了整個窗戶邊的是十幾張小照片,都是從雜誌和報紙上剪下來的——FTD花卉公司和迅捷吸塵器上的赫爾墨斯照片,還有醫療廣告中的雙蛇杖圖片。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恨不得馬上逃出這房子,可是卡斯特蘭太太一邊給我做三明治,一邊不停地衝我微笑,似乎是為了確定我不會逃走。

  尼克咳嗽一聲:「嗯,卡斯特蘭太太?」

  「什麼?」

  「我們需要詢問一些關於你兒子的事情。」

  「哦,對了!人們告訴我說,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可我更瞭解他。」她充滿慈愛地拍拍我的臉,給我留下一道道花生醬的印記。

  「你上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尼克問。

  她的眼神遊離了。

  「離開的時候他還很小,」她沉思道,「三年級,這麼小就離家出走!他說,他會回來吃午飯,所以我就等啊等。他最喜歡花生醬三明治、曲奇餅乾,還有果汁飲料。他很快就會回來吃午飯……」這時候她又看著我笑了,「看呀,盧克,你就在這兒!你長得可真漂亮,眼睛和你爸爸一模一樣。」

  她扭頭看了看水池上赫爾墨斯的照片:「現在有個好人,真的,他來看我了,你知道的。」

  隔壁房間的鐘還在滴答走個不停。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花生醬,乞求地看著尼克,彷彿是在說:「我們能馬上離開這兒嗎?」

  「女士,」尼克說,「你的眼睛……哦,是怎麼了?」

  她的目光發散開來,彷彿是在通過一個萬花筒回望著他。「怎麼了,盧克,整件事情你都知道的。那剛好是在你出生之前,不是嗎?我一直都很特別,能夠看透……他們叫什麼來著。」

  「迷霧?」我說。

  「沒錯,親愛的,」她讚許地點點頭,「他們還給了我一個重要的工作,瞧我是多麼的特別啊!」

  我瞥了一眼尼克,他跟我一樣摸不著頭腦。

  「什麼樣的工作?」我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卡斯特蘭太太皺了皺眉,刀子在三明治上來回抹著。「天哪,我失敗了,是嗎?你爸爸提醒我別去嘗試,說那太危險了,可我必須得這麼做。這是我的命運!而現在……我仍然無法從腦子裡趕走那些影像,讓我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你要不要吃點曲奇?」

  她從烤箱裡取出一個托盤,把十幾塊烤焦的巧克力曲奇倒在桌上。

  「盧克真好,」馬斯特蘭太太喃喃道,「要知道,他離家出走是為了保護我。他說要是他走了,怪獸就不會威脅我。可是我跟他說了,怪獸不是威脅!它們整天就坐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對嗎,美杜莎夫人?不,完全不構成威脅。」她衝我眉開眼笑,「真高興你又回家了。我知道你不認為我會讓你難堪的!」

  我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我在心中想像自己是盧克,坐在這張桌前,八九歲光景,剛剛開始意識到,其實自己的媽媽並不總在那兒。

  「卡斯特蘭太太。」我說。

  「叫媽媽。」她糾正我。

  「哦,是的。自從盧克離開家以後,你見過他嗎?」

  「當然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想像。就我所知,每次郵遞員來到門前,她都以為是盧克。然而,尼克卻滿懷期待地向前坐了坐。

  「什麼時候?」他問,「你上次見到盧克是什麼時候?」

  「嗯,那是……哦,天哪……」她臉上浮現出一絲陰影,「上一次,他是那麼不同。一道傷疤,一道可怕的傷疤,他的聲音裡還充滿了痛苦……」

  「他的眼睛,」我說,「是金的嗎?」

  「金的?」她眨眨眼,「不,這話可真傻。盧克的眼睛是藍色的,漂亮的藍眼睛!」

  這麼說盧克真的到過這裡,這一定是在去年夏天,他投靠克洛諾斯之前。

  「卡斯特蘭太太,」尼克的手握住老婦人的胳膊,「這非常重要,他問過你什麼嗎?」

  她眉頭緊蹙,似乎在努力回憶:「我……我的祝福。不是嗎,親愛的?」她憂鬱地看著我們,「他要去一條河,他說他需要我的祝福,所以我給了他,我當然會給。」

  尼克得意地看了看我:「謝謝你,女士。我們需要瞭解的就這些……」

  卡斯特蘭太太猛吸了一口氣。她一彎腰,裝曲奇的盤子掉在了地上。我和尼克同時跳了起來。

  「卡斯特蘭太太?」我問。

  「啊——」她直起了身。我慌忙向後退去,差點摔倒在餐桌邊,因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裡綠瑩瑩的。

  「我的孩子,」她用更低沉的聲音沙啞地說,「必須保護他!赫爾墨斯,救命!那不是我的孩子!那不是他的命運——不!」

  她抓住尼克的肩膀,拚命地搖晃他,彷彿是為了讓他明白:「這不是他的命運!」

  尼克咳嗽著尖叫起來,把她推開了。他握住了劍柄:「波西,我們得走了……」

  突然,卡斯特蘭太太癱倒下去。我衝上前,趕在她撞上桌邊前扶住了她。我把她扶到椅子上。

  「卡斯特蘭太太?」我問。

  她嘴裡嘟囔著一些不知所云的話,腦袋不停地搖晃:「天哪,我……我把曲奇弄掉了,我真傻。」

  她眨了眨眼,眼睛開始恢復了正常,至少說恢復到原來的樣子。眼中的綠光漸漸消散了。

  「你沒事吧?」我問。

  「當然沒事,親愛的。我很好。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看了尼克一眼,他做出「快走」的口形。

  「卡斯特蘭太太,你在告訴我們一些事情,」我說,「關於你兒子的。」

  「是嗎?」她懵懵懂懂地說,「是啊,他的藍眼睛。我們說到了他的藍眼睛,多漂亮的孩子啊!」

  「我們得走了,」尼克急忙說,「我們會告訴盧克……嗯,我們會轉告他,你向他問好。」

  「你們還不能走!」卡斯特蘭太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不由得向後退去。被一個瘦弱的老婦人嚇成這樣,我覺得自己好傻。可是她的聲音在變,還有她抓住尼克的樣子……

  「赫爾墨斯很快就來了,」她說,「他想見見自己的孩子!」

  「還是下次吧,」我說,「謝謝你……」我低頭看見了散落一地的曲奇餅乾,「謝謝你做的一切。」

  她想攔住我們,給我們果汁,可我只想著趕緊離開這裡。在前門廊處,她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差點兒被連皮扯下來。「盧克,要注意安全,答應我要注意安全。」

  「我會的……媽媽。」

  這句話讓她開心地笑了。她鬆開我的手腕。她一邊關門,一邊在對蠟燭講話:「你們聽到了嗎?他會注意安全的,我告訴你們他會的!」

  門關上了,我和尼克拔腿就跑。跑的時候,人行道上的豆子袋動物們似乎在對我們微笑。

  我們回到懸崖上的時候,歐拉芮夫人已經找到了一個朋友。

  溫暖的營火在一圈石頭中間噼啪作響。一個八歲左右的女孩盤腿坐在歐拉芮夫人身旁,撓著它的耳朵。

  女孩長了一頭老鼠似的棕色頭髮,穿著簡潔的棕色外衣。頭上裹了條圍巾,讓她顯得如同西部先驅者的孩子,比方《草原小屋》裡的鬼魂什麼的。她用棍子撥了撥火苗,這火苗似乎比通常的火焰更顯艷紅。

  「你們好。」她說。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怪獸。作為一個混血者,當你發現一位甜美的小女孩形單影隻地出現在樹林中時——通常的舉動應該是拔劍進攻。況且剛才與卡斯特蘭太太的會面令我頗為緊張。

  可是,尼克卻向小女孩鞠躬致意:「你好,女神。」

  她如火焰般通紅的雙眼打量著我,我覺得還是鞠個躬比較安全。

  「來,坐下,波西·傑克遜,」她說,「要吃晚飯嗎?」

  剛才滿眼都是發霉的花生醬三明治和燒焦的曲奇餅乾,我其實並沒什麼胃口,不過女孩揮了揮手,豐盛的野餐便出現在火邊。一盤盤烤牛肉、烤土豆、抹上黃油的胡蘿蔔、新鮮麵包,還有一堆我已許久沒有品嚐過的食物。我的胃頓時嘰裡咕嚕叫了起來。這就是所有人應該享用的家庭晚餐,卻鮮有人擁有這般口福。女孩為歐拉芮夫人變出一塊五英呎長的狗餅乾,它歡快地撕扯開了。

  我在尼克身邊坐了下來。我們拿起食物,剛要張口,我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分出部分食物,投進火焰之中——我們在營地就是這樣做的。「供奉給神靈。」我說。

  小女孩笑了:「謝謝你,作為火焰看守人,每次供奉我都會分得一份。」

  「現在我認出你來了,」我說,「第一次到營地的時候,你就坐在火邊,公共區的中央。」

  「你沒有停下來跟我說話,」女孩帶著哀傷的回憶,「唉,大多數人都不和我講話,但尼克這麼做了。這麼多年來,他是第一個。每個人都在我身邊來來往往,卻無暇看望一個家人。」

  「你是赫斯提亞,」我說,「女灶神。」

  她點點頭。

  好吧……這麼說她的模樣是個八歲女孩。我沒有問,不過我知道,神可以變成自己喜歡的任何樣子。

  「我的女神,」尼克問,「為什麼你不和眾神一道與堤豐作戰呢?」

  「我不大會打仗。」她紅色的眼睛在閃亮。我發現它們並不只是反射著火焰的光芒,眼裡充滿了火苗,但又與阿瑞斯不同,赫斯提亞的眼睛溫暖宜人。

  「再說,」她說,「當其他神都不在的時候,還得有神留在家裡,不讓火焰熄滅。」

  「所以是你在守衛奧林匹斯山?」我問。

  「『守衛』這個詞也許太過了。可如果你需要一片溫暖的地方坐下來,享用一頓溫馨的家庭晚餐,我隨時歡迎。讓我們吃飯吧。」

  我自己都想不到,我的盤子很快就空了。尼克狼吞虎嚥的速度也比我差不了多少。

  「太棒了,」我說,「謝謝你,赫斯提亞。」

  她點點頭:「你們對卡斯特蘭的拜訪還愉快嗎?」

  有那麼一會兒,我幾乎已經忘掉了眼睛明亮的老婦人,她瘋狂的笑容,還有她突然著魔的樣子。

  「她究竟是怎麼了?」我問。

  「她生來就被賦予了一種天賦,」赫斯提亞說,「她能夠看穿迷霧。」

  「像我媽媽一樣,」我若有所思,還有芮秋,「可她的眼睛會發光……」

  「對於視力的魔咒,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接受得更好,」女神憂鬱地說,「卡斯特蘭曾經擁有很多天賦。她贏得了赫爾墨斯的好感,還與他共同生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在很短的一段時光裡,她很快樂,但接下來她走得太遠。」

  我想起了卡斯特蘭太太說的話:他們給了我一個重要的工作,但我失敗了。究竟是什麼樣的工作會讓她變成那樣呢?

  「一分鐘前她還很快樂,」我問,「可接下來她又開始為兒子的命運焦慮不安,好像她知道他已經投靠了克洛諾斯。究竟發生……是什麼把她分割成了兩個人?」

  女神的臉色更加晦暗了:「這是個我不願提及的故事。可是卡斯特蘭見得太多了。如果你想要瞭解你的敵人盧克,你必須瞭解他的家庭。」

  我想起了貼在卡斯特蘭太太家廚房水池上的那些赫爾墨斯的小照片。我不知道卡斯特蘭太太是不是在盧克很小的時候就這麼瘋癲了呢。她的綠眼睛會讓一個九歲的孩子受到過度驚嚇,再加上赫爾墨斯從來不去看他們,這麼多年來把盧克獨自扔給他媽媽……

  「怪不得盧克會離家出走,」我說,「我是說,就這樣扔下他媽媽不管是不對的,可他畢竟只是個孩子。赫爾墨斯不該遺棄他們母子。」

  赫斯提亞撓了撓歐拉芮夫人的耳朵。地獄犬搖搖尾巴,不小心撞翻了一棵樹。

  「去評價別人總是很容易的,」赫斯提亞提醒我,「可如果你是盧克,你會選擇與他同樣的道路嗎?去追尋同樣的能力?」

  尼克放下手裡的盤子:「我們沒有選擇,女神。這是波西唯一的機會。」

  「嗯。」赫斯提亞攤開手,火焰咆哮起來,火苗向空中躥出去三十米高,熱浪拍打在我臉上,接著又恢復了正常。

  「並不是所有的能力都那麼引人注目,」赫斯提亞看了看我,「有時候,最難的能力是放棄。你相信嗎?」

  「啊——哈。」我說。只要她別再把火苗扇得這麼高,怎麼都行。

  女神笑了:「你是個很好的英雄,波西·傑克遜,並不自負,我喜歡這樣子。不過,你還有太多東西需要學習。狄奧尼索斯成為神的時候,我為他放棄了自己的寶座。這是避免諸神之間發動內戰的唯一辦法。」

  「因為這失去了制衡,」我回憶道,「突然就有了七位男神、五位女神。」

  赫斯提亞聳了聳肩:「雖然並非完美,但這卻是最佳的解決辦法。現在我照料著火焰,漸漸隱退到了後台。再沒有人為赫斯提亞的事蹟寫一首讚美詩,大多數混血者甚至不會停下來和我說話,可這都沒有關係,我維護了和平。我在需要的時候做到了放棄,你能做到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打量著我:「也許還沒到時候,可是快了。你會繼續你的追求嗎?」

  「這就是你來的原因——提醒我不要去?」

  赫斯提亞搖搖頭:「我來這裡只是因為,當所有別的努力都失敗了,當所有非凡的神祇投入戰鬥之後,這裡就只剩下了我守著家園、爐灶。我是最後的奧林匹斯神。當你面臨最終決定的時候,你必須記得我。」

  我不喜歡她說「最終」時候的口氣。

  我看看尼克,又看看赫斯提亞明亮而溫暖的眼睛。「我必須繼續,我的女神。我必須阻止盧克,我是說克洛諾斯。」

  赫斯提亞點點頭:「很好,我幫不上什麼大忙,除了我剛才已經告訴你的。可既然你為我獻出了供奉,我可以把你送回你自己家去。我還會再見到你的,波西,在奧林匹斯山。」

  她的口氣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似乎我們下次的見面將不會那麼愉快。

  女神揮了揮手,一切漸漸消失了。

  突然我回到了家。我和尼克坐在我媽媽在上東區公寓裡的沙發上。這是個好消息。而壞消息是:客廳的其他地方都被歐拉芮夫人占滿了。

  我聽到臥室裡傳來沉悶的叫喊聲。保羅的聲音在說:「是誰把這堵毛牆放在門口了?」

  「波西?」媽媽喊,「你在那兒嗎?你沒事吧?」

  「我在這裡!」我喊。

  「汪!」歐拉芮夫人想轉身去找我媽媽,把牆上所有的畫都撞了下來。它只見過我媽媽一次(說來話長),可它挺喜歡她的。

  花了好幾分鐘,我們總算把問題解決了。在幾乎毀掉客廳所有傢俱並令鄰居們發狂之後,我們把父母從臥室裡弄到了廚房。我們坐在餐桌旁。歐拉芮夫人佔據了整個客廳,可它把腦袋探在廚房門口,以便能看見我們,這讓它感到開心。媽媽扔給它一塊十千克重的家庭裝牛肉餡,轉瞬就消失在它的大嘴裡。保羅給我們倒上了檸檬水,我向他們講述了到康涅狄格的情況。

  「這麼說都是真的。」保羅看我的樣子,彷彿第一次跟我見面似的。他穿著他的白色浴袍,現在黏滿了狗毛。他椒鹽色的頭髮亂蓬蓬地支棱著。「關於那些怪獸,關於混血者的傳說……全都是真的?」

  我點點頭。去年秋天,我把我的身份透露給了保羅。媽媽給了我很大的支持。可是,直到現在,他都還不大相信我們。

  「歐拉芮夫人的事,我很抱歉,」我說,「把客廳都搞壞了。」

  保羅笑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你開玩笑嗎?這太棒了!我是說,當看見普鋭斯車上的蹄印時,我就猜到了那是什麼。可是現在……」

  他摸了摸歐拉芮夫人的鼻子。客廳晃動起來——咚,咚,咚——這要不就是SWAT分隊(特種武器和戰術分隊)在撞門,要不就是歐拉芮夫人在搖尾巴。

  我忍不住笑了。保羅這人不錯,雖然他是我的英語老師兼繼父。

  「謝謝你沒有抓狂。」我說。

  「哦,我的確抓狂了,」他眼睛瞪得老大,「我只是覺得這太棒了!」

  「是啊,好吧,」我說,「等你聽完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就不會這麼興奮了。」

  我跟保羅和媽媽講到了堤豐、眾神,還有即將到來的戰鬥。然後我講到了尼克的計劃。

  媽媽的手握緊了杯子。她還穿著從前那件藍色浴袍,頭髮紮在腦後。近來她開始寫作一本小說,這是她多年的願望。看得出來,她夜裡工作到很晚,因為她的眼圈比平日更黑了。

  她身後的廚房窗戶上,銀色的月蕾花在花盆中閃光。去年夏天我從卡里普索島買回了這株具有魔力的植物,在媽媽的精心照料下它怒放盛開。花香總能讓我平靜,卻也同樣讓我悲傷,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失去的朋友。

  媽媽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考慮如何對我說不。

  「波西,這很危險,」她說,「即便是對你來說。」

  「媽媽,這我知道。我也許會犧牲,尼克已經告訴過我了。不過要是我們不去嘗試……」

  「我們全都會死,」尼克說,他杯子裡的檸檬水一口也沒動,「傑克遜太太,我們無法抵擋入侵,但是入侵已經是不可避免了。」

  「入侵紐約?」保羅說,「那可能嗎?為什麼我們看不見……那些怪獸呢?」

  他似乎依然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承認,「我不知道克洛諾斯如何進軍曼哈頓,不過迷霧很重,堤豐此刻正在踐踏整個國家,普通人卻都以為那只是場風暴。」

  「傑克遜太太,」尼克說,「波西需要你的祝福。事情必須得這麼去做。直到見到盧克的媽媽之前我都還不能肯定,可現在我完全確定了。以前這辦法只成功過兩次,而這兩次都有來自母親的祝福,她必須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去冒險。」

  「你想讓我祝福這個?」她搖搖頭,「太瘋狂了,波西,求你……」

  「媽媽,沒有你我不可能成功。」

  「如果你活下來了呢?」

  「我會加入戰鬥,」我說,「對抗克洛諾斯。我和他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

  我沒有告訴她整個預言——靈魂被摧毀,我歲月的終結。她不必知道我或許在劫難逃,我只希望在死前能夠阻止克洛諾斯,拯救世界。

  「你是我的兒子,」她悲傷地說,「我不能就這樣……」

  我不知道是否需要給她更多壓力才能得到她的同意,但我不願意這麼做。我想起了可憐的卡斯特蘭太太,她在廚房裡等著兒子回家。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幸運,媽媽總在這裡守候著我,為我安排好一切,即便有這麼多關於神祇與怪獸的事情。她一直容忍我出去冒險,可是現在我卻祈求她的祝福,去做一件可能會讓我丟掉性命的事情。

  我望著保羅,我們之間傳遞著某種理解。

  「莎莉,」他握住媽媽的雙手,「你和波西這些年經過的風風雨雨,我不能說完全瞭解,可是這件事在我聽來……波西打算做的是一件崇高的事,我甚至也希望自己能夠有他那樣的勇氣。」

  我的嗓子哽嚥住了。我還很少得到這樣的讚揚。

  媽媽低頭看著檸檬水,她好像在拚命忍住眼淚。我想起赫斯提亞說過的話,放棄是多麼的艱難,我想我媽媽正在經受著相同的考驗。

  「波西,」她說,「我給你我的祝福。」

  我沒有不同的感覺,廚房裡也沒有魔力散發出的光芒。

  我看了尼克一眼。

  他比平日更加急切了,可他點點頭:「時間到了。」

  「波西,」媽媽說,「最後一件事,要是你……要是你在與克洛諾斯的戰鬥中活下來,給我一個通知。」她在錢包裡摸索著什麼,把她的手機遞到我手裡。

  「媽媽,」我說,「你知道混血者和電話……」

  「我知道,」她說,「萬一需要呢。要是你沒辦法打電話……也許給我一個從曼哈頓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信號,讓我知道你還安好。」

  「就像忒修斯,」保羅建議,「當他回到雅典的時候,應該升起船上的白帆。」

  「可惜他忘了,」尼克嘀咕,「他的父親絶望地跳下王宮的屋頂。除了這一點,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

  「旗幟或者是信號彈怎麼樣?」我媽媽說,「從奧林匹斯山——帝國大廈上。」

  「藍色的。」我說。

  多年以來我們之間一直有個關於藍色食品的玩笑。那是我最喜愛的顏色,媽媽總是不厭其煩地逗我開心。每年的生日蛋糕、復活節禮籃、聖誕節糖果都必須是藍色的。

  「好的,」媽媽贊同,「我會留意藍色信號,我會留意不從房頂上跳下去。」

  她給了我最後一個擁抱。我努力讓自己不覺得這是在告別。我同保羅握了握手,和尼克一起向廚房門走去,看了看歐拉芮夫人。

  「對不起,」我說,「又要影子旅行了。」

  它哀嚎了一聲,用爪子擋住鼻子。

  「現在去哪兒?」我問尼克,「洛杉磯嗎?」

  「不必,」他說,「還有更近的入口通向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