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開端(2)

這是一家很不起眼的三無小店。

無證經營,無牌招攬,無漂亮美眉。

以至於擅長競爭力模型分析的程意城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為它捏了一把汗:在這種連按腳店都使出了巨資聘請漂亮美眉站店口招攬生意的激烈競爭環境,這麼家三無小店還能屹立在這群雄崛起的小巷沒倒閉,也真是個奇蹟……

負責招呼客人的是個小夥子,叫肖原,看年紀頂多十七八歲,皮膚黝黑,招呼程意城坐下時手掌上露出好幾處磨破的老繭。程意城看在眼裡,沒有招呼他做事,自己點了菜又迅速地付了錢。肖原在程意城這邊得了空,立刻補上了另一桌的單子,回頭一看程意城已經自己把自己招呼好了,不禁感激地衝她一笑。

有了這層好感,肖原把麻辣燙端給程意城的時候格外熱情,還拿了一疊餐巾紙給她,「小姐,您慢用,小心燙啊。」

「好,謝謝。」

程意城接過,有興致地和他聊了幾句,「這是你的店?」

「不是哇,」肖原答得很快,「這是我們衛哥的。」

「這樣。」

程意城點點頭,並不打算問他口中的衛哥是誰。萍水相逢,無需刨根問底;何況『衛哥』

這樣的稱呼,多少有些江湖氣,不同世界的人,點到即止、交淡如水,才是上策。

一頓飯吃得無驚無喜。

程意城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身後有人叫住了她,聲音很閒散,「喂。」

程意城下意識地一皺眉。

這不是一個禮貌的聲音。仔細去聽,分明還有一絲漠然在裡面。程意城轉身,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一個轉身,她就看見了那一個男人。

他很年輕,眼裡有種不符合他這個年紀會有的謹慎的散漫。以程意城當時的人生歷練與社會經驗,並沒有看懂,一個人若是在這樣的年紀就已練就這種神情,那麼此人的人生必定已有一個十分複雜的長篇故事。而她只當他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因為生活不如意而導致性情微妙的普通人。

肖原覷了覷場上的氣氛,跐溜一下溜到程意城身後,小聲道:「這是我們衛哥,衛朝楓。今天怪了,他心情不太好,平時他可不這樣。」

程意城莫名,問:「有事嗎?」

衛朝楓一身白色襯衫,長時間在廚房做事以至於襯衫領口和手腕處已有些泛黃,踩著一雙深得民間高仿精髓的耐克球鞋,左手從褲袋裡掏出六個一元錢硬幣,往她面前的桌上一放,聲音有些譏誚:「是零錢忘拿了呢,還是要行善心給小費?」

程意城一個怔楞。

年輕的男人一笑,笑容並不善意,「嗯,給小費,想要做上帝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於這一行已經人滿為患。小姐如果對躋身這一行業有興趣,不妨找會熱烈歡迎妳小費的別家試試。」

他沒有刻意表現,就已經將一種譏誚釋放得入骨,他甚至厭惡與人身體接觸,從他的動作就看得出來。這是一種本事。程意城不禁去想,這個人若是存心與人為敵,會是怎樣一個令人不堪承受的樣子。

「我說是方才找零忘拿了,你信嗎?」

程意城伸手,拿起桌上的那一把硬幣,心裡明白這個誤會所帶來的委屈她是承受定了,但還承受得了,所以沒有辯駁的必要。

她好奇的反而是另一件事,「你這麼敏感,究竟是因為我呢,還是其他。……希望你是因為我吧,否則為另一件事遷怒另一個人,這樣的做人方式,就太累了。」

說完她就走,沒有再看他一眼,連一句回應都沒有興趣要。

肖原偷覷了下衛朝楓,心裡在打鼓。

他跟著衛朝楓幹了半年,剛開始覺得這位年輕的小店老闆熱情洋溢毫無架子,是個好說話的人;後來卻發現衛朝楓這人會不定期抽風,情緒說變就變,而且陰沉起來十分恐怖。導致的結果就是肖原越來越摸不清這人到底是個什麼脾氣,衛朝楓的秉性氣質與行為模式,對肖原來說都是十萬個為什麼。

肖原吞了吞口水,走到一旁,一聲不吭地賣力擦起了桌子。

桌子上散落了一張名片,肖原撿起來,一看,「咦?是方才那位程小姐的。」

如果真的可以這麼大度就好了啊。

程意城站在公交車站,惆悵得很。

——你說剛才那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她一個金融民工,領著那點可憐的薪水,別說給別人小費,她簡直天天巴望著有沒有別人給她發點小費。

退一萬步講,她就算是給他小費又怎麼了!她有往他飯碗裡丟錢了嗎?她有傷他自尊了嗎?她以實際行動支持鄉鎮個體戶發展不行嗎!

程意城換了下站姿,繼續惆悵。

雖然只是一件小事,但生活麼,不就是一件件的小事累積而成的麼。但這世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受委屈時總傾向於表現坦蕩,與人不爭,追求的是一種高風亮節的境界!等到一個人時才開始後悔:她又不是什麼人民英雄,追求這種境界是為個啥呢?!……

於是就這樣遁走,後悔,甚至不惜落敗,找一個無人看見的角落,一個人將所有的情緒消化。

好像這樣以後,她就好了。

就算不好,也當做已經好了。

郊區的公交車間隔時間很長,程意城一個人站在車站的廊簷下,當看見緩緩駛來的公交車漸漸靠站的身影時,程意城深吸一口氣,心想算了,不想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非善意的碰撞聲。

程意城下意識地,循聲望去。這一望,就將她此後的人生都望進去了。

六個男人,將中間站著的一個年輕人團團圍住。六對一,在巷口,這樣的場景無論如何都是令人不愉快的。

被圍在中間的年輕人似乎並不在意,他幾乎沒有情緒,隨口道,「幹什麼?」

「新開店的小老闆是吧,」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似乎是為首的,繞著他走了兩圈試圖給目標增加心理壓力,咧嘴道:「你哪兒的啊?剛出來混吧?」

年輕人聽完問話,一笑,似乎毫無興趣,舉步欲走。

為首的男人伸手一攔,面色不善,「哎喲,年紀不大,架子挺大,連我們這的規矩都不懂。這西南一帶方圓百里,六分水道四分陸,我們地頭兄弟心不狠手不絕,水路抽四陸道抽三,保個平安求個規矩。這是道理,你得認。」

還沒說完,就聽見了一聲笑。

是一種,沒有驚恐,沒有遲疑,只是沒有興趣的那一種笑。

以程意城那時涉世未深的人生經驗,不會懂得,這種年輕男人最危險,散漫的外表之下隱藏的野心勃勃從不輕易示人,並且時常處於沒有原因、不分場合的戰爭之中,以至於他已習慣了爭鬥、兇猛和殺戮。只要他想,動手撩撥,便可使人受到折磨。

程意城只聽得他終於開了口,一聲嘆氣,「這樣。這可有點麻煩了吶。」

為首的大哥對他這一種態度很是欣慰,大手一揮拿出了大哥的風範,「不麻煩,你剛來,不熟這地界的規矩,也可以理解。把該貢獻的數目補上,交起來,態度放端正,大家還能交個朋友。」

「我不是指這個,」男人擺擺手,一語驚人:「我是講,你的規矩,我不打算聽。所以,你會比較麻煩。」

為首的大哥當即一聲大吼。

是這樣的,你一個外來小青年面對地頭大哥不說孝敬吧,連起碼的尊敬都沒有,人家大哥好歹被一票小弟尊稱一聲『哥』,也是要面子的。大哥一怒之下,當即振臂一呼,就如同八十年代經典港片中的古惑仔場景一樣,言語間很有點『就讓拳頭教你點做人道理』的意思。

就在這時,一個十分突兀的、語氣不太確定的女生聲音,帶著上翹的詢問尾音,就這樣突然響了起來:「……衛朝楓?」

如果歷史可以重演,時光可以倒退,程意城一定會回到那一個晚上,那一個巷口,在她想要喊出衛朝楓名字的那一瞬間,摀住她的嘴,做一個怕死的、慫包的、沒有路見不平見義勇為精神的程意城。

可是『如果』終究是『如果』啊。

當程意城下意識地叫出方才印象中的那一個名字時,場上的氣氛頓時就變了。幾道不善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投來,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

一個毫無戰鬥經驗值的小妞。

並且是和衛朝楓有關係的小妞。

這樣的局面放在兩廂動手之際,饒是大哥這種小學文憑的人,也迅速地認識到了,此時面前擺著的,分明是一條通往康莊大道的捷徑。

於是,就在程意城全然沒有搞清楚狀況的時候,就被忽然而至的人反綁住了雙手。一根粗重的鐵棍,緊緊地抵著她的後腦。

「衛朝楓,」大哥的鐵棍一下一下地輕敲著程意城的後腦勺,表現出了一個反派人物應有的智商與情商,耀武揚威地威脅道:「你的女人這麼清秀,你怎麼也捨不得她破相吧?」

衛朝楓終於定睛向她望去。

這一眼,當真是複雜。

就在眾人的亢奮聲中,衛朝楓抬手揉了揉脖子,語氣很惆悵,「妳誰啊?」

「……」

「……」

程意城傻了。

大哥也傻了。

正義和邪惡的雙方人馬前所未有地被衛朝楓的反應一致弄懵了。

衛朝楓站在對面,揉著痠痛的脖子看上去也是愁得很,活脫脫一個無辜的路人,「小姐,沒事別裝熟好麼。」

程意城深吸一口氣,在心裡暗罵一句不是人。

他還算是個人麼?

就算他和她沒有交情,但半小時前剛見過,她好歹還在他店裡給他做了筆生意,江湖救急的當口,他收錢洗碗後居然就這個反應?!

大哥看了看衛朝楓,又看了看程意城,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揮著鐵棍敲了下程意城的肩膀,「衛朝楓,這種時候,你可別想裝。你這位小女朋友的安全保不保得住,可全在你。」

衛朝楓嗤笑一聲,連解釋都懶得了,懶洋洋地給了一句,「朋友,我跟你說,這種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看頭的類型,不是我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