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橫禍(2)

尹珈上緩緩放下手裡的湯勺,用一種很震驚、想要急切確定的語氣嘆了一聲:「原來我沒有猜錯,你真的是……」

還沒等衛朝楓有什麼反應,尹珈上已經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伸手,「幸會,衛先生……哦不,應該是,唐家的碩人少爺才對。」

衛朝楓一笑,沒有伸手相握。

「尹先生,看在程意城的面子上,我才支走了旁人跟你單獨談這一場。不過有件事,你似乎沒有搞清楚,」他雙手交握撐著下巴,直直盯著他:「我跟你,不認識;而且在未來,我也並不打算認識你。」

男人一愣,旋即伸回手,聳聳肩膀,笑了。

「如果你姓唐,你可以這麼說;但是,你現在是衛朝楓,手上有多少資本能說這種話,就很值得懷疑了。」

衛朝楓眼風一掃,很豔,「哦?」

既然衛朝楓不客氣,那麼他也不必笑臉相迎了。尹珈上大大方方地坐下,單刀直入,「我想,程意城還不知道你的來歷吧?她是個好女孩,乾乾淨淨地長大,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的期待。」

衛朝楓沒有說話,尹珈上看了他一眼,緩緩將他的歷史道來,似在回味:「百年家族企業『開源首創』的一夜傾塌,易主唐家;在新興風險市場踩中黑天鵝地雷卻還能以回馬槍的手法全身而退;相傳唐涉深的SEC也曾是你囊中之物可惜你卻不明原因在中途收了手;為人如影,手法多變,暗中蟄伏的事你會做,刀口舔血的事你也會做,甚至一度在唐家和唐律一起被併稱為『大小唐』……」

男人看著衛朝楓,話鋒一轉,極力想從他那張不露表情的臉中看透他的內心,「……所以,如果讓程意城知道,她交往了一年、付出了感情並且還與之信任、發生了關係的男人,從頭到尾都是假的,你想,她會有什麼反應?普普通通長大的女孩子就會有這個弱點,世界太平靜了,不曉得崩潰是什麼滋味。」

衛朝楓沒有動。

事實上,在這樣被明目張膽地威脅之下,他連表情都沒有,憤怒或者惶恐,慌張或者無措,他都沒有。尹珈上內心震動,他終於有機會直面見識了一次,千山傾軋不變色,說的就是衛朝楓。

男人雙手撐著下巴,連姿勢連眼色都沒有變,平靜地彷彿不過是菜市場交易一般,開門見山地問:「威脅一個人,總得提點條件。說說吧,你的條件。」

尹珈上沉默了一會兒。

或者應該說,他被衛朝楓左右不明的態度,舉棋不定了一會兒。

在下定這個決心之前,不是沒有考慮過後果。威脅衛朝楓的後果他想過,但是他想得更多的卻不是這個,而是機遇二字。一個隱姓埋名的男人,一個曾經攪得地下勢力不得安寧甚至掀起驚濤駭浪的男人,如今卻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還暴露了弱點,讓他抓到了把柄。這個誘惑力對於在商言商的尹珈上而言,實在太大了,他是生意人,生意人最明白的一個道理就是,機會難得,失去了,就不會再有第二次。

「最近我的公司出了點問題,在併購項目上資金鏈面臨斷裂。衛朝楓,你也明白,幹我們這行的,職業生涯中落下一個污點,再想取得投資人的信任,就很難了。」

衛朝楓敲敲桌子,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要多少?」

尹珈上唇角一翹,坐地起價:「一個億。銀行的思路無非是過河拆橋,很招人恨,實話實說,我也拿它沒辦法。但是,這一個億的資金,對你衛朝楓而言,絕對不是問題,它甚至比不上當年你為謝勁風一擲千金購回謝家祖宅的零頭。你唐碩人的私生活,我沒有打擾的興趣,所以,還請你看在程意城的面子上,幫這一個小忙。」

衛朝楓抓了抓後腦勺,低頭駭笑。

錢,說到底,一切惡性,還是因為錢。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錢』這個詞的起源,想起拉丁語中『錢』的派生過程。以物易物的時代,人們有著最單純的想法,予人方便,以羊派生,『錢』這個詞實在簡單得甚至連故事性都沒有。

誰會料想到今天,千百年後,風雲變遷,古老流派的神性已在長袍下蒙塵,人性中的惡性被揭示出來,成年人活得一塌糊塗,但卻認為他們會作惡而更明智,換句話說,人類因作惡而攫取了更多的快感。

衛朝楓笑笑,看不出真心,「不錯,玩這一行的,一個億,不算多。但是尹珈上,你憑什麼認為,用一個女人,就能威脅到我?」

尹珈上心裡一沉。

他最擔心的,就在這裡。

程意城對衛朝楓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有沒有份量,除了衛朝楓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場豪賭,賭衛朝楓有沒有真心。會有嗎?這種男人。放在平時,尹珈上斷然不會冒險,但這一次,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衛朝楓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哪裡還有半點市井的樣子,表情裡分明有一種,有過歷史的男人才會有的底色。他對他笑道:「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相信你也知道,該玩的,早就玩過了。女人這回事,見過一類之後,總會想見識另一類,所以你認為,一個程意城,還能威脅到我麼?」

尹珈上心沉深淵。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會令人生畏。

一種是狠狠賭一把後就洗手不幹的人,這種人,你想找他復仇的機會都沒有,抵住誘惑、急流勇退,這不是尋常人能做得到的;另一種,是贏得越多越低調的人,這種人清醒、客觀,將失敗歸咎於自身執行力,將成功歸咎於運氣,這種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這一種非尋常的謙虛,你的對手比你聰明,還比你謹慎,心胸氣度都在你之上,遇上這樣的對手,簡直毫無勝算。

尹珈上很清楚,唐碩人就是前一種人,唐律就是後一種人。昔日橫掃一方的『大小唐』,但凡瞭解這一歷史的人,都明白這兩位是何種人。

問題就是,如今多了一個程意城,衛朝楓還能有幾分唐碩人的本性?

尹珈上經不住這樣的誘惑,不得不賭這一把:「也就是說,程意城對你而言,毫無價值……?」

衛朝楓起身,笑了起來,勿說是真心,他這種樣子,根本是連心是什麼樣子都沒有的。

「尹珈上,這種時候跟我談女人,你會不會太單純了一點。」

他拿起紙杯給自己倒了杯水,順便給坐著的男人倒了一杯。衛朝楓彎腰將水放在他面前,放下的時候手勢用力,恰恰好的力度,有水滴濺出來,不偏不倚,恰恰濺在尹珈上的襯衫領口,一瞬間濕了一小片。衛朝楓順勢伸手,撩了撩他被他弄濕的領口,聲音和眼風都是豔的:「……你說我這個樣子,有可能放真心在一個女人身上麼?」

尹珈上定力再好,思想準備再充足,也禁不住被衛朝楓這突然而來的舉動在腦中滾過一片驚雷滾滾。

同為男人,他當然知道他在幹什麼。

尹珈上幾乎是連背上的汗毛都要被驚得豎起來了:這人到底什麼口味?居然對著他一個男人調情?!

衛朝楓放開他,大笑。

他直起身體,抬手拿起他面前的那杯水喝了幾口,看著眼前的男人已被驚得面色發白,衛朝楓笑笑,閒情逸致地對他道:「想威脅我,換個方式吧。你也是男人,想必也很明白男人最需要什麼。程意城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麻煩你,用腦子想一想啊。連名字和生日都不想告訴的人,對我而言會重要到什麼程度?」

尹珈上閉了下眼睛。

這步棋,他輸了。

程意城不會是衛朝楓第一個女人,也絕無可能是最後一個,他的態度太明確了,男人需要生活的調劑,比方說,程意城。

就在這一刻。

下一秒,捲簾門忽然被人拉了起來。落日的餘暉灑進來,恰恰好映在來人的臉上,暖暖的平和,令人想起托馬斯時代的女性氣質,有一種安眠性的、確定無疑的本質。

程意城那帶著些許驚訝的柔聲響了起來,「怎麼把門關了啊,今天不做生意了嗎?」

一瞬間,地覆天翻。

尹珈上看見衛朝楓臉上的神情在一秒間有怎樣急劇地墜落。

她是他整場局中唯一的破綻。

動搖了、破解了、他所有的抵抗手段與精明設局都被瓦解了,他甚至不自覺握緊了拳,彷彿對命運抗訴無效。

偏偏這個時候,她來了,衛朝楓再沒有任何辦法。

尹珈上如夢初醒,瞬間懂了:方才的衛朝楓,玩的不過是心理戰,根本不是他的真心;他設局的速度太快了,那種事不關己的態度,那種遊戲人間的散漫,差一點點,尹珈上整個人都被他騙過去了。

尹珈上激動得幾乎有些發抖。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天助人成』這件事。

贏了——!

一個億,衛朝楓的一個億,輕輕鬆鬆地到手了。

尹珈上幾乎帶著點感激對程意城笑道:「意城,怎麼忽然回來了啊?」

「哦這個,」程意城有點尷尬,「走到一半才想起來,忘帶錢包了……」

衛朝楓閉上眼。

沒有辦法了。

他再多的手段,再好的設局,都已經沒有用了。

當一個人的破綻近在眼前,一切的荒謬與謊言就被曝曬於光下。曾經他從不失敗,今後他將有無數失敗。有一刻他面對失敗就如同奧菲利亞或者西勒諾斯,很是升起些厭世感。

但他還是放棄了,為了程意城,他願意失敗。

尹珈上精氣神重新回來了,氣定神閒地同她聊到,「意城,你來得正好。我和小衛剛剛聊起,原來我們還共同認識一位朋友,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是嗎?」程意城很意外,也很有興趣,他們這兩位怎麼還會有交集,「是誰?是什麼樣的朋友啊?」

尹珈上的聲音如地獄幽冥,詭異陰森:「他姓唐……」

「尹珈上——!」

衛朝楓忽然暴怒,一聲怒喝,平地而震,將在場的兩個人都驚駭不已。

程意城沒有見過這樣的衛朝楓,一時間竟愣住了,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有點呆愣地問:「衛朝楓你……」

尹珈上呵呵一笑。

這種掌控全局、尤其還是衛朝楓全局的滋味,實在太好了,他甚至生出些『大丈夫立天地於不敗』的張狂感。他承認,他用的手段是卑鄙了些,可是衛朝楓也不見得是什麼善人,對這樣的人,卑鄙只是一種手段,而沒有貶義。能打敗衛朝楓的人不多,而他是一個,將強者踩在腳底,是全天下男人的野心,不能怪他。

「他沒事,」尹珈上起身,拍了拍衛朝楓的肩,圓了個場:「他不過是不喜歡我提那位朋友罷了。」

他又以朋友的身份,和程意城閒聊了幾句,待程意城上樓去拿錢包之後,尹珈上才發出一聲幽幽的感嘆:「都說唐家的碩人少爺這些年九死一生,憑的就是一身渾然天成的演技,今日一見,簡直幸會。連我都差一點點,被你騙過去了……」

他笑笑,道:「不過真是沒想到,一個尋尋常常的女孩子,對你唐碩人而言,竟然真的這麼重要……」

他無意打破現在的局面。揭開這個局,那麼他手上的王牌也消失了。

「哦對了,小衛,方才我讓你幫的忙,你可不要忘記了哦。」他隨手將一張紙條放進他的襯衣口袋,壓低了聲音,「我的賬戶在這裡,兩天之內,我要見到我要的。」

兩天,一個億。

衛朝楓第一次被人明目張膽地攔路搶劫,值得紀念,「只給我兩天時間,你胃口不小啊。」

尹珈上整理了下西服下襬,彬彬有禮,「夜長夢多,我很怕你。」

男人旋即向下樓的程意城道別,說了些漂亮的場面話。

他是聰明人,懂得見好就收,衛朝楓的臨界點在哪裡,他並不清楚,對於這種人,踩到了他的痛處,踩一腳就夠,否則誰也不曉得後果會怎樣。畢竟坊間傳言的那些事,他也是聽過的——

昔日身在唐家的衛朝楓,於暴雪危難之際私自動用了手中的資金拉了衛家一把,最終被唐家幾位長輩知曉,找到了與他私交甚好的喬深巷逼之交出衛朝楓。當衛朝楓再回唐家之時,已是喬深巷今生再也不能拿手術刀之時。衛朝楓終於動怒,僅以一人之力就對抗了內部幾大家族。若非最終唐律插手,衛朝楓念在養育之恩收了手,今日唐家,必有他衛朝楓一半天下。

這種男人被逼至絕境時,會生出絕地反擊的殺意。

尹珈上心細如風。打劫衛朝楓這種事,劫一次就好,搶多了,指不定會生出什麼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