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橫禍(3)

程意城這兩天沒有睡好。

往往半夢半醒時,身後便有一具體溫環了上來,將她置於臂彎中,也不曉得控制力道,有時忽然收緊,生生令她驚醒,有時又只是鬆鬆地圈著她,令她錯覺好似掉入一種謙卑的溫柔,彷彿下一刻便會有喟嘆自耳邊傳來下滑至唇邊就是一個吻。

程意城睡睡醒醒,終於還是醒了。

朦朧間,她看見陽台邊站著的身影,孑然一身月色,全然沒有了白日的放縱與散漫,他低眉沉靜,月光下望去,很有些寒意。陌異、不親近、對塵間充滿敵意——

一個陌生的衛朝楓。

程意城清醒地看了他一會兒,內心有些震動。

眼前的這個男人,可以予人的感覺真的太多了。男性力量的創生,底層的秩序,融入眾生的起源,屬於歷史的事蹟,所有自相矛盾的一切都在他這一個體上發生著,存在著,以至於這個男人的底色越來越複雜,迴旋著一種激情的瘋相,一種曝曬的無畏,還有一種殘酷的自我棄絕。

夜涼如水,浴風如沐寒。

程意城靜靜地下床走過去,伸手從身後圈住了他的腰,輕輕抱了抱他,「你有心事。」

他怔了下,拍了拍她的手,並沒有回身看她,直視著高樓下被風吹動的樹影,「我吵醒你了。」

程意城搖搖頭,側臉貼著他勁瘦的背,聽一聽,從這個角度,他的心跳是什麼樣的,是快是慢,是心裡有人,抑或心裡有事。

「心裡有事,又不肯睡,會令人擔心你。」她的聲音好輕柔,「從前我爸爸告訴我,在幽深的睡眠狀態中,人會跨入意識的最深處,住在那裡,那裡就會有你心事的答案。為什麼不肯試試呢,即便舊說法的意義已被廢除,也總比現代人求而不得的好。」

衛朝楓輕輕一笑,「我不太信這個。」

他沒有什麼信仰,沒有信仰的人會很徬徨,即便多年來他一如沙門般克制,也禁不住紅塵彈指一揮,打破他的克制一如打破幻想。

程意城靜靜地陪了他一會兒。她忽然彎腰,從一旁盆栽中拾起一顆小石子,然後起身,拿過他手裡的玻璃水杯,輕輕一聲,她手裡的小石子掉入水中,發出一聲安靜的撞擊聲。

衛朝楓看了一眼,「這什麼?」

程意城嘆氣,「你這樣的人,我大概也瞭解一點,腦子很複雜,很少會受人影響。作為你的女朋友,沒有你那麼複雜的思想,也是愁得很。我這裡只有三流偶像劇的情節,你想笑的話就笑吧,能博你一笑也是好的。」

她將水杯放在他面前,當他放低視線時,小石頭已經穩穩地沉在杯底。

程意城的聲音一如深夜的風,有一股寂靜的道理,「萬物有靈,人由石而生,為什麼不願意去相信一次它本身也可以有石頭的靈性呢。我喜歡石頭,在於它落下的樣子,水裡、地上、泥沼中,它都能迅速找到最快捷的方式落下。牽引力,對,說的就是這個,石頭不喜歡走彎路,它總是最誠實地遵從牽引力,換來的是命運待它不薄,火燒、擊碎、淬煉,地獄般的十八般苦難之後,它依然硬氣。」

衛朝楓看著眼前的玻璃杯,眼裡有氤氳霧氣。

程意城伸手撫上他的臉。

「我常常好奇,你究竟有多少放在心裡的秘密。」她看見他有些神色微動,她知道她說對了,「當然,並不是說有秘密不好,只是如果,這樣的秘密讓你不能夠快樂,那多少是不可以放太久的。你是聰明人,但很多時候,我卻常常覺得,你總是選擇最難受的一條彎路去走,這不像你。」

衛朝楓放下水杯,忽然握起她的雙手,將它包攏在他的掌心,就像要把這雙手、這個人,永遠放在自己觸得到的手中。他忽然問她,「你有沒有什麼夢想?」

程意城:「……」

雖然這人一貫不靠譜,但像這樣在三更半夜忽然汪峰附體,也實在怪嚇人的。程意城背後滑下一滴冷汗,反問道:「夢想有很多種,你指什麼?」

「忽然想問而已,」他言不由衷,閃爍其詞:「……可能,我也不知道我想問什麼。」

「……」

程意城抽回手,摸了摸自己酸得掉牙的腮幫。習慣了衛朝楓白日裡半斤八兩的樣子,在這半夜三更他忽然轉型走起了文人的酸爽路線,還是讓程意城一時經不住這變化,酸得牙疼。

「衛朝楓,」暗夜裡,她看著他,眼裡分明有光:「我的夢想就是,生活不要有意外。」

「……」

他有些尷尬,更多的是食不知味的苦澀,低聲對她道:「不覺得,太難了嗎?」

程意城拍了拍他的肩,對他搖了搖頭。

也就只有這樣的深夜凌晨,也就只有身邊的人是程意城,他才能有一個機會,聽一個女生講道理並且恰恰講得剛好。

「年輕十歲的話,我想要的就非常簡單。考試第一,拿三好生,還有就是,考清華。」

衛朝楓笑了,「清華可不好考。」

「是啊,所以那時連我父母都說,這個夢想可一點都不簡單;事實證明,我也確實沒考上,」回憶童年,她非常快樂,再回當下,也更多一分憂鬱:「……人都是長大了之後才會明白,和將來的人生比起來,那些曾經以為已經是比天更大的事,其實有多沒關係。」

衛朝楓覺得冷,不曉得是因為夜風漸起,還是因為她的真心話。

「你……為什麼不肯試圖接受一點意外呢?」他知道自己有些卑鄙,他在對她偷換概念:「有些意外,縱然不是你原本以為的那個樣子,但其實,對你也是無害的……」

「無害的,就一定會喜歡嗎?」她自有一套人生哲學,在這一點上,她在自我的抽象觀中固步自封:「人最喜歡的,只有原本以為的那個樣子。這就是為什麼,連感情這種事,都是初戀最難忘。『意外』二字,換個說法,就是『命運』。不喜歡意外,也就是不喜歡命運,其實本質不喜歡的只有一件事:無法反抗。孟非分享過一句話,『貼在地上過日子,有個好處就是,摔也摔不到哪裡去。』深以為是,所以我從不喜歡離我太遙遠的人和事,一旦有過了,失去時摔起來也會更重。但這些仍然不是我能夠控制的,所以我仍然會有夢想,夢想就是很難得到的一些東西。貼在地上,摔不重;沒有意外的話,就連摔都不會有了。」

衛朝楓沉默不語。

他既不能阻止她有這樣的人生態度,也不能阻止自己喜歡這樣一個程意城。衛朝楓絞著手指暗自糾結,從前從來沒發現,他原來是這麼自虐的一個人。

程意城摸了摸他的頭。

他難得柔順,乖起來的樣子討喜得很,她衡量了一下今晚的氣氛和情緒,覺得可以問他一個不喜歡的問題:「……你不打算告訴我嗎?那天,尹珈上提到的朋友。」

她拍拍他的頭,覺得眼前這人這麼乖的樣子,和那天忽然當場暴怒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你那麼凶的樣子,可不多見啊。」

「嚇到你了嗎?」

「還好。」

程意城說的是實話。

她一直沒告訴他的是,早在一年以前,當他把她騙回家做了那事之後,才是真正把她嚇到了。她一直以為他是一個玩性皮實的小男生,尚未長大;只有在那一天,她才真正明白,再單純、再無害,他的本質也已是一個成年男性,具備成年男性所具有的一切特性:攻擊性、以及,佔有性。

衛朝楓忽然開口,「我那個朋友,他姓唐……」

程意城有些意外,他竟然真的願意開口講這些。

衛朝楓的聲音很慢,也很重,「我和這個人的關係曾經是……生死共存。」

程意城神色一凜。

她不能明白,一段關係要經歷多少不為人知的殺傷,最後走到怎樣覆水難收的地步,才值得衛朝楓用上那麼嚴重的詞。

夜風中,衛朝楓的聲音清冷、低沉,迴旋著一股歷史而且並非是一馬平川。

「他出身不好,夾縫中求生,沒有什麼目標,也不知道他這樣活著是為了什麼。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遵循長輩的意願,養他的人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也從來沒有想過,做那些事究竟對不對。有時他也會覺得,做了那麼多那種事之後,連他自己,都已經不太能認得自己了。」

程意城忽然出聲,「也包括你嗎?」

衛朝楓沉默了下,緩緩開口:「也包括我。我也已經……不太能認得他了。」

程意城漫應一聲:「哦……」

倒不是她不夠敏感。

如果僅憑衛朝楓這含糊其辭的三言兩語,程意城就能往『難道他說的是自己?!』這個方向上去想,那就不叫敏感了,那叫想像力過剩。

程意城自動聯想了一出華麗麗的『幫派少年扶持記』——

一定是在某個時期,衛朝楓還陷於青春期的苦惱,走上了混幫混派的道路,後來遇到了某個人,就在一個風雨的巷中,一個負傷,一個拉著他跑,後面是另一個幫派的人馬,一個說『你快走』,一個說『我絕不丟下你』,少年義氣,江湖浴血,情深意重,再回首已百年身……

衛朝楓神情嚴肅:「你能明白嗎?我和他之間的關係,非常複雜……」

程意城肅穆地點頭:「我明白。」

……

兩個人就這麼風牛馬不相及的各自明白各自的。當日後程意城再想起這一些時,才當真是,再回首已百年身。原來冥冥中早已注定,她和他之間,一早就是注定會不明不白。

「程意城,」他忽然低喚了她一聲,每當他這樣連名帶姓一起叫的時候,總有些壓力無端向她襲來,「如果有一天,我也變成那個人那個樣子,你會怎麼樣?」

她微微一怔。

「我……可能會有些難過吧。」

生活有兩個半邊,一個是醒,一個是夢。她這樣的人,從來都只喜歡在醒中生活,見的陰影多了,其實孤獨得很。

「一個人變了樣子,不管有沒有變質,他也是變了。對我來說,要接受一個變了的人,無異於要接受一個陌生人。這個過程對一些有天分的人而言,或許不是難事,但我可能,沒有這樣的天分。它無異於要我推翻一個王國,殺死巨怪,以全新的眼光和承受力去接受一個全新的城邦,與它共榮,沒有人再會關心,我是否還有留戀歷史的脆弱天性。」

衛朝楓瞭然。

他稍加變化,她便要調動全部情感,從溫情細語到小心契合,以防一不小心,便將心灰喚醒。她這樣的人,被他一己私心拉拽著墮入成人世界,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

他心生愧疚,低頭在她額前落下輕吻,「不會的。程意城,我不會那樣的。」

喜歡的女孩子,永遠對他有左右的力量。

十丈軟紅塵,跌進來,就很難再有力氣爬出去了。

衛朝楓絕對不會知道,他在經過了多少心理鬥爭、搏鬥了多久男人尊嚴,才做出的這個決定,二十四小時之後,關於他的這件事就被白紙黑字地發送到了一個人手上。

那人看完送來的事件性報告,明白了緣由來去,沉思了一會兒,打發了下屬出去,這才將報告扔回桌面。像是已預見到將來一觸即發的局面,他抬手,敲了敲桌面上的那幾頁紙,對著白紙黑字的結果發出了一聲不甚滿意的微怒:「衛朝楓,被人打了還不還手。墮落成這種樣子,讓人看不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