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暗湧(2)

隔日,程意城和程昕動身飛往另一座城市。

天氣不好,班機延誤,兩人在機場滯留了三個小時,再加上堪憂的飛機餐,當傍晚二人下機時看見前來迎接的淡水澤公司負責人時,頗有些大鬆一口氣的感覺。

這是新近崛起的一家當地公司,業務與暴雪十分相似,但弱在資金實力,融資緊張,以至於無法擴大業務和產能。但老闆顯然是個聰明人,懂得既然公司已經上市,那就意味著總有一天會和同行的暴雪兵戎相見,打點好潛在資方的關係,才是一個懂得玩資本遊戲之人的上策。

在接下去的三天內,身為資方代表調研的程昕和程意城,在緊湊的時間安排下參觀了淡水澤總部、新區產業園、技術研發樓等等關鍵要素,並且和公司高管有了面對面的會談。會談結束後,淡水澤的掌權人徐總盛情邀請,晚上一起吃個飯。

主人這麼客氣,客人當然要給面子。程昕當即一點頭,以爽快的姿態答應下來,建立了雙方私交的第一步。

酒宴設在當地十分了得的交際場所。

晚間七點,公司方和資方齊齊到場,雙方握手、招呼、開場白,漂亮的侍應生小姐魚貫而入,一道道珍貴菜餚被端上桌。

在場的都是人精,場面話說得齊齊漂亮,徐總舉杯,程昕痛快接下,在半公半私的名義下爽快地乾了幾杯。

白酒下肚,熱氣上湧,三分醉意三分醒,正是談話的最佳時機。玩慣場面的人都知道,這種時候,好說的話可以說,不好說的話也可以說,反正一個絕佳的藉口已經有了:喝醉了的人說的話,不當真。

徐總陣陣酒意湧上來,對程意城笑道:「程小姐在買方可是有名得很啊,若是在賣方,新財富分析師排行榜上必有程小姐的一席之地,三百萬的身價起底是逃不掉的。」

程意城也不是初入職場的新人了,這種時候當然明白這是上家在給她面子,這種面子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上家既然給了,那她這個禮尚往來的態度就實在是太重要了。程意城當即舉起面前的酒杯,敬了徐總一杯酒:「哪裡,徐總這麼說,我可不敢當啊。我們買方開工吃飯,靠的還是標的公司的優質性,能調研徐總公司,才是我的榮幸。」

一席話,說得徐老闆心花怒放。

稱讚,尤其是女生的稱讚,哪個老闆不喜歡呢。徐總當即哈哈一聲笑,爽快地乾了一杯。

放下酒杯,徐總挺有深意地一問:「程小姐,聽說你近期跟蹤的公司是暴雪?」

「是,」和局中人談話,程意城明白最重要的就是:坦誠。只有你先坦誠了,才會令對方也亮出誠意,「這些年暴雪的長期股價趨勢始終是一路上揚,近期有罕見的回調,逢低坑部介入,我們認為儘管估值仍然過高,但不排除有機會。」

聞言,徐總眼皮一抬,眼神中有不尋常的深意。

「程小姐,恕我多話一句,這一次的暴雪,可不是回調。」

「那麼,您認為是暴跌趨勢?」

徐總悠悠一笑,沒有回應。

程意城畢竟也是在這市場上混過的人了,調研時如何撩撥對方的興趣,這套相當有些手腕的技巧,她也不可避免地學會了。

「徐總,」她笑道:「這話可不能隨意說,畢竟是同一個行業,讓有心的人聽見了,可是會誤會徐總您的心胸與氣量的。」

徐總哈哈一笑,笑意漸落時忽然神色一收,壓低了聲音對程意城講了一句話。

一句很震撼、很詭異的話:「有人要搞暴雪。」

程意城面色不動,心裡著實狠狠沉了一下。

內幕啊,同志們,這就是傳說中的內幕啊。

混慣場面的人都知道,生意場上的人說話,看似不正經,有時甚至像在打哈哈,實則十分講究,用詞措句,都是有深一層的含義的。

對同行的死對頭,文雅一點的說法叫『公平競爭』,書面用語叫『奪取市場份額』,私下稍微放得開一點的說法叫『對付』,再放開一點的也不過是一句『幹掉它』。

所以,徐老闆的一個『搞』字,蘊含的意思,實在是太深了。

它幾乎代表了一個態度,首先,徐總是知道這件事的,但知道多少卻不清楚;其次,這個『有人』,必定是大資金,而且是來頭不小甚至有可能是來路不明的地下錢莊。一旦被這種勢力纏上,非常麻煩,它們速度快、目標準、一旦咬上絕不鬆口,做事毫無顧忌,完全是殺手型的思路。

很多年以前,地下曾經有過這樣一股資金勢力,它們不是機構,沒有名字,唯一的宗旨就是為它們的目的性服務。而且和正統機構不同的是,這股勢力的團隊人數不明,資金實權只在一人手中,決策層也只有他一人,真正的單打獨鬥,圈內和他交過手的、沒有交過手的,統稱這個人為:『太子爺』。

這個人如今下落不明,之前的行事作風也是一貫的低調,從不公開露面,不接受採訪,不參加任何公眾活動,但仍止不住坊間對他的好奇心數年不息。

他出手不多,但出手一次就會做到極致,事後他也從不多做評價,炫耀或是懺悔,他都沒有。只有在百年家族企業『開源首創』轟然傾塌在他手上驚動了媒體從而鬧得甚囂塵上之際,這個百年家族的掌權人心臟病發倒在他面前被他伸手救了一把進而被媒體堵截在了醫院,為防場面失控,他才派了人出來給了一句話——

「泰山雖雲高,不及東海嶗。」

終於令外界得以明白,這個人在野心之下所具有的支撐此種野心的城府究竟是怎樣一種形狀。

即便你雄渾浩瀚一如五嶽之首,我也自有東海嶗山措手不及將你一軍。

思此及,徐總笑得更深了。

「雖然這次想要搞暴雪的勢力不是當年的那人,但眉目已經放出來了,能做得出並且敢這麼做的人,必定也不會是什麼輕角色。」

程意城不明白,「為什麼呢?暴雪董事長的身體狀況人人皆知,內憂已經如此明顯,何必在這種關口給這樣一個老人家下這種手。」

「這倒不是,」徐總擺了擺手,「聽說,這次地下資金勢力想要對付的,倒不是衛鑑誠。」

程意城皺眉,「那是誰?」

程昕也不明白,「若說是謝勁風,未免有些抬高她的份量了。資歷不夠,在暴雪的地位再高,也不過是衛鑑誠的心腹而已,不擔最終的大權。」

徐總一笑,聲音很低:「據說,對方要對付的,是衛家始終三緘其口的血脈,當年一代風雲人物衛柏的兒子。衛鑑誠也早已有意,要讓這個人繼承暴雪……」

衛朝楓今晚很無趣。

程意城一走,他心裡空落落的,覺得連家都比平時大了好幾平米,空曠得很。小龍哥在他關店時慫恿他今晚去酒吧玩,夜場新來了幾個漂亮姑娘都想和他交個朋友,他興致缺缺,只說沒興趣,驚得小龍哥稀奇得跟個什麼似的。以前他認識的衛朝楓,身上可真沒看出點『忠貞名節』的味道來。

男人晚上泡了個澡,打開電視機調到電視購物頻道讓它自己去放,主持人誇張的促銷語調稍微沖淡了些這一室的清寂。他從冰箱拿了罐葡萄汁,一個人邊喝邊看電視購物。以前他不喝甜的,但是程意城喜歡,程意城喜歡的他莫名地也就喜歡,跟個小跟屁蟲似的。

出其不意地,響起一陣門鈴聲。

男人沒有理。

這種時候,不可能是程意城。他也不喜歡三更半夜接待陌生人,對男人他沒興趣,對女人他就更沒興趣,於是就這麼坐著,任人在外面站著。

門鈴聲持續地響起。

他連絲表情都沒變,一個人喝著葡萄汁,看著電視購物紋絲不動。比定力,沒人比得過他,他是從唐家出來的,意志力是在地獄裡練過的。

門鈴聲終於沒有了。

卻在同一時間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是我。」

衛朝楓頓了頓動作,終於變了下臉色,一口葡萄汁含在嘴裡都忘了喝。像是一瞬間有些被震住,不可置信地望向了門的方向。

謝勁風一向沉穩的聲音此時分明是發顫的,像是已壓抑住了極大的情緒,和支離破碎之間只有一線之隔。

她低著頭,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在這個人面前做出這麼丟臉的事。當眼圈泛紅的一瞬間,她或許明白了,是因為這個吧,她敢信任的、能信任的,在這洪荒之世,只有這個人。

「衛朝楓,」她終於找到了他,讓一身的委屈得以見天日:「暴雪被人欺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