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暗湧(3)

衛朝楓一個人坐在醫院手術室外的走廊長椅上,看著手裡的一封信。

信是謝勁風交給他的,只說衛鑑誠在家昏迷被送往醫院前手裡還拿著這個。

厚厚的一封長信,整整三十頁,信紙還是上個世紀的款式。每張紙的頁腳處已被磨破,捲起一層毛邊。讓人一眼就明白,這封信被衛鑑誠看了多少遍,看了多少年。

衛朝楓忽然很怕。

他有一種感覺,這是不能看的一個局;他這一看,一掉進去,怕是程意城,也拉不回他了。

黑色鋼筆字跡映入眼簾,蒼勁有力如翠柏。字跡如人,很多年前『暴雪衛柏』四個字名動江湖,這個名字不僅代表了暴雪,還代表了這動盪之世中罕見的、夠格令人欽佩的君子之風。

可是這一個治世的君子,卻落了一個最遺憾的結局。一朝情動,困境兩難,最終一封長信絕筆,帶著世人眼中令暴雪陷入噩運泥潭的罪魁禍首唐楓,雙雙退出浮生亂世,自此再不過問名利江湖。

信很長,衛朝楓看得很慢,一頁一頁地翻,翻到最後,連手指都在抖。

三十頁的信,有整整二十五頁在寫暴雪。

寫暴雪的過去、現狀、未來,這未來,甚至寫到了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暴雪可能會面臨的問題、能夠解決的程度、以及也許無力跨過需要妥協的底線,所有這些,都被人一字一句寫下來了,他明白他這一別,日後無力再為父親分憂,只能儘量多寫一點,再多寫一點。這是一件足以震動人心的事,衛朝楓簡直不敢相信,這封信是在整整二十多年前寫的,信上所寫的事,樁樁件件,就如按著劇本進行演練一般,無一不在歷史的長河中實現了。

衛朝楓到今時今日才明白,這才是『暴雪衛柏』的真正含義與重量。一個人,要做到這種程度,必須要有磅礴遠見的大局觀,悲天憫人的大情懷,以及孤注一擲的大撤退,他才能夠心無旁騖地看清未來的歷史,以旁觀者的角度寫出最清晰也最悲涼的絕筆。

信的最後,只有一頁紙,他寫了自己。

他寫唐楓已孕,無論男女,名字都叫衛朝楓。即便將來夫婦二人有不測,唐楓也有能力,令唐家的一個人保住這個孩子一生平安,只是唐家深宅,鬼城恢宏,代價怕是連『衛』字之姓都保不住。這個男人甚至已經看到了二十年後會發生的事,在信中提前寫下了一聲對不起,他明白這孩子將來會在唐家長大,養育之恩一旦成枷鎖背負在身,怕是再也不會回到暴雪為衛家擔當。如果日後有這麼一天,那麼他請父親,千萬不要怪罪衛朝楓,他只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一個因為父母的一己情愛之私,被迫來到這世間,延續了兩代人恩怨的犧牲品。

最後,他任性了今生這僅有的一回,寫下一句——

「朝別暮還見,不悔十月楓。」

用情至此,他自己明白,他是早已沒有生還餘地的了。

看到最後一頁,落款處『衛柏』二字映入視線,衛朝楓仰天閉目,雙眼含盡一層水光。

這一招太狠。

親情大愛面前,叫他再有什麼資格再去談什麼兒女情長。

喬深巷忙了一晚。

雖然他早已失去了做手術的能力,但衛朝楓一句『你在旁邊看著我才放心』,硬是強迫他加了夜班。

從手術室出來已經快要天亮,喬深巷深吸一口氣,看見衛朝楓的身影仍然在走廊上,孤單單掛著,喬深巷吃驚不已:「你一晚上沒睡?不是告訴過你先去休息室睡一會兒嗎?」

「不了,我正好想點事情。」

衛朝楓直起身體,到底是曾經練過的身體,這麼多年過去了底子仍是好,一晚沒睡也看不出疲倦,「我爺爺怎麼樣?」

「年紀大了,又是心臟手術。聽說是為了暴雪被人惡意操縱的事,連管理層都開始陸續背叛公司,表示想反收購公司股權,進而□□。一個老人家,被外人和自家人聯合起來氣成這樣,你說會怎麼樣。」

衛朝楓點點頭。他是聰明人,話說三分已經足夠。

「我在這邊等,等他醒了,我去看看他,」他對身邊這個多年的朋友表達感謝:「不好意思,這次我又麻煩你。」

「別別別……」喬深巷一聽這話,渾身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看了一眼眼前這個人,喬深巷頭皮發麻,覺得這個人像是又回到了過去,過去在唐家的那種樣子。他不是滋味,對他勸了一句:「衛朝楓,這些年你好不容易讓自己快樂了一些,再回來的話……你要想清楚啊。」

衛鑑誠醒來的時候,視線有些模糊。

他看見病房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身姿很挺,即便只是鬆垮地坐在沙發上看著手裡的文件,也掩飾不住自身那一股精氣神,很硬氣、很可靠。

衛鑑誠心中震動。

這個身影,這一個輪廓,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從來沒有一天忘記過,甚至於,他從來沒有一晚忘記思唸過。

經過二十多年的苦難,它更像是成為了一種聖事。就好比每隔五十二年墨西哥人會進行一次淨化活動,因為他們相信,每隔五十二年,世界就輪迴一次,衛鑑誠也是這樣。這個叱咤一生、翻江一生的老人,在燈枯之年最大的心願不過就是,他能用誠心感動上蒼,令他再見一見唯一的愛子。

衛鑑誠張了張嘴,用盡了力氣,喉嚨裡發出一陣沙啞的聲音:「衛柏……」

聞言,沙發上的人動了動。

他抬眼,見病床上的老人醒來,他立即起身,放下了手裡的文件,走過去坐在病床邊,握住了老人家的手。

「我在。」

衛朝楓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知道他和父親的輪廓長得十分相似,當他看見這一位曾經令多少人退避三舍的老人如今即便病痛纏身,眼中也全然是痛惜思念的樣子,他就心軟了。他不忍心,令這樣一個和他有著血緣關係的老人落得如此淒涼的晚年。

衛鑑誠的意識尚未清醒,病痛不過是加劇了他脆弱防線的瓦解,他看著眼前這個人,只是能夠看一眼,他已甘願用性命去換這一秒的時間。

「衛柏,我沒有你,很累……而碩人,始終心向著唐家……」

「不會,你有我。」

衛朝楓緊握住老人的手,低頭看見這雙手,深色的老年斑佈滿手背,像是一種苦難,在對他泣訴經年的痛。

衛朝楓深吸一口氣。命運總是這樣的,總要走到這一步的,將他推到這一個境地,跨越了隔代,以父之名接下了這一個,沉重的請求。

「您放心,爸爸想要守的、沒有守住的,……我來守。」

城市的另一邊,程意城完成了三天的調研行程。最後一晚,一頓酒宴,賓主盡歡。

程昕身為男人,自然逃不掉被主人拉去酒吧繼續下半場活動。程意城一個女孩子,場面太極拳打了幾下,徐老闆也不好意思再留她,爽快地派了個女秘書陪她去活動活動。

女秘書也是個懂事的,老闆一聲令下活動活動,當即心領神會。把程意城帶去了高級會所,溫泉、Spa、搞搞男色,一條龍服務,把程意城驚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這是把她當成審計了還是什麼的,要吃好喝好玩好,這規格太高了她承受不住。程意城身為研究員,沒有掌權,當然不會知道,她們這種資方,在公司方眼裡就是財神爺,供好是必須的。

於是兩個人站在會所門口,一個說不用不用這個真的不用,一個說程小姐你這樣我向老闆真沒法交代……

程意城被驚出一身汗,最後急中生智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你這樣,你帶我去夜市吧,我正想買點土特產回去。」

女秘書也被驚出一身汗,「程小姐,你看看,這真是我們的疏忽!竟然還沒把這些禮物送到酒店!您放心,我這就打電話準備,哪能勞駕您親自去買啊!」說完,轉身就開始打電話一通指揮。

「……」

對這種立場不同、根本不同思路的人,是沒有辦法交流的,程意城甩著冷汗,硬著頭皮跟著她去了會所,最後就像完成任務似地在溫泉裡形式主義地蹲了幾分鐘,找了個藉口就溜走了。

這是一座沿海城市,海風帶著濕意,拂在臉上溫溫柔柔的,程意城踏月而游,頗尋得一些心中難得的靜謐。

夜市熱鬧,程意城在一處處的小攤上慢慢逛著,挑挑揀揀,也不講價。出來擺攤討生活的都不容易,衛朝楓就是幹這個的,程意城每每看到這些人就想到他,想到他心就一軟。儘管她的父母並不介意門第,但也為她的選擇擔心過,擔心她會吃苦、會在這個利益社會少一重保障。但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選擇,她一直覺得他很好,是一種可以預見到未來生活有些小情趣、總體平靜無爭的那一種好。

一個當地老攤主在她付款收錢時笑道:「這些土貨啊,女孩子一般可不愛吃,是送給男朋友的吧?」

「嗯,」程意城也不瞞他,大方承認:「他對這些沒有嘗過的、比較新奇的東西,都很有興趣。難得來了,就給他帶點回去。」

老人家以過來人的姿態教育道:「對男朋友不能太寵哇,會慣壞他的。」

「還是慣著吧,」程意城整理好手上的特產,笑道:「他就像個小孩子,會發脾氣也會纏人,要人慣著的。」

夜色漸深,程意城拎著幾個袋子,不疾不徐地走在回酒店的路上。

她左手拎著東西,右手得空,拿出手機打電話。按下那個號碼的時候,連她自己都笑話了一下自己,這麼短的時間,他給了她這個號碼,她就已經背下了。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連自己的號碼都不記得,常用電話永遠都只記得110。

電話通了,通了很久,也沒有人接。

她拿下電話,看了下屏幕。信號滿格,『中國移動』四個字正正經經地顯示著,就像在用一種專業的服務態度在對她撇清關係:電話不通,是您男友的問題,不是我們移動的問題哦,請務必繼續支持中國移動。

程意城看著手機屏幕,漸漸暗下去,直到最後自動掛斷,也沒有人再打過來。

她駐足停了一會兒,忽然有些失落,看著手機自言自語了一聲:「不喜歡接電話就不要給我這個號碼啊,給了又做不到,我也會難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