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暗湧(4)

晚間九點,夜生活的開場時間,著名的半山會所,今晚被人包場。

每座城市幾乎都會有一兩家這樣的會所,它隱蔽、有後台、規則自成體系,待客之道頗有些主席之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這樣的會所通常都會有特定的客戶群,在資本業界雄霸一方的大資金掌權者鄭隨和,就是其中的一位。

鄭隨和名字叫隨和,人卻不那麼隨和,很有些特立獨行的乖張。忙了一天的鄭老闆本想到會所休息放鬆下,誰知破天荒地在門口就被人攔下,侍者恭敬地告訴他:「鄭先生,今天這兒被人包場了。」

鄭隨和濃眉一挑,興致盎然,「這兒,也有人包得起?」

一句話,就問到了關鍵。

正當侍者躊躇時,會所經理已經快步跑了出來。經理也是個見過世面的,當即拿出服務行業的態度,熱情如火:「哎喲,鄭老闆,是您來了啊,正等著您呢。」

鄭隨和狐疑:「不是說被包場了嗎?」

「是啊,是被包了,」經理隆重道:「衛朝楓先生正是為等您來,才包的場。」

這下子,這個名字,令鄭老闆更不解了:「衛朝楓?」

鄭老闆濃眉一擰:衛朝楓是誰?

鄭隨和是跟著經理走進會所時才想起這個人的。

「啊,是之前見過面的那個小傢伙啊……」

實在不能怪鄭老闆不給面子記不住,事實上,之前衛朝楓在謝勁風的介紹下已經和鄭隨和見過一面。第一次見面的情況更囧,鄭老闆本著熱情為主的生意人精神,一見面就想握住對方的手講兩句『久仰久仰』之類的話,但見到人後想了半天,實在沒想出道上還有這麼一號人物。鄭老闆手也握了,臉也笑了,只能靈機一動,改口客套了一句『原來是你啊哈哈哈』。其實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經理將人帶到包廂,欠了欠身就識趣地離開了。

鄭隨和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心裡頗有些不樂意。

衛朝楓,他知道,衛鑑誠的孫子,衛柏離家出走八年在外生下的孩子,衛家始終三緘其口的血脈。但這又怎麼樣呢?左不過是個富三代,拿著祖輩的繼承耍耍威風。

鄭隨和在心裡悠悠地想,這人若是有他父親衛柏當年的風範,倒還是值得會一會。衛柏的處事與為人,鄭隨和還是服氣的,當年也算是一代風雲人物,可惜英年早逝,折損在了一個女人手上。

鄭隨和想了會兒,推門進去。

衛朝楓正笑盈盈地等著他。

「鄭先生,真是不巧,我們又見面了。」

鄭隨和踱著步子走進去,關上了門,幽幽道:「你怎麼知道,今天我會來這兒?」

衛朝楓攤了攤手。

「和人談事情,總要先查查對方的底。手裡有牌,事情也比較好談。」

「哦?」鄭隨和聞到了當中的挑釁意味:「你這是特地堵我啊。」

衛朝楓盈盈一笑,從沙發上起身,遞上一個精緻的木盒子。

「晚輩見長輩,即便是談事情,該有的禮數也是不能少的。」

鄭隨和沉吟,打開木盒。

一隻完整、邪氣、精美絕倫的黑色美洲蝶,當即以一種極富衝擊性的視覺效應,映入眼簾。

尖厲的鋼釘直刺蝴蝶腹部,如同十字架,將生命最後一刻的美感,以極端的表現手法,使得它本身在瞬間抵達了一個烏有之境。

鄭隨和大笑,「不愧是衛柏的公子,調查手段,令我佩服。鄙人的私人愛好不是女人,不是酒,不過只是收藏蝴蝶標本,而這一點,連跟了我半輩子的副手都不曾知道,卻被你查了個一清二楚。厲害,厲害。」

衛朝楓一笑,也沒有客氣地應承兩句,反而是有一絲言外之音地說了一句:「私人愛好,才能反映人的本性。鄭先生的這個愛好,可是十分令人遐想。」

鄭隨和挑眉:「哦?」

「蝴蝶翅膀下面的腹部,即便是成年後也依然保留著幼蟲的樣子,也就是這麼一小片樣子,誘來了多少捕食它的天敵,」衛朝楓視線一掃,話鋒很戾,有種不符合他年齡的鋒利:「這個世界上有一類人,剛剛好就是這個樣子,沒有危機意識,也沒有分辨力,貪婪卻有不少。這種人幼蟲似的腹部,最終將他們出賣了。」

鄭隨和當即放下木盒,笑容漸隱,「年輕人,對長輩,說話不要這麼難聽。」

衛朝楓一攤手,很無奈的樣子,「之前和鄭先生的會面,我是很客氣的。所以,鄭先生你又何必受人所托,對暴雪下這麼重的手呢。」

鄭隨和眼神一厲:「今日你來,是來彈劾我的啊。」

衛朝楓擺了擺手,「哪裡。我想彈劾人,就不會是這麼客氣的樣子了。鄭先生,我是留了後路給你的,把你幕後主使的名字告訴我,我和你,仍然可以橋歸橋路歸路。將來鄭先生做事,我即便不會幫,也絕不會攔路為難。」

鄭隨和大笑,笑聲裡幾乎不是譏誚了,而是同情,「衛朝楓,你不過是仗著衛鑑誠和衛柏打下來的暴雪江山而已。繼承人,這樣的小孩我見多了,靠一張嘴,哪個活得長久。你真應該學學,你父親衛柏和人談判時的樣子。除卻暴雪繼承人這個身份之外,你有什麼資本和我談?」

衛朝楓沒有回答。

他像是很有耐心的樣子,從冰桶中抽出一罐純淨水,旋開蓋子灌了一大口,很放縱的喝法,瓶口有水濺出來,沾在領口,印出一道濕濕的鎖骨印,有種年輕男人特有的張力和收放感。

「我當然不會用『衛朝楓』的身份跟你談,」男人含了一口冰水在嘴裡,嚥下去的時候冰冷激烈,內心有一種釋放罪惡的快意:「……我用『唐碩人』的身份跟你談。」

當他說出那一個名字,那一句話,鄭隨和的臉色就變了。

鄭隨和是老江湖。

老江湖的意思就是,流過汗,飲過血,吃過虧,也鬥過狠。這樣的人幾乎已練就了獸一般的生存能力,什麼人可以惹,什麼人應該服,內心一清二楚,絕不會像年輕人那樣,去逞匹夫之勇。

鄭隨和深吸一口氣,用力向他一指,眼中全然是不可置信:「你是……唐碩人?!」

衛朝楓一笑,「鄭先生,聰明人都懂得惜命。『衛朝楓』對很多事都會袖手旁觀,但是,『唐碩人』不會。」

鄭隨和沉默,很長久很長久的沉默。

唐碩人。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唐律系』公開的『太子爺』,地下資金的掌權人以及操縱人,在資本界掀起的狂浪至今令人難以望其項背。『開源首創』一役,唐碩人崛起江湖,一戰成名。其後數次出手,風譎雲詭,相傳甚至一度令唐家內部出現『碩人系』這樣的分支勢力。而最終此人在鼎盛時期的下落不明,也始終成了一個謎。

坊間盛傳這一個唐碩人,就是唐楓臨終託孤的孩子,可是鄭隨和和更多人一樣,是不信的。他不信唐家有人敢收下衛家的孩子,他更不信唐家有人敢在自保尚且步步殺機的情況下,還有餘力去力保一個幼子的平安長大。

他沒有想到,唐家真的有人,敢這麼做了,也這麼做到了。

鄭隨和沉聲開口:「唐律是你什麼人?」

衛朝楓神色一斂。

這個名字就像一道神諭,很遠,卻始終帶著鎮壓性,「他是我小舅舅。」

鄭隨和緩緩坐下,閉目權衡。

原來如此,他是唐律保下的孩子;換言之,這個人即便身上流著衛家的血,本性也早已被唐律養成了,一個唐家人會有的樣子。

唐碩人,不能惹。

這種人已經沾過血,而且初戰就已是沾了最腥的血。男人的戰場也好,女人的性也好,唐律給他下的都是最狠的藥引,他嘗過了,免疫了,導致的結果就是,他已成為了這樣一種生物,好比西班牙最鬥狠的牛,即便遭人格殺,牛尾巴仍然保持彎曲的姿勢,連翹起來的角度也同在西班牙大陸的無樹大草原上猛衝的姿勢一樣。天性的鬥狠,融入本性的邪惡已然無可救藥。

鄭隨和睜開眼,明白這趟渾水,他是絕不能沾的。

「是你們唐家的自己人,」他給出了這個名字:「在背後聯合我們對付暴雪的人,是你在唐家的那幾個表兄弟,比如說,唐御人。」

衛朝楓的表情紋絲不動。

鄭隨和見了他這模樣,也不由得佩服他,「呵,衛朝楓,你的日子不太好過啊。你們唐家的人敢當著你的面對暴雪動刀,你想,你那位名聲赫赫的小舅舅,到底會站哪邊?」

衛朝楓離開會所的時候,已是凌晨一點。

謝勁風開車在外等他,當他上車後謝勁風從後視鏡中看了一眼,震驚地發現衛朝楓的臉色很難看,蒼白得全無血色,像是在恐懼。

「你還好吧?」謝勁風很擔心:「你臉色很不好。」

衛朝楓整個人靠在後座,閉上了眼睛,「送我回醫院吧。」

他要想想,他要好好想一想。事關唐家,事關唐律,他手中的這一刀,被一道養育之恩緊緊綁架著,不到萬不得已,他出不了手。

他的老人機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廣場舞的電話鈴聲震耳欲聾。謝勁風直視前方,無視內心的刺痛。

「是我,」衛朝楓很快接起電話,語氣瞬間溫柔了下來:「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電話那邊一片靜默。

衛朝楓皺了一下眉,看了一眼手機,是程意城的號碼,沒錯啊。

一道幾不可聞、深沉壓抑的呼吸聲透過行動電話傳到這頭,這絕不會是程意城的呼吸聲,這是受過訓練的男人才會有的呼吸聲。衛朝楓不愧是曾經被稱為太子爺的人,見過風浪,闖過生死,短短數秒,那種本能就回來了。

男人深吸一口氣,全身的線條都在一瞬間繃緊,沉聲問了一句:「……是唐家的哪一位?」

猛然聽見他這樣說了一句,謝勁風心驚肉跳,猛地拉了剎車,將車停在路邊,屏息聽著。

電話那頭發出一聲輕笑,但並不藐視,隱隱是恭敬的,雖然說出的話並不十分友好,至少對衛朝楓來說,十分不愉快。

「好久不見,碩人少爺,」一個男性聲音恭敬傳達著問候:「還請您見諒,因為見識過您的手段,所以知道,如果不通過程小姐,您是絕不會讓我們聯繫到您的。」

衛朝楓沉默不語,眼中分明已有火光。

他們終於還是,將他生命中最後一方避世之地,拖下了這一個暗黑世界。

對方也知道他的脾氣,不好惹,因此也說得很快:「御人少爺讓我轉告您,『暴雪』他是要定了,識趣的話,您還是做回閒事不管的『衛朝楓』比較好,『唐碩人』這個身份,已經不適合您了。」

衛朝楓握緊了拳,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把電話交給她。」

電話那頭的人發出一聲輕笑。

就像一個彬彬有禮的殺手,友好地在斷頭台上做死亡的巡行。

「這個,恐怕是不行了,」對方告訴他:「您今晚做了讓上面不開心的事,所以程小姐,應該沒有辦法接您的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