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引線(1)

這一天晚上,程意城按著一星期前的約定來到小店的時候,衛朝楓正坐在椅子上,抱著自己的一條腿,拿著藥酒在膝蓋上塗塗抹抹。

——他這是自找的,那天耍帥耍過頭了。

那晚衛朝楓一腳踢在唐御人身上時膝蓋被旁邊的桌角帶到,當時他餘怒未消,心思也不在自己身上,當場沒什麼反應,等到晚上回來了,才發現膝蓋淤青了一大片,疼得他齜牙咧嘴的,這幾天走路都是抬著一條腿跳著走。

程意城一看這情景,臉色就沉下來了,「你又跟人打架?」

衛朝楓抬眼一看是她,就像個逃學的小孩見到家長來抓似的,本能地矢口否認,「沒有,不是我。」

程意城木著一張臉:「那你腿上這樣,是怎麼弄的?」

衛朝楓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身演技,信口拈來:「哦這個,我燒麻辣燙時燙到的。」

程意城看著他膝蓋上淤青得近乎發紫的一片,犀利地剜了他一眼:「你燒麻辣燙是用腳燒的哦……?」

「呃……」

衛朝楓難得的被問倒了,小心地看了一眼程意城的臉色,不大好,他手一抖,磕到了自己的腿,又是一陣鑽心的疼。

程意城不是滋味地看了他一會兒,覺得對這個人,其實她也很矛盾。一方面她很喜歡他天真爛漫的樣子,高興了就和人笑笑,不高興了就找人打打,這種人活得比較隨性,沒有心機;可是另一方面,她也很擔心他一直這個樣子下去,人總要長大的是吧,將來結婚有孩子的話,他這個樣子有哪點像是能做人爹的。

程意城思想糾結了一會兒,衛朝楓也不敢吭聲。他不敢吭聲倒不是因為怕她,而是因為他心虛,程意城萬一刨根問底起來,他還真不好回答說『我這是把唐家給砸了』,到時候又得費心演一通。他不敢小看研究員的追究精神,刨根問底深挖內幕簡直就是他們的職業病。

衛朝楓自己不曉得,他這麼低著頭不吭聲,悶聲擦藥的畫面,落在程意城眼裡,那是多麼令人憐惜的一個樣子。程意城看了會兒就心軟了,默不作聲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拿過了他手裡的藥酒,低頭幫他處理傷口。

衛朝楓咧嘴一笑,一個放鬆就開始賤了:「程程~~」

程意城沒理他,任他一個人自說自話地樂了一通,等處理完了他膝蓋上的淤青,才抬頭說了一句:「知道我最不喜歡男人什麼嗎?」

衛朝楓一愣,「什麼?」

「說謊。」

「……」

程意城將他的褲腿小心地捲了下來,看了他一眼,道:「下次不要說謊了,就算是小事,我也不喜歡。說謊的習慣是不能慣的,你再這樣,我就不喜歡了。」

什麼叫『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就是了。

程意城那句話一出來,衛朝楓怔了會兒,眼神瞬間一片幽黯。

『唐碩人』三個字就像一個定時炸彈,時刻在他懷裡揣著,他想丟也丟不掉,那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他沒有辦法否認。儘管他本著良心對程意城沒有任何欺騙感情的意思,但事已至此,他犯下的這一個欺騙罪,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曾經對程意城旁敲側擊過,比如說用用偉大人物的例子做擋箭牌:你看啊,當年身為克格勃的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和夫人表白時就是這麼說的,我的一切都不能告訴你,我只能告訴你,我對你的心是真的。

程意城聽完,挺順地接了他一句:所以啊,他們現在離婚了。

……

衛朝楓當場就,沉默了。

當下,程意城收拾好桌子,催促著他:「不是有話要說嗎?時間太晚了,回去吧,我們邊走邊說。」

衛朝楓今晚的確是有話要說的。

他想跟她說,他最近打算把這家店交給肖原打理,他要換一份工作了,工作內容他也想好了,就是寫字樓坐辦公室的,偶爾出個差,開個會,和人交流交流,至於理由他也想好了,因為男人需要一份正當的事業,他不想落後她太多,將來成家的話也有一份好彩禮能送送。

這番話衛朝楓已經在心裡打了無數遍草稿,雖然聽上去他像是要去幹個銷售,但也總比直白地說『我要去當總裁了』來得平緩。衛朝楓演練了無數遍,力求達到香港回歸那樣的效果,平穩過渡。

可是今晚,程意城一句『你再這樣,我就不喜歡了』,就把衛朝楓的心打亂了。

心都亂了,一切計畫和草稿也就亂了。

也許是危機意識的降臨,衛朝楓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他忽然起身,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就在程意城轉身的時候,衛朝楓一不做二不休,『噗通』一聲單膝跪了下去,把這驚人一跪徹底跪了個結結實實:「程意城,你嫁給我吧——!」

程意城眼前一花,首先被這人忽然的一跪嚇了一跳,接著被他說出的那句話又驚了一跳。當她回過神聽明白了他在說什麼,程意城感到滿滿的都是不可思議:「……啊?」

「程意城,我是認真的。」

他現在腦子渾得很,心裡只確定一件事:沒張結婚證的話,他這個老婆騙不騙得到,還很玄。

衛朝楓深吸一口氣,表情嚴肅得不像話,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下周,我帶你去見我爺爺。我……現在沒有花,也沒有戒指,但我對你的心意一直都沒變過。你不肯嫁給我的話,我這輩子就沒有老婆了,我不想娶別人,除了你之外的女人,我看也不想看,我就是沒興趣。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拒絕我?」

程意城愣了半天,終於明白了,頓時就笑了。

她蹲下來,她很少居高臨下地對一個人,尤其是對衛朝楓,她喜歡和他平視,有一種尊重在裡面,「你這是在向我求婚嗎?」

「嗯……」

程意城看著眼前這個人,不成熟,不穩重,連求婚都顯得是那麼心血來潮。求婚詞平鋪直敘,連點修辭手法都沒有,青白的臉色看上去是在害怕被拒絕,哪裡有一個成熟男人的那種計畫性和步步為營。但是呢,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挺感動的,衛朝楓身上有些發自內心的東西,是這個社會已經不太能常見的質樸情懷。男人長大一點,這種情懷就會少一點,所以她常常感到珍惜,她想珍惜這一個仍然沒有被世界磨得太入世的男生。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爽快地點了點頭,「嗯,行啊。」

這就是衛朝楓此生的唯一一次求婚,他孤注一擲,興致而起,沒有鮮花,沒有戒指,沒有朋友的歡呼,也沒有親人的到場,連求婚詞都是臨時想的,雖發自肺腑但無奈他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乾巴巴得根本沒法看。換了這世間任何一個女生,他的成功率都是零,連他自己都感到不敢相信,確定性地追問了一句:「……你同意了?」

「嗯。」

程意城也不跟他廢話,她不喜歡太煽情的場面,雖然少女時期也期待過將來被求婚時的樣子,但真到了這一天,她卻發現她更期待未來。而且說句務實的,就以衛朝楓如今這個物質條件,也沒有辦法把這件事做得多盛大,鮮花,戒指,哪個不要錢?她又何必強人所難,去追求個華而不實的效果呢。

她對他笑道:「我對你講過的,我不喜歡太複雜的人生,現在這樣,挺好的。」

衛朝楓很少被什麼人感動,這一次,他是徹底被感動得不行,連他自己都覺得對不起她,她竟然還能這麼接受他。

衛朝楓定了定神,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他覺得他這輩子真的是撞大運了,開開麻辣燙店吧,竟然還能被他撞見一個老婆——!

「你答應了哦,不能反悔的啊。」他抵著她的額頭,簡直想把一顆心掏出來給她看。千言萬語在喉間滾動,最後,他給出了一個,在她日後思及才覺有千斤重的承諾:「……程意城,此後人生,我只做你一個人的『衛朝楓』。」

不得不說,衛朝楓這一走,是徹底走了一步險棋。

就連衛鑑誠聽完了這事,都感到匪夷所思。衛鑑誠的心情也很複雜,衛柏就是毀在了感情上,現在衛朝楓這一個,看起來前景也不光明得很。

衛朝楓在『山城威尼斯』蹲了兩天,在衛鑑誠面前做小俯低了整整兩天,爺爺醒了他給他捶捶腿,爺爺要睡了他給他捏捏腳,爺爺要聽暴雪的事他能說出一堆整改計畫,爺爺最後說你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他終於扭扭捏捏地開口說我騙了一個女孩子跟我結婚,您能不能幫我說點好話,向她解釋解釋我不是天生賣麻辣燙的……

衛鑑誠噴了一口茶。

衛朝楓也清楚他這事做得不是不靠譜,簡直是離譜,當即一塊手帕遞上去,也不敢說什麼,一副孝子模樣地替他爺爺擦了擦臉。

衛鑑誠理順了氣,斜眼看了他一眼,有些言外之音地問了句:「見家長這種事,你怎麼不去找你那個小舅舅……?」

衛朝楓沒了聲,知道他爺爺是在鬥氣。

衛鑑誠一直看不慣衛朝楓對唐家那些人恭恭敬敬的樣子,唐家的人也看不慣衛朝楓去替沒撫養過他一天的衛家盡孝,衛朝楓就像塊夾芯板,兩邊受折磨兩邊裝慫,演技就是這麼一天天地練起來的。這是命,他也沒辦法。

衛朝楓腦筋再不清爽,也明白見家長這種事,他是不能去找唐律的。

雖然他手沒那麼長伸得到唐律房裡去,但他小舅舅這麼多年對女人是個什麼態度把一個女孩子折磨成了什麼樣,他也是略知一二的。要讓唐律出面擺平程意城,以唐律不喜廢話的個性,估計直接就會對程意城威脅了事了:你要看得上我外甥,那你就好好跟著他;你要看不上我外甥,那就是不給我這個監護人面子,不給我面子,你說你想讓我怎麼辦吧?

「……」

衛朝楓想著想著,一滴冷汗就下來了。

思此及,他思路清爽極了,對衛鑑誠賣了個狗腿:「這種事,當然是要您出面才行的啊……她可是您的孫媳婦,再怎麼說,祖孫情也是和別的感情不一樣的啊……」

衛鑑誠年紀大了,一聽這話,心裡很受用。

「過幾天,就是暴雪管理層大換血的新聞發佈會,市場主要是想見一見你這個執行人,」他沉思了一會兒,對自家這個小孩道:「晚上的晚宴,你帶她過來吧。我會以你未婚妻的身份,對外公開介紹她。看得出來,她是個懂事的,暴雪發佈會晚宴這種場合,她即便心裡再有委屈和不痛快,也不會不給我這個老人家面子。到時候,媒體會率先承認她的身份,輿論效應會推你一把,你自己回你的窩裡好好哄一哄,這一關你過不過得去,我就幫你到這裡。」

衛朝楓長舒一口氣,深深地覺得薑還是老的辣。

在發佈會前一晚,衛朝楓越想越開心。他覺得他簡直是個天才啊,怎麼能想到這麼好的點子呢。程意城的性格他瞭解,尊老愛幼,道德標兵,明天晚上的晚宴,她再怎麼震驚再怎麼抗拒,也不能當場拆堂堂暴雪董事長衛鑑誠的台吧,他爺爺年紀大了,受不起驚嚇的。衛朝楓心想之前那驚人一跪的求婚果然沒有走錯,男人的直覺,他信對了。他就這麼想著,連夢裡都笑出了聲。

程意城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陣笑聲驚醒,轉身一看,身後的男人一邊做夢一邊在發傻,雙手緊緊地抱著她,笑得嘴角抽筋一臉幸福。

程意城都被他這樣子禁不住逗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傻不傻,有人答應結婚了這麼開心啊……?」

程意城也覺得挺幸福,衛朝楓雖然傻了點,但勝在單純,將來的婚姻也可以預見,是不會太曲折的。她反身抱住了他,在他胸口繼續睡了過去。

衛朝楓睡到天亮也不知道,一張明日暴雪新聞發佈會的研究員邀請函,正靜靜躺在程意城的公事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