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程意城起得很早,衛朝楓也是。
往常他們也是這樣,一個趕去上班,一個早起進貨,她已經習慣了,他也是,生活平靜得沒有一絲可趁之機。
衛朝楓嘴裡叨著一片麵包,趕時間穿外套時,發現程意城正在房裡對著鏡子涂唇膏,衛朝楓稀奇地叨著麵包咬字不清:「今天這麼隆重?」
「嗯,有個場合比較正式,」程意城化好工作妝,塗上唇間最後一筆:「到場的同行和媒體會很多,不能太隨便。」
衛朝楓知道他快要來不及了。
可是鏡子裡難得化妝的人又實在太誘人了。
衛朝楓用一秒鐘的時間權衡了利弊,最後果斷放棄了理智,吞下最後一口面包,冷不防上前一把環住了她的腰,掐著她的腰一抱,順勢低頭就吻了下去。
「不行,」程意城伸手擋住他近在咫尺的臉,「我的妝會被你弄壞。」
「壞就壞了吧。」
他根本不由人勸,壓下她的手迫使她仰起頭,他輕輕一偏,手勢和動作都是那麼順理成章,薄唇觸到她柔軟的唇間,唇膏獨特的化學品味稍稍掩蓋了她原本的清甜,他不喜歡一切不屬於她的味道,連一支唇膏也不行,他忽然咬了一口她的下唇,當她吃痛時順勢探入了進去,右手也不閒著,拉高她的襯衫下襬游移在她光滑的背部,就此開啟一場由淺入深的清晨盛宴。
兩個人停下的時候,都有些控制不住。
若非程意城一句『要遲到了……』把衛朝楓腦中那根差點斷了的警戒線又拉了起來,他今天就算是完了。
雖然後來他才明白,不管今天怎樣,他都是要完的。
他抵著她的額頭,喘著氣讓自己恢復點冷靜。
放開她的時候,他又叮囑了她一遍:「傍晚我來接你,晚上帶你見我爺爺,你答應過我的,不能爽約的……」
程意城推開他,她被他弄得腳有點軟,連語氣都有點飄,強作鎮定道:「知道了,你這一星期都說了無數次了,我答應你了,會等你來接我的。」
衛朝楓點點頭,稍稍鬆了口氣。
他放開她,將和她之間的距離拉開了點,抬手為她整理好方才被弄亂的衣服,就在她扣好襯衫扣子的時候,他忽然從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往她頸項上戴了上去。
一條鎖骨鏈。
精緻玲瓏,吊墜處一片血紅色的楓葉,冰冰涼涼的,閃著絢爛的色澤。以她對珠寶的淺層次瞭解,她不太懂得這是什麼,但也明白行家對一流的器物通常以『第一水的寶石』來形容,她想這大概就是了。
程意城摸了摸:「這是什麼?」
「送你的,」他答得簡單,像是興致所至,並沒有多言:「我沒有買求婚戒指,身邊只有這個,還希望你不要介意。」
程意城笑了,「嗯,不介意,很漂亮啊,我喜歡的。」
如果說在這之前,衛朝楓只是把程意城當成一個想娶的女生,至於娶到手之後該怎樣對待,他並沒有去細想,只模糊的有一個『不能虧待』的概念;那麼在她收下這件東西以及隨之的那一個笑容讓他知道什麼是『燈火闌珊處』之後,他心裡一直沒有地方落腳的情緒,終於找到了歸處。
一個男人,會怎麼樣對待一個及於自身是歸處的女生?
他會生死相隨,就像當年他的父親對母親做過的那樣。
程意城出門的時候,偶然想起,他走的方向似乎不是去店裡的,然而她只是疑惑了一下,並沒有追究。
其實最後真相的發生,有一半的原因在於她的不予追究。在經過情關百戰之後,她也許會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她仍然無法追究這樣一個人。
因為愛就是不追究。
時間在這一天正式邁向新年的二月,勁風起,寒意卷神州。萬物肅殺,注定會成為一個命運的點,過去的時間和將來的時間,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如達摩克利斯之劍,搖搖欲墜,直指當下這一個點。
衛鑑誠的指定人,昔日一代風雲人物衛柏之子,暴雪第三代執行人,終於將要以公開亮相的方式,正式登上這一個時代的舞台。
當衛朝楓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暴雪總部的最高執行人辦公室,謝勁風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辦公室的客廳放著工工整整的一套流程:出自知名設計師的西服襯衫,象徵身份的手錶領帶,還有今日的日程文件。
衛朝楓一樣一樣地脫下身上的一切,再一樣一樣地穿起眼前的一切。他穿得很慢,謝勁風也沒有催他,看他的表情她就明白,他心裡是有掙扎的,若非衛柏一封絕筆長信逼出了他心底最深的親情與內疚,他斷然是不肯再回到這裡的。
謝勁風站在他身後,把並不太樂觀的現實告訴他:「部分內部高管並沒有放棄管理層收購的提議,對你的空降顯然準備全方位的抵制。林董、宋董他們,已經對外放話,不會出席今日的新聞發佈會,拒絕承認對你身份的認可。」
他漫應了一聲,「嗯。」
謝勁風停頓了下,看了他一眼,覺得有必要提醒他,「你的處境很不好,內憂外患。」
他正在戴手錶,不以為意地笑了下,「改朝換代,流血和犧牲,很正常。不付出點代價,最高的那個位子,也不好意思坐穩。」
「你打算怎麼做?」
衛朝楓笑笑,連眼皮都懶得抬,「說到底,都是些生意人。生意人就是可以坐下談的,無非是價碼高低的問題。利益為先,不裝點一下門面表示拒絕,等我上門找過去時,也沒法訛我一筆。」
說完,他向謝勁風交代清楚,「這件事我會擺平,你替我負責將今日的新聞發佈會安排妥當就可以。股價承壓太久,會引起資方恐慌,市場想見一見我這個新任執行人,那麼今天,我就做給市場看一看這個角色是什麼樣子。至於暴雪內部的賬,以後關起門來有的是時間算。」
「好。」
謝勁風看著他,經很有些心潮在澎湃。無關私情,是一種,更大的感情,以及隨之而來的更遼闊的遠景。
當他扣好手腕處最後一顆紐扣,緩緩轉過身,謝勁風深吸一口氣,終於沒有忍住內心的震動,向他恭敬致意:「歡迎回來,衛朝楓。」
男人頓了下動作。
「叫唐碩人吧。」他忽然這樣說,並不見得有太多的感情:「過去的習慣,以後在公事場合,就不必記得了。」
謝勁風懵了幾分鐘,隨即懂了,眼神瞬間黯了下來。
他太厲害了。
這種話,換了旁人,大多數人都未必有勇氣開得了口。他分明是在劃清界限,『衛朝楓』這一個名字,代表的過去,已被他收入囊中,懸於他心底成為了徹底的一件私事,誰也不曉得,他把這件私事的私有權給了哪一個人,哪一個女生。謝勁風只明白,連她也不必記得,也就是說,他要劃清的界限,也包括她。
有一種男人天性比較狠得了心,他就是。
程意城第一次見到『唐碩人』這三個字,是在暴雪新聞發佈會的會議材料上。
今日發佈會流程的重頭戲:暴雪新任執行人,在媒體同步直播的見證下,和公眾見面並發表關於暴雪未來發展路線的演講。這就意味著,暴雪帝國的第三代核心人物,正式登上公眾舞台。
周圍人頭攢動,媒體和圈內分析師們臨陣以待。程意城一頁一頁翻看著會議材料,在內心作出評價。與眾不同,言簡意賅,資歷表中對唐碩人的歷史和簡歷都沒有,連照片都沒有,絕對別具一格的出場方式,將神秘性推到最高點。
她的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拿起一看,進來一條短信——
「晚上不能失約哦,你答應我的哦,一定等我接你哦。」
……
語氣是任性的,最後還附帶著一個任性撒嬌的小人臉表情。程意城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句『知道了』,不再搭理那個整天像小尾巴似地圍著她轉的傢伙。
衛朝楓像是被她高冷的反應弄傷心了,回了一個哭哭『TuT'的表情,見程意城終於沒了反應,他才不情不願地安靜了下來。
程意城唇角一翹,幾乎可以想像出他撇嘴任性的畫面。
而他的確也是真的這樣做了,只不過,是在暴雪執行人的專用電梯內。
電梯下降的短短一分鐘內,他分了神與她來往一回。特助姓方,是剛跟他做事的新人,完全還沒有摸透這一位年輕執行人的脾氣。
直覺這一位年輕總裁不大好相處,脾氣琢磨不透得很,偶爾還會神經兮兮地拿著老人機和人發短信,一臉撒嬌的溺味,風格轉換間的大起大落把個特助嚇得半死。
最後不得不在一旁提醒他,他沒有多少可以分神的時間了。他這才收了心,收起行動電話的同時電梯門開,他走出電梯。
此刻這一位暴雪年輕執行人還未知,已失控的離心力,在旋轉的世界的靜點上,已經漸漸開始,展現驚人的破壞性。
會場已座無虛席,周圍的資深分析師們竊竊私語——
「衛鑑誠之孫,衛柏之子,為什麼不姓衛而是姓唐……?」
「唐衛兩家前仇舊恨這麼深,唐碩人這麼做,豈不是明擺著心向唐家?衛鑑誠還能將他推向暴雪最高執行人的位子,心也太寬了吧……?」
「唐碩人會將暴雪帶向什麼地步,還真不好說呢,搞不好會像昔年他母親那樣,來到暴雪只為搞垮它收入唐家囊中……」
程意城摘下工作時戴的眼鏡,揉了揉眉心。
是非之地,是非之人啊,唐碩人。
她甚至有些感慨。那是一塊糟糕的地方,即便唐碩人其人有把陰影變成美的能力,也只是片刻而已,既無充實,也無空虛;如果想得到溫暖,就必先受傷,好辛苦的人生,好複雜的唐碩人。
複雜的男人,只適合聽聞、研究,其他的,他的一切,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就在程意城聽著會議流程的一一進行,揉著眉心稍作休息的時候,就聽到台上一句開場介紹,周圍即刻爆發出劇烈的聲音,掌聲、驚喝、屏息,鎂光燈閃成一片,現場連線的媒體人員紛紛將鏡頭對準了會議中心的主席台。
程意城拿起眼鏡戴上,抬眼,望向主席台——
一個年輕的男人,一身修身黑色西服,來自倫敦頂級設計師之手的傑作,氣質逼人。袖口挽起,非正式的味道,一個細節,就令世人見識了此人骨子裡睥睨陳規的危險性。
他走得很穩,卻不快,很有些乖張的心性,彷彿連廢話都不願多說,他瞧台下一眼,便讓人明白,媒體想玩什麼把戲,買賣方想設什麼遊戲,全在他心中有數。
他也沒有拿演講稿,謝勁風急得火急火燎在一旁遞上演講稿時,被他斜了一眼,接過後『啪』地一聲閒置在了手邊,再沒有翻過半分。男人隨性地拿起主席台的麥克風,下一秒,音質華麗的男性聲音透過麥克風如流線型的滑翔,滑至了全場每一個角落。
「各位,初次見面,容我自我介紹。……我姓唐,唐碩人。」
在開端之前,在終止之後。
自以為是的生存之道從未存在。
一切謊言的現行始終是現在。
善良承擔過多,在重負下斷裂;血管內的舊傷疤,是否還能承受復原的脈搏?
程意城愣了數分鐘,終於緩緩抬手,摀住了嘴。
這哪裡是衛朝楓,這分明是她從未認識過的……唐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