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活在這世上,難免會遇到些殘忍的世事。
高考失利、工作解僱、夫妻離婚、得了絕症……每天早晨擠地鐵時翻一翻新聞晨報,社會版新聞天天都能刷新你的認知,跳樓了、抑鬱了、不想活了、報復社會了……可是最後只問一句:有用麼?
沒有用的。
所以,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聲嘶力竭、兩敗俱傷,所有這一些,程意城都沒有。
她只是有一點……懵了。
她想起她是有近視度數的。不深,才三百多度,也沒有散光,但還是有可能把人認錯的。她有點後知後覺地摘下了眼鏡,反覆擦了好幾遍,動作詭異得就像強迫症,連坐在她身旁的同行都忍不住注意到了,看了她好幾回。就這樣來來去去重複了數十遍,擦得鏡片乾淨得如同水晶反光。
程意城再次戴上去看時,看到那一個人,心裡分明有什麼聲音掉了下去,沉悶的一聲撞擊,她終於死心了。
還是那一個身影,還是那一個男人,台上站著的那個正和各方媒體往來過招的人,不是衛朝楓還能是誰呢。
程意城腦中只剩下一個感覺:不敢相信。
她不敢相信,他可以騙她騙到這一個程度;她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捨得,瞞了她這麼久,瞞了她這麼多,把一切做絕到了這一個地步。
她對他一向包容。
甚至到了這一刻,她也沒有立刻認定他的錯,她甚至戲劇性地想到了一種可能性,會不會就像電視劇裡常演得那樣,衛朝楓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
然而台上的那個男人,用一切熟悉的身體語言,將最殘忍的事實擺在了她面前。
腦海中隱隱閃過他曾經的一句話:『我有一個朋友,他姓唐……我和這個人的關係曾經是……生死共存。』
程意城低頭,忽然笑了起來。
事情原來一早就是發生了的,只是她太愚蠢。
她忽然低下頭,將臉埋在了掌心中,不合群的動作令一旁的同行忍不住又看了她幾眼。
她想起很多事。
她想起她是如何鼓勵他,每晚下班後又是如何趕去他店裡幫忙做事,就像他說的,她完全可以不用做這些,以她正正式式的白領身份,下班後等待著她的,有得是交際圈,有得是娛樂活動,然而為了他,她鮮少會去那些場合,她很早就明白一些事,日子是自己的,是枕邊人的,不是朋友和同事的,所以在她心裡,除了父母之外,他就是第一位。
她甚至幫他做了一年多的賬本。
她對財務只懂皮毛,並不精於此道,為了可以讓他安心後方,也為了可以讓他少一筆外聘記賬的人工費,她自告奮勇、主動承擔了這一件事。
她開始讀書,買案例教材,開始一筆一筆地學起來。最初時她理所當然地犯過錯、記錯數,而他只是笑著說沒事,摸著她的頭叫她別放在心上。
她那時很有些感動,在她眼裡他單純、灑脫、有眾生煙火味、深具男人的豁達與男孩的玩性,並且,這樣一個人,還對她很好。
她喜歡他,簡直就在情理之中。
然而現在她才明白這是怎樣。
他說沒事,他說不用在意,他說做錯了也不要緊,不是因為對她好,而是因為,這些好壞,這些對與錯,對他而言,他真的,根本無關緊要。他不是單純,他是隱藏自身,偷得空閒;他不是灑脫,他是玩得起,也瘋得起。
至於感情……
程意城帶著最後一絲希望翻開資料看了一眼,當看到他的生日年月時,她終於絕望了,他連最後一點希望都沒有給她。
連名字和生日都舍得對她隱瞞的男人,感情這回事,他會有嗎?就算有,在他滿口謊言的這一場局裡,她還能信嗎?
程意城漠然地看著台上那個人,想起他說的很多話。
他說他是獨生子,在小舅舅家長大,有一個爺爺;他說他的父母很久以前就過世了;他還說,他有一個生死共存的朋友,他姓唐。
當她再問下去時,每每他就聰明地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將話題換掉了。程意城到這一刻才知,他說的,都是真的,他只是沒有告訴她,他的舅舅叫唐律,他的爺爺是衛鑑誠,他是衛柏的兒子,唐楓的獨生子,那一個姓唐的朋友,就是他自己。
多聰明的男人,話說一半,推出無害的部分,隱下實質的內容,高手佈局,不過如此。不愧是唐碩人,深知佈局的最高境界,正是弄假成真。
這個人,玩弄人心的手段,設阱佈局的完整,擺佈細節的精準,簡直令人髮指。
程意城摘下眼鏡,用左手握住右手,好讓兩隻手都不發抖。
她終於不得不直面一件事:她,程意城,被一個男人,徹底地騙了。
不是沒有被人騙過。
在這個世界上,『謊言』這一個存在如此廣泛而頻繁,以至於它已經成了人類共存的一項要素,善意的、惡意的,它可以被原諒,有時甚至,人們願意去原諒。
可是,程意城不能原諒這一次。
她忽然發現,她已不認得他。
一個不認得的人,談何原諒。
他不是在說謊,他是在『需要』。他需要一個截然不同的身份,需要一種錯開時間的生活,當一個男人『需要』這一切而不是『想要』這一切時,個中發生的變質,就是很嚴重的程度了。
尤其是衛朝楓這樣的男人,他聰明、能忍,有一種極具天分的本事:將現實逼真化。他就是有這樣一種能力,時間一久,能將周圍人都變成他所需生活的助力。這一能力的恐怖之處就在於,他沒有底線:倘若罪惡有威力,他也可以尊它為神。
程意城有一些控制不住地發抖。
是不是其實,真相就是這樣的?
程意城有做情人的良質,而他也正需要這樣一個助力,他就可以,在外將她安置至今。
謊言見光之處,傷害就抬頭。
並且由於,吸收了謊言所布局的大量情感和鋪墊,當了真放了愛,使得這一種傷害本身如同有了靈魂,一旦釋放,會操控住強烈的主動性,完全是一種陰鬱的高級惡毒,帶著從部落時代遺留至今的咒念、邪惡的陰影。
他過了一把『衛朝楓』的癮,他最終還是選擇成為『唐碩人』。
那麼程意城呢,經此一役,個體與尊嚴,還剩下幾分,還能剩下幾分。
上午的發布會結束,衛朝楓在暴雪高層的簇擁下率先離場,大批媒體追逐而至,被擋在鏡頭外,謝勁風公關手段一流,彬彬有禮地邀請各方人士移步餐廳,參加暴雪的公開午宴。
會議室內,人群逐漸散去。程意城坐了很久,她想她的手腳應該是發麻了,她抬一抬,發現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痛或者不痛,都沒有。
其實她沒有憤怒。
也並不恨他。
她只是,真的有一點失望了。
衛朝楓的左眼皮急跳了一上午。
甚至在結束了上午的重頭戲之後,還是沒有好。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全然沒有用,不禁煩躁地暗罵一聲見鬼,身旁的特助戰戰兢兢,連忙上前詢問是否需要眼藥水。第一天和此人接觸,他的脾氣秉性完全無章法可循,身份卻已然擺在那裡,唐衛兩家的雙重背景猶如黑色翅膀張開了巨大的威懾力,給『唐碩人』這個名字籠罩上了一層陰鬱而強大的現實意味。
特助戰戰兢兢地詢問:「……是否需要替你再次確認一下,下午的行程?」
他揉著已經通紅的眼睛,脾氣很不好,「不要煩我。」
「是、是……」
他莫名地煩躁,不順,做什麼都沒有心思。這種狀態很危險,他明白,尤其今日還是暴雪公開亮相的日子,下午他的行程很滿,來往皆是高層,他出不了錯,也不能出錯。
衛朝楓掏出隨身攜帶的行動電話,按下快速通話鍵,『程意城』三個字迅速跳了出來,他一邊走一邊接聽電話。
雖然他知道,程意城有她自己的世界,有她的工作也有她的人際圈,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身想把她圈為己有的傾向。
他自己也明白,最近兩年他的這種行為越來越頻繁,心理依賴性也越來越嚴重,已然表現出危險的傾向性,完全不是以一種情人的身份去對待的,而是更深入的一種關係,就像是,流亡者的避風港,諸神永不辜負的聖地教堂。
電話響了好久,無人接聽。
衛朝楓掛斷電話,還想重新撥一次時,謝勁風忽然對他道:「把那一位小姐的名字給我吧。」
男人抬眼,「什麼?」
「就是……你今晚預備帶去暴雪晚宴的那一位小姐,」謝勁風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這是工作,公私分明,她不可以失態:「董事長已經告訴我了,今晚會在晚宴上向媒體宣佈你訂婚的訊息。媒體寫這樣的通稿,通常都是預先寫好的,到時候第一時間發出去就可以了。所以,先把名字給我,媒體方面,我來安排。」
衛朝楓點點頭,想到程意城,他語氣就軟了,「這樣……」
謝勁風微微笑了下,對他輕聲道:「恭喜你。」
他公式化地接下了,「謝謝你。」
謝勁風閉了下眼睛。
她明白自己,長久以來對他都有著某種期待。有時甚至無條理,從這樣的期待跳到那樣的期待,她也明白,這樣不成熟的行為會導致一種很危險的結果:只要事關他,她便投入。
可是她尚未在感情裡學會抽身,她的下場已擺在眼前:這是一個異常清醒的男人,他清醒地明白他的愛和不愛,這樣的男人,他不愛的,就是不會去愛的。
她和他之間,也就只能這樣了。
「把信息先給我吧,」謝勁風收起難過,表現出一個管理層該有的態度:「那一位小姐的名字和工作。」
「程意城。禾呈程,心之所謂意,白水繞東城。」
謝勁風頓了一下動作。
衛朝楓走了幾步,轉身發現她沒有跟上,遂停下了腳步,看見身後那人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異常古怪和震驚。
他望著她,並沒有近前,「怎麼?」
謝勁風抿了抿唇,有些不可置信地開了口:「……這一位程小姐的工作,是不是買方機構的研究員?」
衛朝楓皺眉,「你怎麼知道?」
她像是不敢相信,「唐碩人,你和她在一起這麼久,都不知道她是暴雪的跟蹤研究員嗎……?這兩年,她所在機構對暴雪的所有進出表現,背後力撐機構行為的一紙研報,幾乎都是出自她之手啊……」
衛朝楓沒有反應。
因為他根本反應不過來。
當他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以及在此之後意味著什麼時,衛朝楓腦中『轟』地一聲炸裂,臉色大變,冷汗如暴雨般,頃刻間就趕至了全身。
謝勁風幾乎是不可思議,竟然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她看著他,替他說出了他不敢想的事實:「也就是說,剛才你在台上講話的暴雪發佈會,沒有意外的話,程意城就在台下……」
西西里黑手黨虔誠的自保方式:單槍匹馬的男人才會受上帝偏愛。
他不肯,偏要以身試情。
上帝動怒,終於將最壞的城邦放在了他的面前。
原來,他那毀壞的耶路撒冷城,在這裡。
——他一生唯一不可控的事,終於以最壞的面貌,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