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新任執行人公開亮相的發布會,出現了史無前例匪夷所思的情況。
負責通行與安全的工作人員集體接到一道措手不及的命令,來自那一位年輕執行人:封鎖暴雪,禁止任何人隨意放行。
此時正值午間用餐時間,大多數的媒體和圈內分析師正在餐廳參加午宴。中途現場忽然闖入一個人,眾人定睛一看,不由大驚,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唐碩人。
他似乎不是為午宴而來,行色匆匆地在出現在宴會廳,分明是跑來的,氣息不穩地喘著,迅速地掃視了一圈,連招呼都沒有跟任何一個人打,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這個人的出現,引起不少意外的插曲,這時方才有人開始低聲細語,說唐碩人似乎下令封鎖了暴雪,任何人出入都要經過檢查,禁止隨意放行,這陣仗,似乎是在找人。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位需要唐碩人親自去找並且不惜封鎖暴雪的人,才是公眾關注的焦點。
程意城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出口通道被工作人員攔下的。
幾位工作人員看了一下她的通行證,當看清了她的名字和職位,確認無誤後,鄭重截住了她:「程意城小姐,很抱歉,我們不能對你放行。」
程意城臉色有些冷,沒有停下腳步,直直朝前繼續走。
暴雪的工作人員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懂得處理一切突發狀況,當即開啟了安全鎖,封住了她的去路。
「程小姐,相信你也能體諒,處在我們這個位置,聽人吩咐,忠人之事,是本職。所以,還請程小姐不要為難我們。」
程意城漸漸握緊了手,握得連手背骨節都泛了白。
她知道『唐碩人』這個名字其後代表的是怎樣的力量,她只是沒有料到,他的手段和行動力,會比她想像中更快,也更不留餘地。
她像是已在極力壓抑瀕臨失控的情緒,動了動唇,聲音異常鋒利:「去告訴唐碩人,做人不要欺人太甚。」
沒有人應聲。
程意城閉了下眼睛。
在認識了那個人之後,她才明白,人和人之間有的,絕不僅僅是語言。兩個人在一起久了,關於他的一切都會成為聲音、信息、聯繫、還有存在。
她沒有轉身,也知道,他來了。
一旁將她攔下的幾位工作人員對著她身後的方向,恭敬出聲:「唐先生。」
程意城忽然有一種恨意。
她只是一個尋常的普通人,沒有太多追求亦不想有太多追求,世間匆匆自有她的歡喜和小愛,平生最大願望不過是浮生度日,靜緩生涯;是他,一手毀了她這一段人生。她恨的是,他一早便知他是成全不了她的,為什麼還要放任事態惡化,終至連她也失去全身而退的今日下場。
她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如果她回頭,她就可以看見,他的臉色慘白成這個樣子,就像失血過多。可是她不肯,她已經不肯再將包容放在這個人身上了,她甚至陰鬱地放任自己從心底升起一股惡意的罪行,如果他一生都不會再好,那就任他崩壞下去吧。
「不要相信你現在看見的,」他全無血色,埋首在她頸項間低聲求她:「你不能憑你現在看見的這一些,就否定我……」
在感受到她全身僵硬抗拒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從此痛苦就開始了。
他當初的一念之差,終於令她忍無可忍,左手學會扔掉玫瑰,右手學會拿起了刀。她不需要解釋和原諒,她需要一場手起刀落的大手術,摘除她的心臟,一併摘除與他的前世今生。
「唐碩人,」她忽然開口,握緊了手,給了他她能給的最大讓步:「在我還能控制自己之前,放開你的手;我和你之間的私事,我不在今天這一個公眾場合追究。……暴雪第三代執行人這個面子,我給。」
他幾乎是絕望了。
她這基本就是……判他死刑了。
「我不放你走,」他此生最大的困境與矛盾就在這裡,他是想示弱的,卻又不得不強硬,將他和她兩個人都逼至了沒有退路:「今天我是不會放你走的,你想打我就打吧……」
謝勁風四處在找衛朝楓,後來尋到了,看著眼前的畫面,她終於停住了腳步。
場面已開始混亂,週遭湧來越來越多的人,有媒體,有分析師,還有同行和工作人員。謝勁風咬住了下唇,心裡陡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程意城的身份太敏感了,她不僅是和唐碩人有親密私人關係的人,她更是暴雪的研究員。謝勁風看著衛朝楓就這樣罔顧了所有人的目光,截住了那個女孩的去路,他擋在她面前,以唇抵住她的額頭,垂下眼急切地說著話。
「衛朝楓啊……」謝勁風在心底喊他,為他不理智的行為痛心不已:「你這麼聰明,應該已經想到的……」
——程意城研究員的身份,一旦引起市場嗅覺,足以害死唐碩人。
謝勁風從未見過這樣子的衛朝楓,更沒有見過這樣的唐碩人。
他幾乎是在求那個女孩,她看得出來。
他扶住她肩膀的手勢是那麼用力,分明帶著一意孤行,他帶著吻意在對她說話,完全是私人式的親密方式,簡直是在用盡方法只想哄住她。謝勁風很明白,本質來講,唐碩人是一個多麼勉強去表達的人。不同於常人的成長經歷,使得一切調動表達的動機在他那裡都變得模糊以及可有可無,誠然形成的冷峻的表達方式很有魅力,但絕非他所願。
要令他所願,除非他動心。
謝勁風下意識地,將一個名字刻進了心裡:「程意城……」
下一秒,只聽得一聲清脆的撞擊聲,憑空響起。
謝勁風摀住了嘴,為眼前的一幕震驚失聲——
他不知說了什麼,終於令她忍無可忍。程意城抬手,重重給了暴雪現任執行人一記響亮的巴掌;他承受住了,俯身還以一個同樣重量的深吻。
暴雪最高執行人辦公室,除了它的辦公效用之外,究其本質而言,它更是一件藝術品。
它的設計者是衛柏。
衛柏其人,很有些傳奇性的色彩。並不僅僅因為英年早逝,死亡只是將這一特性永恆地保存了下來。除了暴雪執行人這一角色,衛柏所學涉獵甚廣,建築美學亦是其中之一。在他的設計筆觸之下,線與形的象徵不會被脫離,建築的擬人效果不會被荒廢。換言之,他將每一個細節都賦予意義,將之關係到了情感與情感間的更高的秩序。
評論家給過這樣的一句話:衛柏之後,暴雪再無翩翩起舞之人。
這一刻,程意城置身於這一空間,眼神觸及主辦公桌上的一張照片。身為暴雪的跟蹤研究員,程意城自然認得其上是誰。年輕的衛柏,歲月正好,節律而有靈化,正如慢箭般,透過時間的束縛,在相片中徐徐望著她。
程意城呼吸一頓,有一瞬間的窒息。
有生之年,世間一趟來回,竟讓她遭遇了這樣的人生,這樣的情感。煙火街巷,與她談笑甚至談情的人,竟是暴雪一代歷史性的故人,衛柏的獨生子。
有腳步聲徐徐走近。
衛朝楓是從這間辦公室的私人洗手間走出來的。
他不得不佩服謝勁風有備無患的辦事能力以及臨場發揮的危機處理能力,就在一個小時前當他孤注一擲攔腰抱起程意城就往執行人專屬電梯走時,謝勁風抓住他的手,行色匆匆間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你辦公室的洗手間裡有紗布,冰庫裡有冰塊。」
當衛朝楓拿起冰塊放入紗布中敷著自己被打腫的左臉時,縱然他承受力再好,也忍不住惆悵了好一陣:果然,連謝勁風都看出來了,他在感情裡這麼幹,遲早是會挨揍的……
衛朝楓對自己下手很狠,往臉上敷滿了冰塊,凍得他瑟瑟發抖,牙齒隱隱作痛。他舔舔齒縫,嘗到一絲血腥味,才知道他是被打到牙齦出血了。他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左臉通紅,微腫,火辣辣地燒著。程意城是真的一點也沒有手下留情,方才那一下,打得結結實實,打得他當場沒禁受得住,偏過了頭。
遙想當年,他也說過『打我吧』,她哪裡捨得;再對比當下,他也就是說說而已她卻真打了他,衛朝楓不禁悲從中來。他已經習慣了被她慣著,雖說如今他這個下場是他咎由自取,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傷心不已:她還真捨得揍他啊……
衛朝楓冰敷了十五分鐘,才把自己整理得差不多有個樣子,這才走了出去。
雖然他的理智告訴他,這種時候只有苦肉計才能博取同情,但他卻下不了手這麼做了。程意城會內疚的,只要他想,他有的是辦法令她對他內疚,可是他不能那麼做了,他已經對她做了那麼多傷心的事,但凡他還有一點良心,他都不能再對這個女生用對敵交手的那一套思路來對待了。
程意城的確有點內疚。
不是她良心好,實在是因為,她對他做出的這些事,真的是超越了她的人生觀……
就在衛朝楓在洗手間回顧歷史的這十五分鐘,程意城也在外面反思人生。
想她整整二十多年的人生,連隻雞都沒有打過,從小到大『三好生』的獎狀上永遠有句『團結友愛、禮貌待人』的評語,誰能想到她還能創造個人生新記錄,第一次動手就打了堂堂暴雪年輕執行人的臉呢……
她當時失去了冷靜,也完全沒有了判斷力,直到周圍爆發出一陣轟然的震驚聲,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她那一下,是真的朝他臉上打過去了。看衛朝楓的樣子,看得出來他應該也是挺震驚的,所以後來當他當眾報復性地深吻了她之後抱起她就走,她也沒怎麼反抗。
就在程意城撫額惆悵的時候,有人將她的右手拉了下來。
程意城僵了僵,明顯已對他有本能的抗拒。他應該也是感覺到了,眼底閃過一抹受傷的神色。兩個人都沉默著,衛朝楓默不作聲地拿了冰塊往她右手掌心敷了一會兒,看她手掌心的血紅色澤終於褪去了一點,他才默默地開口:「以後不要用手打人了,你自己也會疼的;隨手找個什麼工具啊,也行的。」
「……」
在程意城那樸素得還停留在《流星花園》的時代觀念裡,她大約也知道像這樣的劇情,接下來的節奏發展不外乎是『強取豪奪』『用暴力解決問題』,可是衛朝楓這個人,永遠是個例外。他在別人面前是什麼樣子,在看了今天上午的發布會之後,她大概也是清楚的;但在她面前,他是真的永遠都不會用『唐碩人』 那一面來面對她的。
整個廳堂都鋪著柔軟的毛毯,他一向隨性,就這麼席地而坐,坐在她腳邊,低著頭,一副小孩子犯錯等著家長訓話的樣子。
他開口,聲音低低地:「市場那麼多人看空暴雪,只有為數不多的機構敢在這種時間點公開表示力挺。我沒有想到,其中一個人會是你。於公於私,我都很開心的啊……」
「……」
程意城沒想到,他一開口,沒有跟她談解釋談因果,而是跟她談這個。原本她打定了主意,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會給什麼回應,讓他自生自滅去吧。孰料他竟然講的是公事,站在研究員的立場,也為了她的名聲,她都沒有辦法再沉默下去了。
「我不是為了你,」她終於開口。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程意城的聲音高冷得很:「你這個人很爛,但暴雪不差。我對你的執行人能力和對你的人品一樣,沒那麼信任;如果早知接手暴雪的人是你,我對它的評級不會調那麼高。」
雖然被一位專業的研究員小姐質疑了自身能力,衛朝楓還是笑了。
他伏在她膝蓋上,像惡作劇騙到了的小男生,眨著眼睛腫著半邊臉笑得像只小狐狸:「你肯理我了啊?」
「……」
程意城怒目,抬起一腳就往他身上招呼了過去。
衛朝楓眼明手快,這種時候他的腦子無比清醒,果斷幹了件男人該幹的事!反手壓下她的腿,順勢往她身上一倒,整個人的重量壓得她也撐不住,兩個人齊齊陷進柔軟的沙發。
他緊緊抱著她,一分也不肯放。他埋首在她頸間,聲音軟得很,哪裡有發佈會上半分唐碩人的樣子:「不要再打我了啊,我是衛朝楓啊……」
聽見這個名字,身下的人終於沉默了下來。
兩個人靠得那麼近,連呼吸聲都聽得見,他低頭想吻她,她沒有偏頭迴避。然而,就在他冰涼的薄唇觸到她同樣冰涼的唇間時,她忽然開了口。這一開口,就是倒地的覆水再難收回。
「你還能是『衛朝楓』嗎……?」
他垂下眼簾,「對你,我永遠是。」
她並不領情,眼底一片暗色,如清冷古井,「好,我就跟你衛朝楓談。」
「我和你在一起兩年,提出交往的人是你,邀請同居的人是你,最後求婚的人也是你;要我信你的人是你,要我給你時間的人還是你。兩年四季,我程意城對你無愧於心,俯仰可證,一個女子該有的半邊,我全了義理,盡了情分;若你是衛朝楓,我可說一句我沒有負過你,若你是唐碩人,我也能說一句,我沒有失禮過你手中的暴雪。」
她定定地望著他,如一江春水染了三九的寒,將一世的前塵到此為止:「所以事已至此,你要談,我就和你談。你用『衛朝楓』的身份和我談,那麼我告訴你,我對你已失望透頂;你用『唐碩人』的身份和我談,那麼我只有一句話:我程意城,無意在一個陌生人心裡爭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