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寒武紀(1)

程意城那番話說完,衛朝楓當場臉色就變了。

她分明是一點餘地都沒有給他留。

雖然關於她這個人,他其實比誰都明白,他只是長期以來都抱著一種僥倖心理,期望他在她心裡可以是一個例外。

衛朝楓還記得,程意城曾經代表所在機構對外出具過一份深度研報,投資建議中關於目標公司的評級從『持有』直接降為了『賣出』。

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建議,尋常的研究員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敢出具這樣的評級。她幾乎就是在公開得罪人,得罪多方,得罪目標公司,得罪已經重倉並將長期持有的大股東。

但程意城一力扛下了所有壓力,態度很有些一個工科邏輯思維的人才會有的高冷:反正我就是這麼幹了,你們愛跟不跟。

衛朝楓在那一天才猛然發現,這個人骨子裡有一種非常傲的心性,平時不碰她底線怎麼樣都行,一旦碰了,她就是絕對不會退讓的。

衛朝楓沉默了很久。

程意城在這種狀態下,已經不可能再聽他任何解釋了。她已經認定了,她和他之間發生的一切,既不是鄭重的,也不是不快樂的,介於兩者之間的一種關係,叫過客。

衛朝楓沉默良久,終於深吸一口氣,沉沉說出一句話:「你不想再和我談,好。那如果,是我爸爸和你談呢?」

「……」

程意城整個人都抽了一下。

她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給我說點人話。」

這種時候,不要說她聽不懂的鬼話。所有人都知道的,他爹這都去了多少年了,他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這是要嚇死她還是怎麼的。

「我不是在開玩笑,」他臉色很鄭重,有種前所未有的嚴肅:「我爸爸,真的有一些話給你。」

說完,他起身站了起來,走去一旁的私人休息室,拿了一點東西在手裡。當他出來將它交到她手裡時,他臉上有罕見的莊重,他甚至是雙手交到她手裡的,以防她沒有接掉在地上沾了灰塵。

這是一封信。

出自衛柏之手。

當年那個男人已經很明白,他時日無多,終有一天會遇不測。當一個人面對死亡的徐徐走近時,他會變得異常清醒,身後要交代的樁樁件件,他都會一一羅列,以防留下任何一點遺憾。在這種狀態下,他甚至想到了給衛朝楓未來的感情歸宿寫封信。在那個男人眼裡,他是一個不及格的父親,沒有辦法目睹孩子的婚禮,也沒有辦法去教會衛朝楓如何去愛一個人,事實上,他連自己的愛情都一塌糊塗,最終負了太多人。他有很多事不能做了,所以他只能寫。寫他想說的話,寫他為這個孩子還可以做的一些盡力。

信封上寫著:『給將來會在衛朝楓面前的這一位小姐,親啟。』

衛柏的意思是只寫給將來兒媳婦一個人看的,但衛朝楓這個不要臉的,他本來幹壞事就沒什麼心理負擔,當年還小時就拆開看過,看完後也沒太大感動,他還小麼,才八九歲,只覺得挺扯淡,什麼情情愛愛的玩意兒在他眼裡都是天邊的浮雲。

但二十多年後的今天,衛朝楓無比感激當年自己沒把這封信扔了。

看程意城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多麼震驚,又是多麼震撼。

衛柏是一個很具大局觀的人,這種大局觀甚至包括了對未來一個人成長軌跡以及性格定型的遠見預測,所以他當年就已經想到,唐家能把衛朝楓養大已屬奇蹟,至於能養成什麼樣子,作為一個爹,他是不指望了。

在唐家長大的孩子,性格中多少會有些暗黑的問題,這一類問題勢必會影響將來的情感,所以這封信其實寫得很簡單,無非只想表達一個意思:我們家衛朝楓從小身世飄零,性格確實會有些不如意之處,若冒犯了將來他想共守一生的這一位小姐,他作為父親,首先有責任道歉,是他使衛朝楓缺失了一定的情感教育,還請將來的這一位小姐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云云……

這封信若出自尋常人之手,那一定是平淡無奇毫無看點,可是它是出自衛柏之手,這個可看性就太高了。

衛朝楓的語文水平就像是體育老師教的,這點他是隨的他媽,唐家信奉的教育向來是重武輕文,所以他老媽的作風一貫是『看你不爽,少廢話,一個字,殺!』。

可是他爹不是。

衛柏本質上來講是一個公司執行人,執行人就有一個公眾形象問題,所以衛柏從小受了良好的全面教育,能文會武,提筆能寫一手好字,開口能縱橫上下五千年。這樣的人一旦動情寫封信,這個震撼力,是非常可觀的。

再加上衛朝楓這個人,十分雞賊。

當程意城邁入這間辦公室什麼都沒看只看了放在桌上的那一張衛柏的相片時,衛朝楓就明白了,程意城也不可避免地有所有暴雪的跟蹤研究員會有的一個通病:對他爹非常敬畏……

衛朝楓本來覺得,他追個老婆,還要拿他爹出來狐假虎威,作為男人,他很沒有面子;但當程意城說了那番話之後,衛朝楓迅速地把他爹搬了出來:這種時候,老婆都快沒有了,他還管面子他蠢啊?!

思此及,他的腰板就挺得更直了:「我沒有騙你吧,真的是我爸爸寫給你的……」

程意城沒想到關鍵時刻他還留了這麼一手,一時間有點受到衝擊,既有種見到偶像親筆簽名的感覺,又有種不想放過他兒子的糾結:「我跟你之間的關係……」她能看嗎。

「除了你,沒有別人能看,」衛朝楓眼疾手快,三兩下撕了信封塞進她手裡:「我這輩子只求那天那一次婚,不給你,我還能給誰。」

程意城猶猶豫豫地看了起來,有點糾結。

看完後,程意城就更糾結了。

傳說中的暴雪衛柏啊……

他在信裡對她說能不能看在他作為父親的面子上,不要讓衛朝楓難過,死者為大,偶像光環,程意城還真就說不出一句不能。

兩個人沉默了半晌,程意城滿腹震動只化為了一句話:「你這個爹……很厲害啊。」

衛朝楓頓時就笑了。

他知道,她心軟了。

「程意城,我真的……很抱歉。」

他伏在她耳旁,於這漫漫長夜,終於有一整個夜晚的機會,對她講出一句太遲的抱歉。

「曾經對你講過的,對你父母講過的,關於我的故事,都是真的。我唯一隱瞞你的,是沒有告訴你,我的父親是衛柏,我的爺爺是衛鑑誠,至於我的小舅舅,就是唐律。鬼城唐家,一人力挽眾城回,說的就是小舅舅。這裡面的故事太複雜,太難講了。唐衛兩家水火不容,全因昔年我母親沒有完成奪取暴雪的任務卻愛上了我爸爸這一件事開始。這是一個美麗的悲劇,雖然美麗,但最終仍然是一個悲劇。悲劇的傷害太大了,也太深了,我父母用兩條性命的代價,換來了小舅舅的休兵,換來了我爺爺的止戰。這是一個起伏都太尋常的故事,又老又醉,旁觀者看來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場談資,但對我,卻是不能講出的前塵。」

她沒有動,身體卻微微顫了顫,他感受得到,於是伸手抱緊了她一點。

衛朝楓知道自己很卑鄙。

富有同情心的女孩子,對這樣的故事,從來不設防。

他的故事,他的真相,他所有的想說不能說、以及遲到的抱歉,都在這一刻對她傾瀉而來。她能不能接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她一定會動搖。

因為她有感情。

一個有感情的女孩子,再有原則,拒絕起來也不是不難受的。

「所以,如果說,這樣一個我,在最初遇到你的時候,在對你講出喜歡的那一天,我沒有想過一點點的『利用』,是假的。……是,和你在一起,『喜歡』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就是我想借由你這個人,忘記一些事。面對喬深巷,面對謝勁風,面對昔日的朋友,我都沒有辦法去忘掉那些事,只有面對你,面對你程意城,我才有喘息的一個機會。我想忘記的東西太多了,八歲以前的不懂珍惜,八歲以後的不能珍惜,在唐家的如履薄冰,面對衛家的難以割捨。小舅舅冒著賭上了後半生命運的風險護了我周全,於明,我姓唐;爺爺當年無法面對父親的意外喪生,以至於無法承受我這張與父親何其相似的臉,但這些年他再恨唐家,也從未恨過我半分,待我一如家人,於暗,我終究姓衛。『朝別暮還見,不悔十月楓』,我爸爸曾寫給我母親的一句話,『衛朝楓』三個字始於此,名字如咒,是他對我母親的情咒。」

程意城知道她不能再聽下去。這個人一旦想要說服一個人,就會用很多種手段去達到目的。可是他不給她拒絕的機會,他執意要講給她聽。

「給我一個機會,」他抵著她的額頭,放低了姿態,是溫柔的,是那一種,會令人不忍拒絕的溫柔:「程意城,你這麼聰明,不要想否認你不明白,我連打都被你打了,你還想否認什麼?」

他慢慢低下頭,向她一點點親近:「我真的……很喜歡你。」

當他用『衛朝楓』那一慣嬌氣的聲音對她表現出一個男生初涉情場的真心與無措,程意城幾乎就要原諒他。

然而當她睜眼觸及他的樣子,觸及他一身的精緻以及四周與他映襯卻與她毫無匹配的境況,提醒她面前這個人是唐碩人時,她就忽然失去了判斷力。

就在他吻上她的下唇想要更深入的時候,程意城像是倏然清醒,不留情面地一把推開了他。

「你給我點時間,」她站了起來,沒有去看一旁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變得有些沮喪的男人,程意城壓下心裡的情緒,留下一句話:「我要想一想。在那之前……你不要來找我。」

程意城這一想,就足足想了兩個星期。

衛朝楓每天都滿懷希望地等,這種時候他甚至去買了幾本《戀愛手冊》,每天睡前翻翻,記住了幾條關鍵的,『兩個人之間出現矛盾,要給彼此留下空間』『女生要靠哄,但更要尊重』『是男人,就記住,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追得緊泡不上你的妞』。

他的特助每天看著這一位年輕執行人在兩種模式中切換,上了談判桌他跟你談創投與對賭,私人時間他拿本《戀愛手冊》跟你談如何追女生,以至於方特助已經認定了這人一定是雙重人格,且可以隨意切換,他自己毫無障礙,看得別人卻是膽顫心驚。

衛朝楓兩個星期沒有見到程意城,他終於坐不住了,覺得這樣不行,被動等待不是他的風格,必須主動出擊。

於是他指示了特助跑了趟大賣場去買了三樣東西:水果、五糧液、兩條中華。方特助稀奇得跟個什麼似的,提醒他茅台和雪茄之類的辦公室都有,他說不用,他就要五糧液和中華。特助也是個勤懇辦事的,當即擼袖管甩開膀子去給他搞來了。衛朝楓大包小包拎著,開著輛低調的保時捷連夜就奔去了未來岳父母家。

到了程家他才知道,程意城這半個月都沒有回過家,在他詢問下程父才告訴他,她打電話回來過,只說工作忙,這段時間不會回來了。衛朝楓聽了,心裡有點內疚,程意城分明是不想讓父母擔心,所以連這件事都沒有說半分,她自己一個人扛下了。

衛朝楓在程家呆了一晚,自己主動坦白先把錯誤認了。

當然他沒那麼傻會去觸自己霉頭,認錯時說得可委婉了,只說他有一個親戚很有錢,他現在跟著那個親戚做事,將來也不會再開小吃店了,這當中和程意城發生了點誤會,她一時半會兒有些氣憤,但兩人之間的感情是牢固的、經得起考驗的,所以還請伯父伯母給他個機會,讓他有生之年也能喊二老一句爸媽云云……

衛朝楓本來就長了一張清秀水靈的臉,本身演技就不差,再加上他這次是發自肺腑、本色出演,簡直把一個初涉情場想要擁有幸福的男生形象塑造得玲瓏剔透。程家父母當場表示,他們對他很滿意,只要程意城沒有問題,他倆的婚事隨時都可以辦,他們很歡迎能多他這麼一個兒子。

衛朝楓一顆心放下了一半,心滿意足地告別了未來岳父母。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程意城這半個月沒有回家不是因為工作,也不是因為對他的迴避,而是因為,她被監管機構請走了。

一條所有金融從業人員最懼怕的罪名,已經被按在了程意城頭上:她對暴雪出具的評級研報,涉嫌內幕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