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戰湖(1)

衛朝楓成年後最痛不欲生的階段莫過於此:女朋友不要他了,走了,分手了;昔日的朋友比如小龍哥也都開始躲著他,遠離他,不認識他;衛鑑誠留給他的暴雪瀕臨崩潰;不遠處的唐家對他虎視眈眈。

一個男人在短時間內經歷這麼多事,下場只有兩種:一是潰敗,二是崛起。

衛朝楓顯然不會是第一種人。

在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洗禮之後,這個男人就像日後傳記小說中寫的那樣,做出了勢必會做出的決斷:情場失意,轉戰江湖。

衛朝楓戰江湖的第一步就很不容易。

筆者在這裡簡單描述下,擺在衛朝楓面前的暴雪是怎樣一個狀況。

歷經長期內鬥與外患,暴雪人心動盪,內部分崩離析。衛鑑誠是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留洋派,接受的是西式教育,信奉的是放權管理。可是在這動盪的時期,放權最直接的一個後果就是子公司各自為政,不顧集團整體利益,長期的指導思想是出事找總部,『一等二靠三要』,怎麼坑爹怎麼來。

現實給衛朝楓敲響的第一個警鐘就在這裡,衛朝楓用他那市場經濟的腦子一想,很肯定地明白這麼幹絕對不行。理清思路後,衛朝楓同志終於提刀了,幹了一件無異於把暴雪大卸八塊再重新組裝的事:資源整合。

憑良心講,這件無異於自毀前程的事,除了衛朝楓敢幹,還真沒人幹得了。他是空降派,名義上是衛家第三代卻是在唐家長大,除了衛鑑誠之外,他根本不認得其他任何人。就算認得,以衛朝楓那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性子,也不見得他會把旁人放在眼裡。所以對暴雪動刀的第一步,他完全有膽子下得去手。

在這資源整合的過程中,衛朝楓究竟得罪了多少元老級的人物幹了多少連他爹都不敢幹的事,筆者按下不表,概括起來一句話:他基本上就是,把不能得罪的全都得罪了。

資源整合的結果是暴雪猶如大病一場,衛朝楓下了猛藥,藥性劇烈。暴雪上下,衛朝楓一人集權。他從小在唐家目睹過唐律是如何單肩攬權,耳濡目染之下,集權經營這回事早已被衛朝楓學得十有八九。

然而他到底還是得罪了不少人,免不了被穿小鞋。很快地,集權後一隻小鞋就下來了:幾位核心管理層集體請辭,連處於心臟位置的執行副手也一併空缺。

沒有錢,還可以勒緊褲腰帶過活;可是沒有人,傾塌就是一瞬間的事。

事實證明衛朝楓不愧是衛朝楓,他的思路永遠保持著當年老毛的先進性,能引進來也能走出去。就在所有人找遍衛家上下也找不出合適的副手管理人時,衛朝楓想到了一個殺手鐧式的存在——職業救火隊員,柳驚蟄。

柳驚蟄在唐家的救火隊名聲赫赫有名,對內他能深宮宅鬥,對外他能併購重組,甚至在唐家業務紛繁複雜需要普通業務向外界作秀時,他還一力承擔了旗下的一家兒童食品廠經營。廣告做得感天動地,『做良心食品,創中華之未來』,將唐家的社會責任感渲染得空前高漲,把黑色歷史洗得乾乾淨淨。

唐律原本的意思是這種小兒科的業務就是為了洗白,做給外人看的,搭個門面佈個展台就行,誰知柳驚蟄接手後事情完全超出了發展,盈利能力非常強悍,甚至在唐家主業之一銀行外匯投資失誤動搖整座基殿之際挽狂瀾於即倒。

另外不得不說的一點是,柳驚蟄的名聲還在於他的性格,常年低調幾乎看不見人,長期堅守在二把手位置,哪裡起火哪裡就有柳總管,真心也是個水命……

這樣一個人,衛朝楓實在太需要了。

幹大事的人臉皮都比較厚,衛朝楓也不管之前有多少前仇舊恨,親自上門請人,可就是這麼一件事,卻遇到了空前的阻力。

阻力來源於兩方面。

一是衛家。

衛鑑誠首先不同意,理由還是那些老生常談。事關暴雪,連親生兒子衛柏都靠不住,拋下他和唐家的小妖女私奔了,那撕破臉的唐家人還能靠得住?就算靠得住,那還有尊嚴問題,歷史問題,臉面問題……一句話,不行,就是個不行。

另一邊,唐家也有顧慮。

唐家內部勢力對衛家始終敵視,唐律能保住家族勢力的平衡很大程度的一點就在於他的中立不表態,如果今次放任柳驚蟄過去,無異於向外界證明他對衛朝楓的有心偏袒,動搖了根基那後果就是一場腥風血雨。

最後,仍然是柳驚蟄自己摸透了兩方的心思,開口了:要他過去可以,但必須拿點籌碼來換。言下之意就是,這籌碼還必須不能小,要有份量。

於是,一個巨大的壓力又一次掉在了衛朝楓頭上。

衛朝楓,注定今生不大容易。

在這一關,衛朝楓的優點和缺點被發揮到了極致。他的優點是敢想敢做膽子大,他的缺點是膽子太大,深思之後一咬牙,衛朝楓同志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轉讓股權。

轉讓股權不是件小事。

在外人看來,他這基本就等同於自敞大門,引狼入室。

衛朝楓敢想敢幹,他甚至想好了冷處理的對策,瞞天過海不準備告訴衛鑑誠,索性一鼓作氣將事情落實,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衛鑑誠就算想殺了他也晚了。

但是他低估了柳驚蟄的城府。

幾乎是存心考驗他的誠心,柳驚蟄聰明地耍了個心機,把消息放給了媒體。一時間滿城風雨,把衛朝楓形容成『狼子野心』,更有甚者一併將當年唐楓出賣暴雪的陳年往事挖了出來,標題驚悚:母子連心,唐家十年報仇不晚。在媒體的大肆渲染之下,衛朝楓被推向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衛鑑誠正是通過媒體知道這件事的。

在知道的第一時間,衛鑑誠就在山城威尼斯怒極攻心,為衛朝楓這一近乎叛變的舉動幾乎發了心臟病,連夜命人將他綁了回來。沒有想到的是,這當下衛朝楓一反常態,強硬無比,往日在爺爺面前如同柔弱小狗的模樣集體不見,硬是以一人之力扛住了所有壓力,將交易達成:以每股四十八元的價格轉讓了百分之十的股權。

百分之十不是個小數目。

它已經到達百分之五的舉牌線,換言之,柳驚蟄一旦入駐,就有資格進駐董事會,插手暴雪實體運作。暴雪和唐家的新仇舊恨綿延數十年,在唐楓事件後雙方的仇恨值被拉到了最高點,唐律一度動了夷平暴雪的殺心,然而最終仍是忍了常人所不能忍,始終沒有再動手。而這十六年的心機終於沒有白費,換來了一個有能力平衡雙方的衛朝楓。

就在一個下雪的平安夜,衛朝楓拿著這百分之十的股權,單刀赴會闖了唐宅書房。他沒那膽子敢去找唐律討價還價,但迂迴戰術這一點腦子他還是有的,深知柳驚蟄的態度就代表了唐律的態度,於是衛朝楓直接找到了柳驚蟄,把話放在了檯面:百分之十,就這個數目,你有眼光你就拿,如果這次不要,將來再想進暴雪,我告訴你,有我衛朝楓一天,就不可能。

那一晚,衛朝楓走後,柳驚蟄向上峰表達了罕見的不滿:為什麼你要養出這麼個人?這百分之十的股權不拿心裡不爽,拿了心裡更不爽;不錯,百分之十很有誠意,可是他的開價實在是太沒有誠意了,分明是狠狠敲詐了唐家一筆啊。

和衛鑑誠搞實體出身不同,衛朝楓玩資金運作出身,簡直是個資深職業股民,高位拋、低價進的手段早已被他玩得爐火純青。消息一出,暴雪股價暴漲至四十七元,硬是達到了歷史最高點,衛朝楓的轉讓價還高出最高價每股一塊錢,平白訛了柳驚蟄一大筆。

這事唐律怎麼想誰也不知道,他不表態柳驚蟄也不能多問,表達了一下不滿之後也就沒有再提。

塵埃落定,衛朝楓用百分之十的股權堵住了各方的悠悠之口,救火隊柳驚蟄奔赴暴雪,空降總部坐鎮運營。

柳驚蟄坐鎮總部,衛朝楓懸空的心放下了一半。

雖然誰也不會知道,在這段時間,衛朝楓整整半年沒怎麼睡好,睡眠質量差到了極點。他自己心裡清楚,他引來了唐家他對不起衛鑑誠,作為補償他只能狠狠在價格上訛一筆,可是問題又來了,他訛的不是別人他敲詐的是他小舅舅,於是那段時間衛朝楓幾乎有點神經過敏,一到夜深人靜時就會被驚醒,出現了無數次幻覺唐律站在床頭問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他就這樣白天示強悍於人前,晚上神經兮兮地睡一半醒一半,精神極度繃緊地過了半年。

在這種空前的強壓之下,連木有性生活這件事都不算什麼大事了。

他不是沒有機會,他的機會一大把,更有甚者當他在香港時某天回酒店,開燈就看見床上躺了個火辣的尤物,說是對賭協議方送的,任君享用。誰想這位暴雪年輕執行人興趣全無,打了個電話叫來了特助將人帶出去處理掉了。

程意城把他甩了,他就這樣又做回了苦逼的單身狗。他的特助都佩服他,身份背景擺在那裡,卻靠右手自給自足,這境界不是普通人理解得了的。

在某一天洗澡時衛朝楓忽然想起這事,頓時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下面那個東東,深感作為一個男人,他著實對不起自己的小兄弟。

交易達成後衛朝楓鬆了一口氣,但也只鬆了那麼一口氣。

他很明白一件事,柳驚蟄畢竟是唐家的人,不可能待在暴雪一輩子,過來無非是救火,給他一個起死回生的緩衝期。衛朝楓很確定在這一緩衝期內,他面臨的要解決的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錢。

一個運作龐大的集團,絕對不能沒有自己的錢袋子。

衛朝楓當機立斷,整合了暴雪旗下所有的金融單位,他親自坐鎮,搞出了日後赫赫有名的圈錢金庫:暴雪國際金融投資有限公司。

在當時,面對衛朝楓的這一舉動,所有的圈內分析師腦中都只剩下一片省略號:……

誰也說不清這個『國際金融投資』到底投資的是什麼玩意兒,幹的是什麼見鬼事。這六個字的組合所包含的意義,幾乎可以媲美人類想像力。

衛朝楓這一舉動,是把打擦邊球的水平發揮到了極限。他生於這一行長於這一行,很明白想圈錢必須搞金融,搞金融必須去香港,香港這一片成熟的金融市場是最好的試水地。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年之內,衛朝楓在香港大導金融圈暴雪大戲,和坐鎮內地大搞實體的柳驚蟄遙相呼應,兩人就此聯手打通市場命脈,將日落西山的暴雪帝國東山再起,來勢洶洶。再次用事實證明了一件事:每個牛叉的企業背後,都有那麼一兩個牛叉的領導……

暴雪起死回生後,從香港返回的衛朝楓去了山城威尼斯,為轉讓股權的事負荊請罪。

據說衛鑑誠看見他,二話不說順手抄起一旁的水晶花瓶就往他頭上砸了過去。一聲劇烈的撞擊聲,一塊碎片順著他的眼角割了下去,頃刻間血流如注。謝勁風和喬深巷站在一旁嚇得魂飛魄散,上前拉過衛朝楓時卻被衛鑑誠厲聲喝住。他對他的傷勢無動於衷,親自領著他來到衛柏的墓前,一枴杖下去打了他的腿讓他跪了一整晚。

這一晚從頭至尾衛朝楓都沒開口說過半個字,倒是衛鑑誠撐著枴杖打了他的腿時竟縱橫了老淚,頃刻間這一生的苦痛與遺恨都在這一句帶著淚光的厲聲責問中全數傾瀉向了衛朝楓:「我還沒有死,你怎麼就敢?」

年近八十的老人家指著墓碑,淚光與火光並存:「你跪,你給我就在這裡跪!你自己去對你爸爸交代,你這位唐家的碩人少爺,是怎樣將暴雪守住的——!」

衛朝楓抿緊了唇,沒有為自己辯解半句。

他相信衛鑑誠半生沉浮,一定會懂,他這麼做是最上策的方法,否則暴雪早已無力回天;可是感情上的關,衛鑑誠這一生都不可能再過去了,如果打了他能讓爺爺好受點,那就打吧。

後來,衛朝楓眼角被縫了四針,自此留下一道終生不褪的傷痕。自眼角處蔓延成一道彎,好似將眉間的心愁都注進了眼睛。

喬深巷幫他縫線時,看見他皮開肉綻的樣子,喬深巷一個見過風浪的男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衛朝楓自己倒是不介意,出來做事,這種程度的苦,他受得起。

他指指眼睛,說:「這裡,沒事。」

又指指心,說:「這裡,有事。」

喬深巷知道他說的是程意城。

在他犧牲了『衛朝楓』的人生換來了一個站在頂尖高度的唐碩人之時,他帶著眼角和心的多重之傷,孤零零一個人,對她的想念氾濫成荒。

可是他的老人機再也沒有響起過鈴聲,這一個只有她知道的號碼,他每天都帶著,終究連一個短信都沒有再等到過。

這才是,回首百年身,梁唐晉漢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