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城很少和人面對面對著幹,但這只是因為她不喜歡,不情願,並不代表她不會。如今被衛朝楓逼到這個份上,她既然出了手,就不會是走個過場意思一下。程意城開口,直接把話亮在了檯面上。
「10轉15股派現1.4,星實根本不具備這樣充裕的現金流實力。你既然已經進來了,就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既然你明白,還提這麼個議案,無非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你根本不打算和談,不過是借此機會實現你的第二個目的,將顏總的位子撤下去;第二種可能,就是你根本不打算管星實的死活,你很明白,這一提案一旦過審,市場的反應會是急劇拉升,到時候,你手裡的股權可以在最高點變現。然後問題就來了,你拿走了你想拿的,卻留下了一個現金流斷裂的實體,你想,市場會是什麼反應?它會暴跌,將一切矛頭頓準星實,到時候,本就已經現金流斷裂的星實還會面臨唯一融資渠道的破產。無論哪條路,對你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唐碩人,你這一手好牌,打得令人不寒而慄啊。」
一時間,場面鴉雀無聲。
顏嘉實幾乎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衛朝楓,無怨無仇,這人為什麼要害他到這個地步?
衛朝楓看著她,也不說話,看久了,分明有種曖昧的私人情緒控制不住地流淌了出來。他就這麼看著她,幾乎看得讓程意城有點心頭火起:既然他已經把雙方對立的局面搞到如今這個地步,那還這麼像看自己人似的看著她幹什麼?!
半晌,他忽然半真半假地拋出了句:「程小姐,顏總有你這樣賢內助的女朋友,我很羨慕。」
不說不說,衛朝楓這人真是壞透了。
他心裡早就劈里啪啦炸開了,直想踹了對面的傢伙,但程意城這麼個護著旁人的態度,他又不能在這種場合明著問『你是不是喜歡他?!』,但不問吧,他心裡又憋得慌。衛朝楓一肚子壞水,機靈地繞了個彎,索性以退為進,打了張恭維牌。
很快地,程意城愣了下,她畢竟沒有衛朝楓那麼深的心思,聽到他忽然來了這麼一句,程意城下意識地就反駁了聲:「我不是他女朋友。」
「……」
衛朝楓一聽,頓時就低下了頭,像只小狐狸似的,唇邊綻出一抹笑意。
雖然手段卑鄙了點,但他終於聽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程意城是不會說謊的,她說不是就一定不是。
然而衛朝楓忘記了,他這邊滿意了,顏嘉實那邊卻是被打擊得狠了。顏嘉實對星實的在意遠遠比不上他對程意城的在意,毫無心理準備地聽到這麼個宣判,顏嘉實很有點被發好人卡的悲傷,忍不住低聲喊了一聲:「程程……」
衛朝楓唇邊那一抹還來不及綻開的笑意就這麼定格在了臉上。
一股私人主權被人奪走的憤怒再度從心底瞬間升起,就像被人踩到了痛處,那種他示若珍貴、以至於這些年他幾乎不敢輕觸就怕失去的對待,如今卻從另一個男人口中喊了出來。
衛朝楓眼神陰鬱到了極點:程意城,你將這樣的私人權利,究竟給了多少人……
他忽然起身,冷不防將正在進行中的局面一併推翻,「不好意思,我不想再談。」
任憑程意城做足了心理準備,也跟不上他陰晴不定的態度轉變。她就這麼看著他轉了身,聽到他扔下一句:「兩天。兩天後,貴方沒有令我滿意的答案,星實裡有些我想要的,我要了。」說完,他沒有再停留一秒,身影消失在門外。
暴雪的人跟著唐碩人一併離開之後,會議室裡氣氛壓抑。
程意城派人送走了幾個愁雲慘霧的星實董事,又安慰了幾句顏嘉實。她也明白顏嘉實對公司的傷心遠遠不及對她的傷心,這件事她沒什麼好說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程意城不得不承認,在經歷過衛朝楓這一個里程碑式的感情之後,無論是從膚淺的顏值角度,還是深層次的精神層面,她對異性的欣賞和眼光都被他拔到了一個高度,衛朝楓再也回不去過去單純的時光,程意城又何嘗不是。
程意城走出酒店,時近傍晚,天色尚未暗。遠處的天幕雲山重重,如繁複之畫,卻又落筆清遠,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想停筆卻已收不住梢,想兩斷卻已萬種猜心,已經分手了,卻不料分手更多情。
她有些欄前花瘦的不應該,卻又做不到情意一瞬拋撇,落寞地走下前庭台階時,看見了一個人正有禮恭敬地等著她。
方特助內斂而斯文地遞上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個酒店地址,他禮貌地開口:「等您多時了。」
程意城看了一眼,記住了上面的地址,她當然明白這是誰的地址,她意有所指地問:「他讓你來的?」
「不,不是,」小方態度誠懇,一如他的為人:「如果連老闆的這點心思都看不出來,那麼我這個位子,也坐不久了。」
一句自嘲,令程意城笑了下。
她知道在衛朝楓手下做事絕對是苦逼的,看以前他把肖原那孩子使喚得像個童工還把人忽悠得團團轉就知道,他太任性了,又不按常理做事,方助理這個位子能坐這麼久沒把衛朝楓炒了,可見也是有些忍受力的。衛朝楓吸引人的特質就在這裡,他待人妄為,卻又從不刻薄;明明做人半真半假,卻又能讓人從心底去信他的真心。他將周圍人都變成了他的助力,於是便有了橫行的底氣,會令人想起羅馬帝國,擺脫了虛無主義,從塵埃,沙礫,枯枝,朽木,一切荒蕪凋敝中重建了世界的一方。
程意城最想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他對星實所做的一切,是衝著我來的?」
「程小姐,與其去想這一個問題,為什麼不先想一想,這個問題的前提假設是否成立呢?」小方態度謙遜,很懂說話的分寸,一點就透:「唐先生雖然在方才說了那麼多威脅貴方的話,但您想一想,他有沒有真正去做呢……?」
他沒有。
如果唐碩人真正有意想出手,就不會是這麼差的效率了。
「唐先生這兩天都在酒店住,不會走。他其實是有事不方便留下的,他只是不想走,」小方臉上掛著善意的微笑,不可否認,他也是有私心的,老闆情路順暢些,他的職業生涯也能好走些。想到這,他說出的話就更真心了:「程小姐,相信你也明白,今日的事,以暴雪如今的力量,根本無需唐先生出面,他有心想要的話,星實早已易主;他來這裡,不過是想見你而已……」
那個人啊。
攪得逝血殘陽昏天暗地,驚得龍歸劍杳萬里狂殺,不過是想笨拙地告訴她一句,我想見你。
程意城是懷著一種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情來到衛朝楓所在的酒店地址的。從一開始走一步停兩步的猶豫,到後來像運動會入場似地大踏步往前走,程意城很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
她有點矛盾。
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談過去太傷感情,談現在更傷感情,萬一他再掉個節操,跟她提出點性交易之類的,那他和她之間過去純淨的情分,就當真是斷了。她對那傢伙的人品挺沒信心的,程意城不禁惆悵地想,到時候,她該看在錢的份上點頭同意呢,還是再像多年前那樣,有骨氣地打他一巴掌呢。
程意城乘著電梯上頂樓套房。
這所酒店的奢華連在電梯內都體現得淋漓盡致,燈火通明的一方幽閉空間,掛著一盞吊燈,四面皆是玻璃鏡子,程意城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眉宇間有許久不見的情愁。她一直希望她可以有對萬事的自如收放,好比《莊子》裡那個運斤成風的木匠,一斧頭削去朋友鼻尖的石灰,鼻子卻安然無恙。她始終相信,萬事熟而生巧,卻偏偏忽略了一個意外。
感情是熟而生亂的。
電梯門開,程意城踟躕了下。當她終於跨出去的時候,一個心念轉瞬在她心底已盛開:隨自己的心吧,對衛朝楓。
程意城站在這間獨一無二的頂層落地套房門外,抬手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沒人應聲,她又敲了敲,還是沒人。
程意城有點心理平衡,想必矛盾的不止她一個,裡面的那個,比她更矛盾吧。
「我數三下,」她淡淡地開口,沒有威脅的意思,但對某個人而言,聽上去就很有威懾力:「你不開門的話,我就走了啊。」
她剛說完,還沒等她開口數一,房門陡然被人拉開。她連人都沒看清,那人強有力的右手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臂,一個用力,就將她整個人拽了進去。
「不准走。」
他將她困在門後的一方角落,玄關暗色調的橘黃色燈光,柔柔地灑滿了一地,令他一身殺伐與不善意的氣質,也暈開了暖色調被柔軟了下來,浮光掠影中,分明還是那個令她包容、愛而不得的男孩子。
程意城唇角一翹,好似見到了久違的煙火眾生,「當了兩年執行人,脾氣變得這麼差。」
他尚未從數小時前的所見所聞中緩過來,整個人尖厲得像寒毛倒豎的小動物,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也算是徹底不要形象了,「是呀,我是脾氣不好。不僅脾氣不好,性格也不好,人品操守都不好,對你喜歡的那個人尤其不好。人家顏總多好,態度好,良心好,家世本性都好,你去喜歡他呀,反正我是死是活你就只會嫌我髒。」
他一口氣說完,顯然是憋得久了,都快憋出內傷了。
程意城有點震驚地盯著他:不是說這傢伙去當總裁了麼,怎麼當著當著變成現在這麼少女心玻璃渣的……?
衛朝楓說完,心裡爽了,一臉痞痞的樣子,擋在她面前存心給她添堵,意思是我就是這麼個人了,你想打也好想罵也好,反正我就是不打算改了。
如果換一個女生,看見他這個樣子,估計就會想抽他一頓了。不得不慶幸他遇到的是程意城,程意城是一個從不會輕易被對方的思路帶著走的人,她有自己的考慮也有自己的原則,在這樣的大局觀之下,她能予人一種屬於成年人才會有的最好的呈現,四兩撥千斤,說的就是程意城。
她並不惱怒,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以為我是為了顏嘉實來的?」
他哼唧了一聲,少爺派頭做足:「難道不是?」
「不是,」她答得乾脆利落,有一種隨心的豁達:「我是為了我想知道的一件事來的。」
他愣了下,「什麼?」
她忽然伸手,拂開他額前的散發,眼角處清晰可見、如眉梢承載了太多情以至於拖曳而下的一道傷,就這樣如見日月般入了她的眼,令她明白,情場上的斤兩,始終被眼前這人佔據了千斤萬重。
程意城看著他,很有些不是滋味的疼惜:「你又跟人打架?」
數年之前,街角小屋,日落時分,昏黃燈光,他抱著一條腿拿著藥水塗塗抹抹,她也是這樣問了他一句。
記憶甦醒,清如湖上風。
情場無你,萬古如長夜。
衛朝楓怔楞了下。
他有點感動,也有點矛盾。
程意城對他不好,他會傷心;程意城對他好,他也傷心,因為在他看來她對誰都挺好的,衛朝楓只是其中之一,一點獨立性都沒有。於是不管她是什麼反應,他都挺不痛快的,程意城還什麼都沒做呢,他自己就先把自己糾結到了。
程意城不是滋味,摸著他的眼角,「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男孩子面子第一,衛朝楓口氣稀疏,倔強得不得了:「爺爺打的嘛~~」
程意城皺眉,有種自己養了那麼多年的小胖孩一下子被人打瘦了的不痛快,「他為什麼打你?」
他單手撐著牆壁,抖著一條腿,吊兒郎當的樣子,在她面前哪裡有方才半點唐碩人的樣子,語氣痞痞的:「不乖,不聽話,做錯事,就被打咯~~」
程意城瞥了他一眼。
衛朝楓也知道他這麼像個混混似的,作風很有問題,但程意城也不是外人,在她面前他也不知他是中了什麼邪,不知不覺就能變成這麼個*樣,他自己也覺得他挺欠抽。
她細細撫過他那道褪之不去的傷痕,「治不好了嗎?」
「隨便啦,」他擺擺手,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既有點痞又有些言外之音地勾了勾唇:「怎麼,你心疼啊?」
「我心疼啊。」
「……」
衛朝楓這下真是楞住了,看表情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感動。
程意城靠近他,幾乎聽得見他的心跳,她忽然有些惡意,為他方才在公事上不留情面的下手懷恨在心,有種報復的快感:「治不好的話我會心疼……」
她一本正經地說完後半句:「……因為,你變醜了。」
衛朝楓:「……」
她笑著推開了受到巨大衝擊的他,伸手去握房門把手像是準備離開。
衛朝楓幾乎是以一種條件反射的本能反應,一把截住了她的方向。血液裡屬於男性的本能迅速覺醒,程意城都把路鋪成這樣了,他要是還不懂順著桿往上爬的道理,他還算是男人麼!
衛朝楓伸手,攔腰將她一把撈了過來,他掐著她的腰迫使她和他之間緊緊貼合,程意城在一瞬間觸及他滾燙的身體溫度,直覺不妙,一句推拒的話剛到喉間,一抬眼就發現他那張英氣的臉已近在唇邊,如今有了出世與社會的灰色暈染,將他這張臉更添三分不安分。
他抵著她的額頭,愛恨交加:「程意城,你好會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