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朝楓身形一僵。
這麼多年,對這個女生,他一直有一股敬畏之心。從前沒有細想這是為什麼,直到現在,他才頓悟,因為她清明。
她清明,她知道,什麼都在她心裡,她只是不說。懂而不言的女生會自成一股氣場,餘音繞樑的功底更是會到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三兩個字,一句提點,在拐角處迎面撞來,『砰』地一聲,令他毫無招架之力。
「出機場,一路過來,看見了,就買了。」
順著她的視線,他終於看見一本週刊雜誌靜靜地躺在沙發上,其上的巨幅清晰照幾乎刺痛他的眼睛。
程意城抱臂,看著落地窗外的奢華夜景,聲音很淡:「你不想接受『東城』的好意,其實是不想接受謝小姐的好意;你不想欠她,不管是人情還是感情;你甚至放了她半年假,在這個不容有失的時刻,你不惜讓她遠走,因為見到她,你怕自己沒有辦法面對……」
話音落,雙方皆有一陣的沉默。
程意城終於緩緩轉身,看透他這個人甚至甚於看透自己,「我認識你這麼久,你這麼內疚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黑色記憶旋繞而升,攫住了他的善良和底線。
一股凝重的底色浮上他的臉,幾乎是瞬間,他變得迴避,還有陌生。他忽然舉步走向沙發,俯下身拿起那本雜誌,沉默地走到一旁的碎紙機旁,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將整本放入,一陣破碎的聲音傳來,整本雜誌如同往事不堪回首,碎成一地。
他有心逃避,聲音很淡漠,「亂寫的,以後不要看。」
程意城心頭驟然暴雪千年。
好似黑十字終於在他的陰影下現出姿態,刑具一般,沾滿了永不凝固的血。
《加菲貓》裡有一段是講,加菲和歐迪無意中走失了,被賣到了寵物店,加菲很痛苦,擔心主人喬恩會思念它成傷,但在一個清晨,喬恩走進了寵物店,老闆上前詢問需要買寵物嗎,他看見了加菲,意外之喜,立刻把加菲再次買回去,一家團員,皆大歡喜。
故事的最後,那隻世界聞名的肥貓在日落下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去問喬恩,那天他為什麼會走進寵物店。
程意城曾經看這一部被譽為成人哲學的卡通片看到淚流滿面。
你看到的幸福生活,其實無一不是成全。
所有的平淡流年,背後都有一個沉重的故事。
「我只問你一次,」她終於還是開了口,隱隱作痛:「你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事?」
程意城終究沒有成全得了衛朝楓想要的到此為止。
她的生活智慧,尚且不如一隻肥貓。
萬家燈火之時,沒有敘舊,只有彈劾,多可惜。
窗外的流光溢彩拂過衛朝楓清冷的側臉,眉目間的舊事疊影提醒他這一路的情有獨鍾,他已堅持了這麼久,堅持久了,『放棄』兩個字,單是想一想,就會痛得這怎麼可以。他克制了好一會兒,他心情很不好,他不想的,他冤得可以。然而世界就是這樣子的,身為男人他不能喊冤,作為情人他無從辯解,一種消極的情緒忽然而至,他不想說,甚至不想回憶。
衛朝楓給自己倒了杯冰水,意興闌珊的姿態,不自覺就讓一股近乎殘酷的冷漠浮上了臉,「對她我很抱歉,但也只能到抱歉這一個程度了,其他的我做不了,也不想做。我把話說到這裡,你明白麼?」
一陣嚴重的沉默迅速擴散。
程意城覺得陌生。
冷血、甚至殘忍。
當他一點一點展現出前所未有的面貌時,她終於發覺,這個人有了另一個模式,不再是單純的延續或發展,有時甚至,她會錯覺這是他脫離過去的手段。
「去道歉。」
衛朝楓頓住了動作。
程意城終於收了臉色,不再寬容他的肆無忌憚:「你做過什麼,錯了什麼,你不用對我交代。該負什麼責任,你自己去負;該收拾什麼爛局,你自己去收拾。」
衛朝楓心底有黑色情緒開始蔓延。
她已經認定了他一身是錯,這令衛朝楓難以自制。全天下的人怎麼想他都無所謂,只有她不可以,她是程意城,程意城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用真性情一路相待的人。
他看著她,幾乎有點匪夷所思:「程意城,你不問前因後果,不在意來去緣由,就定我罪?」
程意城面無表情。
「錯了就是錯了,我對你怎麼錯的沒有興趣。只有一點,我接受不了我和你之間不幹不淨。」
『砰』地一聲,衛朝楓手中的玻璃水杯重重被主人置於桌面。他面沉如水,握住杯身的手用了勁道,骨節泛白。
「你來香港,就是為了彈劾我的?」
他覺得委屈。
可是他說不出口。
於是這一種委屈令他憤怒。自他成年之後,連唐律都給他三分薄面從不干涉他的生活,只有程意城,一而再再而三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要他低頭,要他這樣那樣,就因為他曾經騙過她一次,於是此生他在她心裡永遠都會是犯錯的那一個人。
「這段日子我過得好不好你一句都不問,這些時日我一直在等你也從未等到過你一個電話。是,兩年前提分手的人是你,不要我的人是你;兩年後再次纏上你的人是我,不死心的人也是我。我說過,你勾一勾我,我就受不了;我一直在想,你既然也會勾我,對我總有一點感情吧,沒有感情還有什麼意思。但是有感情的話,為什麼還會是這個樣子?我需要你時身邊從來沒有你,全世界對我指責時這當中卻總有一個你。」
衛朝楓輕易不說這些話,一旦說了,就不是到此為止了。唐碩人想要傷一個人,即便克制了力道,也會是體無完膚。
程意城的怒火瞬間升騰而起:「模糊重點,逃避問題,你簡直不可理喻。」
衛朝楓笑笑,她一步一步令他失望,他不想再退了。
「你不追究任何人的對與錯,只追究我的責任是吧?好啊,」他譏誚出聲,存心釋放了惡意:「如果我告訴你我把她上了,你所謂的負責,是要我怎麼樣?和她結婚,好好愛她是麼?程意城,你到底是為了讓我認錯,還是為了顯示你比普通人都優越的道德感?」
程意城臉色煞白。
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眼前這個人還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衛朝楓。
她看著他凜冽的側臉就想,那個會像小尾巴一樣粘著她的人去哪裡了,那個會像小孩子一樣對她撒嬌的衛朝楓現在又在哪裡。
她轉身欲走,不想再停留半分片刻:「是我瘋了,才會為了一個陌生人來香港。」
衛朝楓快她一步,從身後箭步上前環手抱住了她的腰。
「不准走。」
他用力一帶,就將她整個人帶近了身,程意城退無可退,被他禁錮在辦公桌前,她想掙扎,雙腿間卻被他強行擠入,他將她往懷裡一帶,屬於男性的某個部位和她近身相貼,對她的欲念來勢洶洶,帶著侵犯的明目張膽,程意城的怒意幾乎在瞬間擊潰理智。
「衛朝楓你無恥。」
她幾乎是本能反應,揚手就往他臉上打了下去。可是這一次她不再有當年的好運氣,他沒有再縱著她,沒有再由著她的性子對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是從唐家走出來的,只要他想,他的防禦和攻擊的力量都是一流。
衛朝楓幾乎是在下一秒就截住了她的手,反手一扣,就將她惱怒的動作全數壓了下去。他低頭向她耳垂用力一咬,不出意外感到被扣在懷裡的人震顫了下,他明白她的敏感點在哪裡,也明白她的弱點在哪裡,過去那麼多年他從不對她下重手是因為他不想,一旦他想,他想怎麼下手就有多少種方法可以下手。
「知不知道我有點恨你?給我按了一身罪名,逼我去做我不想去做的事,從前那一個敢承認喜歡我、在我受傷時敢護著我、敢當著所有人的面對我好的程意城去哪裡了……」
退得太久了,他有點不想再退了。
不知是否是他也累了,他發現自己竟開始漸漸沒有力氣去顧忌她的感受。
衛朝楓手法凌厲地解開了她後背的拉鏈,順著裙衫的下滑露出光裸的肩頭,罔顧她的憤怒與羞恥之意,他將她一把抱上辦公桌,扶住她的後腦在她被迫仰頭的時候傾身吻了上去,他吻得很深,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
程意城知道她把他咬傷了,可是她沒有想到即便是這樣他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腥味瀰漫至她的唇間,順著他的動作,就像在犯罪,說不清誰引誘了誰,說不清誰墮落了誰。
衛朝楓放過她的唇,沿著頸項一路向下,就在他近乎粗暴地一把扯下她的內衣時,程意城被踩踏至底線,自保的本能立於最上風,她終於口不擇言:「……在暴雪這麼髒的地方,你做這種事,我一點都不意外。」
一瞬間,衛朝楓欲念全無。
一股冰冷之色浮上眼底,他陡然停了下來,看著她的樣子,冷漠得幾乎冰封三千尺:「程意城,說我髒可以,但不能說暴雪。」
「哦?道德綁架是麼?」程意城怒意極盛,與他針鋒:「唐碩人,你這一位暴雪的執行人,下得了手做髒事,卻聽不得暴雪的半字侮辱,雙重標準,未免太無恥。」
兩個人一旦動怒,皆是強勢中的強勢。
思維清晰善於冷靜的人有一個致命的弊端,不曉得服軟,不曉得示弱。非洲大草原上的犀牛,三米長,兩噸重,皮膚卻缺少一層保護膜,留下了致命傷——可見最強壯的力量,也有軟弱的缺口。
可是他和她都忘記了這點。
忘記了,有再多的感情,沒有機會說給你聽,又有什麼用。
衛朝楓忽然放開她,沒有顧忌她被他弄得衣衫不整,他存心晾著她,將她置進一個舉步維艱的境地。他像是沒有興趣了,連對她都興致缺缺,縱容或是反駁,他都不想去做了。他在休息室的吧檯邊靠站著,給自己倒了杯葡萄汁,唇間被她咬傷的血腥味猶存,她抗拒她抗拒到這個地步,令他頓失理智。
「一定要對暴雪出言不遜是麼?」衛朝楓笑笑,他不想留情,三言兩語,就揭開了最痛的傷疤:「當年是誰,不惜成為暴雪的跟蹤研究員……?也對,現在有顏總撐你,連研究員都不想做了,區區一個暴雪,又怎麼會在你程意城的眼裡……」
他說完這句話,整個空間靜得不像話,就像有什麼東西死去了一樣,連針鋒的力氣都沒有了。
程意城沒有再開口,一個字,一句話,都沒有再和他辯。
真好,她想,他還不曉得她無法再做研究員的這件事。
被他知道了,她作為個體的尊嚴,大概會再少一點吧。過去只聽聞暴雪的唐碩人將人逼至絕境時下手毫不留情的樣子,太抽象,也太難想像,如今見識了,也夠了,只一次她就爭不過了,媽媽講的是對的,人要知趣。
是她不知趣,即便瞞著父母,也放不下對他的感情。
肩頭傳來隱隱作痛,是方才被他咬過的地方又留下了吻痕,觸目驚心,近乎放浪。程意城低垂著頭,眼底有些濕。她不敢去想,為什麼她這一個被父母諄諄教誨養大的大好女兒,竟會走到如今不自愛的地步。
程意城俯下身,撿起地上方才被他扯下的衣物,一件一件,連內衣都有,她轉過身,一件件穿好。她穿得很慢,也彷彿明白了這是在暴雪,是在他的範圍,她再羞恥,也躲不開他的目光,她索性也就放棄了,只轉過了身,不再浪費力氣,就像認了命,低了頭,她不想爭了,也爭不動了。
衛朝楓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盯著她的背影,一動不動。
他看著她慢慢穿好了衣服,看著她拿起包包放了什麼東西在桌上,看著她走得毫無遺憾也毫無留戀,她撇開了視線令他見不到她的表情,於是她高抬的雙肩透著淡漠的涇渭分明這一個背影比任何畫面都攫住他的心。
「……」
衛朝楓靠在吧檯邊腦筋掛了機,話已出口收不回來,他就這麼含了一口葡萄汁在嘴裡,心思茫然地想他的休息室原來除了酒就是冰水,現在只剩下一冰櫃的葡萄汁,連這些習慣都是她給他的,他連習慣都丟不了怎麼丟得了她。他就這麼心思晃蕩地站了半天,當回神追出去時哪裡還有程意城的身影。
衛朝楓陰著一張臉,踱回休息室時心情糟糕透頂。
一抬眼,他才看清了,程意城最後放在桌上的,是他那日留給她的私宅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