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臨近正午,陽光從窗戶射進來,將地板塗成淡淡的金黃色。隔著玻璃往外望,前方指揮台已經站滿了前來觀禮的帝國官員,每個人的表情都很鄭重,但眼中都有明亮的希望。

一牆之隔,屋內的氣氛卻是這樣緊張而沉默。

我看著肯亞略顯陰沉的容顏——他到底知道多少事?

不過面對肯亞略帶戾氣的質疑,易浦城的反應之快,心思之深,還是超出我的預料。在短暫的沉默後,他臉上閃現悲憫的神色,緩緩的說:「你並非無足輕重。」頓了頓,聲沉如水:「你也知道,我為什麼找你。」

他的語氣如此深沉,這一剎那,我差點都以為,眼前的人就是正牌皇帝,不是易浦城。同時餘光瞥見,穆弦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似乎也對他的回答感到滿意。

就算易浦城事後又提出加錢,我都覺得是他應得的了。

肯亞的神色有片刻的怔然。

也許他的情緒還是會被「皇帝」影響。我聽說過,他從小就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

見他沉默,易浦城柔聲說:「我今天親自找你,有兩件事。第一件事,他們向我報告,一支客運艦隊,在第三β右旋臂星系遭遇超新星爆發。上面的2000多人,應該是被你的船隊救走了。有這回事嗎?」

我心生疑惑:他為什麼說兩件事?

肯亞微微一笑,湛藍的眼眸看起來溫和而坦誠:「我聽說過這次爆發,不過我名下的商船很多,他們有沒有救人,我也不太清楚。既然父親關心,我立刻派人去查一下。」

說完他就轉頭吩咐:「去查。」有人應了聲:「是。」然後腳步聲漸遠。

肯亞居然給了模擬兩可的答案,著實在我意料之外,可仔細一想,又是情理之中——如果精神力者真在他手裡,他沒搞清楚他們的作用,自然不會貿然承認或者否認。

果然,他話鋒一轉,問:「父親,船上是些什麼人?連您都親自過問?」

他話音剛落,穆弦的眉頭已經微蹙,目露譏誚。看到他的反應,我頓時反應過來——肯亞好陰!他這麼一問,要是易浦城說真話,他必然可以追問,為什麼把精神力者秘密運出去?要是說假話,之後還怎麼讓他找人?

可易浦城幾乎不假思索,答得坦率:「是帝國的2400名精神力者。」

我的心一緊.

肯亞顯得有些驚訝:「精神力者?父親,沒聽說您下達了這條遷徙命令。」

易浦城神色鎮靜的說:「是我給諾爾的秘密命令,這件事關乎帝國安全,我們稍後再談。」

他話鋒一轉:「第二件事——帝國遷徙之後,兵力需要重新佈置。我與塔瑞商量過,打算設置兩位元帥,分管南區和北區艦隊。你是否願意,擔任南區元帥?」

我吃了一驚,便見肯亞眸中也閃過震驚。

帝國遷徙後的兵力規劃,的確聽穆弦提過,可能會分兩個戰區。但從未討論過元帥人選。易浦城居然張口就來!

我大概猜到易浦城的想法了——他這是要先丟塊肥肉給肯亞嗎?可是肯亞多精明的人,會上當嗎?

再看穆弦,他的表情也有些驚訝,但很快變得所有所思。

「南區元帥……」肯亞一字一句慢慢重複,俊朗的臉上露出複雜難辨的笑意,「北區元帥是諾爾吧?」

易浦城點頭:「是的。」

肯亞往沙發上一靠,目光似乎垂落在地面,幾秒鐘後,又抬起:「當年您為了諾爾,將我驅逐。現在,為什麼又啟用呢?」

是啊,為什麼呢?

易浦城靜靜一笑:「當年你為了爭權奪利,兄弟殘殺、不把帝國士兵的命放在眼裡。現在,你悔悟了嗎?」

我心頭一震。

一瞬間,易浦城彷彿真的搖身一變成那位帝國的統治者,儒雅,但是氣勢逼人。

畫面中的肯亞亦是神色震動,臉色似乎有點發白,又有些發紅。我想壞了,談崩了,肯亞那麼心高氣傲,想必是惱羞成怒了。

屋內靜了有幾秒鐘,肯亞忽然身子前傾,緊盯屏幕,緩緩點頭:「是的,父親。我願意再次為帝國效力。」

他的語氣非常鄭重。

看來他被說動了。

父親的責難,沒讓他發怒,反而讓他默認了自己曾經的錯。也許是因為,他根本不會懷疑皇帝的話。

莫名的,我竟然有點感動。穆弦這步棋,真是走對了。

易浦城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又鼓勵了肯亞幾句,還強調了新的戰區元帥的新責任。肯亞一一點頭,嘴角的笑意也始終未褪。

我以為火候差不多了,易浦城會再提精神力者的事。誰知就在這時,肯亞神色自若的問:「父親,能否給我一份紙面任命手令?」

易浦城一怔,肯亞的臉色有些譏誚和自嘲:「父親,現在您的政府裡,百分之五十以上,都是諾爾的人吧?」

易浦城點頭,目光深邃難辨。

我想肯亞的意思很明確,他不是不信任父親,而是要防著穆弦,所以提出要立刻拿到紙面手令。

可怎麼辦?難道還真準備一份手令?將來豈不是要兌現?

誰知易浦城沒有半點為難:「當然。我可以給你紙面承諾。」轉頭對我們說:「去準備一下。」

穆弦也沒有遲疑,遞給莫普一個眼神。莫普立刻出門,找了名皇帝的親衛過來。過了一會兒,就準備好一份燙金的手令。

親衛遞上前,易浦城垂眸看了看,笑了,大筆一揮,簽上了皇帝的大名,交給親衛,傳真給肯亞——一個月來,他的機械手模仿皇帝的字跡早已出神入化。

這時,肯亞那邊有人低聲說:「殿下,已經收到了任命書。」

肯亞起身接過,低頭靜靜看了一會兒,這才重新坐下。他的聲音顯得鄭重,眼神也變得堅毅:「謝謝父親。」

易浦城微笑點頭,終於把話題繞了回來。他說:「精神力者的事,你已經有權限知道。之前我不想公開,是怕引起民眾恐慌。」

肯亞點點頭。

易浦城語氣凝重:「我讓諾爾集中他們,是因為華遙預言,精神力者中,會爆發……」

我聽到心一緊,穆弦也眸色微變。

卻聽易浦城緩緩說:「一場足以毀滅半個帝國的瘟疫。」

***

易浦城、穆弦跟我三個人沉默對坐著。

剛才肯亞表示會抓緊查探,「兩父子」就愉快的結束了通話。此刻,易浦城慢條斯理喝著熱茶,嘴角噙著笑意。穆弦居然也不說話,清秀的臉微垂著,目光深邃而平靜。

他們在等待,肯亞的回復嗎?

剛剛的對話真是峰迴路轉,聽得我心情起伏不斷。現在仔細回想,易浦城當真是步步為營。

他把對話的重點,放在要提拔和啟用肯亞上。等肯亞跟他站到統一戰線後,再提出精神力者的事,就好像這是父子倆需要一起解決的難題。

能隨機應變到這個程度,他真是夠狐狸,也夠膽大妄為。

我忍不住問:「你把手令給他了,將來怎麼辦?」

易浦城連眉都沒皺一下,看一眼穆弦,又望著我,略帶譏誚的笑了:「你還真把這個當成問題了?簡單,都不需要勞煩你丈夫出手。你的精神力這麼強,下次見面,隨便找個機會,殺了肯亞就是。死人還怎麼當元帥?」

我心頭一震——他居然打的這個主意?

可他說得沒錯,肯亞根本不知道我和穆弦的精神力水平。真要殺他,易如反掌。

可是……太狠了。

易浦城不光狡猾,骨子裡也夠凶殘。

所以穆弦剛剛默許易浦城的做法,也是懷著相同的心思嗎?我看向穆弦,他卻沒有半點輕蔑或者狠厲表情,而是淡淡的說:「他也許是南區元帥的合適人選。」

我一愣,易浦城也挑眉看著穆弦。

「他的家族勢力龐大,啟用他,政府可以獲得更多的財力支持。」他烏黑的眉目顯得清冷而沉靜,「比起塔瑞的溫和,肯亞的強悍,或許能更好的建設新斯坦——用用看再說。」

聽他的語氣,竟像是早有過類似的念頭。我記得上次塔瑞說遷徙工作是否要把肯亞找來,穆弦一口否決,危機面前,他顯然不信任肯亞。但談及和平的將來,他卻能站在帝國立場,不計前嫌。

我點頭:「你說得對。」易浦城懶懶的笑笑,不置可否。

話音剛落,通訊器響了,是肯亞的聲音:

「父親,我找到了那批精神力者。」

***

肯亞果然表示,那批精神力者,被自己的部下當成遇難的帝國平民,帶回了帝都,並且報告了目前安置的方位——距離帝國兩千公里的一個中型城市裡。

我們總算舒了口氣,穆弦立刻下令,由莫普帶一支隊伍前去。並命令一旦成功接到人,後續人手秘密盯緊、搜尋那個位置,因為肯亞很可能也回到了斯坦。雖然雙方初步已達成盟約,但還是要防備他。

剛佈置完這些,莫林就來敲門了:「陛下,殿下,遷徙儀式即將開始。」

已近正午,廣闊的空間港,被陽光籠罩得亮閃閃的。指揮台鋪滿了紅毯,數名軍政要員,已經列席等待著。我和穆弦回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坐下,易浦城則在最前方的王位就坐。

此刻,那些客運飛船已經裝載完畢。透過飛船的小玻璃窗,影影綽綽看到許多張人臉。每艘飛船旁,站著五名機組人員,和數名警衛人員。

而外圍負責防禦的戰機裡,也都坐上了駕駛員。他們打開了機艙,全都抬頭望著指揮台的方向。

蓄勢待發。

短暫的音樂後,穆弦身旁的塔瑞起身,走向了前方的擴音器。他穿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神色鄭重,面頰微紅。

「尊敬的皇帝陛下,各位帝國的官員,以及我的同胞們。」他沉聲說,「我是塔瑞王子。很榮幸代表我的父親,以及為本次遷徙工作,夜以繼日努力的同僚們宣佈,遷徙儀式正式開始。」

空間港內外,掌聲雷同。我鼓著掌,穆弦與我對視一眼,清黑的眼中閃過笑意。

我久懸多日的心,彷彿也安定了許多。

遷徙就要開始,精神力者也找了回來,易浦城看起來也沒什麼異常——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一定可以繼續順利下去。

塔瑞在簡短的發言後,就邀請皇帝陛下對全國講話。易浦城開始神采飛揚的侃侃而談。不得不說他的發言稿一如既往的精彩,連我都聽得入神,開始懷著凝重、但是充滿希望的心情,幻想新斯坦的生活。

轉念一想,心頭又是一甜——新斯坦好不好,對我影響又不大,因為早跟穆弦約好了,宇宙為家。

最後,是穆弦作為全國總指揮官,向負責這一批遷徙工作的飛行員們發佈指令。好的開始很重要,所以他也選擇了全軍最優秀的飛行員,擔任這次運輸任務。阿道普他們就在其中。

燈光閃耀,陽光刺目。穆弦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就站了起來。白色軍裝襯得他膚色更加白皙,眉目清冷似雪。面對萬人矚目,他神色淡淡的走到擴音器前,聲沉如水:「全體飛行員注意,我是指揮官諾爾——報告機組狀況。」

這時,擴音器裡,傳來一個個沉穩有力的聲音:

「第一小隊人員全體就位!」

「第二小隊人員全體就位!」

「第三小隊人員全體就位!」

……

空間港裡一片寂靜,只有這些毫無感情的、枯燥的回答聲,在上空迴盪著。我卻聽得有些心情激盪,抬眸望去,許多官員臉上也浮現激動神色。

是啊,籌謀了那麼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正式開始改變斯坦人的命運。而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改變的,其實是整個宇宙的將來。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穆弦的人影也變得朦朧,只有他清冷的聲音,在耳邊迴盪:

「各小隊,報告引擎狀況。」

「各小隊,起飛前最後檢測。」

「遵循我的口令,按照飛行編號,成巡航隊列起飛:10、9、8……4、3、2、1!」

穆弦發佈完最後一個命令,就抬起了頭,高大的身軀彷彿一棵驕傲的喬木,靜靜站在陽光裡。而我彷彿看到遠方空間港外的數條公路上,人潮同時湧動了一下——是數萬人都抬頭,看向寄托著新希望的天空。

也許此刻,整個斯坦,甚至銀河系的其他文明,都看著代表斯坦新生的戰機升空。

數百架飛船和戰機引擎啟動的低鳴,同時籠罩住整個空間港上空,空氣彷彿也隨之震動。很快,隊列最前方的一排飛船,宛如沉重的暗灰色巨獸,同時垂直升空。暗色的火焰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轉瞬即逝的痕跡。

然後是第二排、第三排……當它們升到與指揮台平齊的高度,會有短暫的停頓,就像是某種致敬。然後猛的加速,升入雲層中,很快就沒了蹤跡。

地面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指揮台上亦不再寧靜,塔瑞扶易浦城站起來,朝大家揮手致意。官員們相互握手、擁抱。

穆弦也從台前轉身,同大家一一握手。我站起來,他立刻察覺轉頭,隔著人潮看著我,清俊的面容,浮現明亮的笑意。陽光照在他臉上,金黃而耀眼,金黃得發紅。

我望著他就失了神,彷彿整個世界,都只剩下我們遙遙對望。

在某個瞬間,我微微一怔。

像是同時感覺到異樣,穆弦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我們同時轉頭,朝天空望去。

碧藍的天空,藍得發亮。

剛剛還是金橙色的恆星,不知何時透出了薄薄的紅暈。

光線太刺眼,恍惚間,我彷彿看到那紅色從恆星深處滲出來,慢慢的暈染開。

紅色。

紅巨星的前兆。

我的腦子裡有片刻的空白,呆呆的轉頭看著穆弦。他盯著恆星,白皙的面容上笑意完全褪盡。

不!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提前這麼多?

我聽到自己胸膛深處,有個聲音在無聲的、憤怒的嘶喊著。眼前、耳邊的人潮喧囂,彷彿瞬間變得遙遠。

其他人都恍然未覺,我拔腿就往穆弦的方向衝去。而他的臉色冰冷無比,霍然舉起手腕間的通訊器:「全體注意……」

話音未落,我已經撞進他懷裡。他單手緊緊摟住我。與此同時,腳下的地面,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劇烈的一震。我眼前的整個帝都,彷彿都抖了抖。

歡呼聲嘎然而止,塔瑞和另一名官員跌倒在我身旁的地上。而空間港內外,遠遠近近傳來驚呼聲一片。

穆弦腕間的通訊器,已經響起一個焦急沉厲的聲音:「指揮官、指揮官,我是阿道普少校,我們遭遇了強烈的恆星黑子輻射,無法離開斯坦星大氣層,請求取消飛行,請求迫降……」忽然間一陣尖銳的刺響,他的聲音嘎然而止,穆弦神色驟變:「阿道普!」可通訊器的背景光全部熄滅——失效了!

官員們全部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盡皆色變。

「陛下,指揮系統沒有反應!」

「恆星黑子風暴數值超出了常規值10倍,還在增加!15倍、17倍、20倍!」

「陛下!這是……紅巨變!恆星已經開始發生紅巨變!」

……

就在這時,原本平靜的大氣層,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攪動著,形成一個個灰色的巨大的氣流漩渦。一道道熾亮的、巨大的火球,撕開天空,急速墜落,地面的人們響起了慘厲的呼叫。那是恆星黑子風暴,開始肆虐地面的生靈。

塔瑞臉色鐵青,神色焦急:「諾爾,難道是紅巨變提前了?」

易浦城一把抓住穆弦的手腕,眸色陰沉:「你們在搞什麼?他媽的開什麼玩笑!」

穆弦的臉繃得很緊,就像籠上了一層寒冰,任誰推搡都僵硬不動。我的心中湧起沒頂的絕望。

提前了,真的提前了。

一艘船都沒逃出去。我們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