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命運的齒輪(1)

曾媽媽一直提醒曾鯉,這世界上有三種職業的男人不能嫁:警察、老師、醫生。

馬依依知道這事的時候很驚訝:「為啥?這不都是丈母娘心中的好女婿人選嗎?」

「我媽說警察職業不能顧家又危險。而老師永遠有年輕女學生想入非非,一代又一代,這一屆畢業了下一屆又來,前仆後繼的。醫生嘛……」她想了想,「她對醫生有偏見。」

「什麼偏見?」

「她覺得每次去看病,只要沒死人,醫生都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職業冷漠啊,沒同情心。還有……」

「還有什麼?」

曾鯉笑了下,「還有她說醫生寫的字,她都不認識。」

馬依依樂了。

元旦的第二個星期三,她跟主任請假去A大的附院複診。

去年好幾回相親失敗之後,曾媽媽將曾鯉全身從上到下的缺點總結歸納了一遍,得出兩條結論,除了人太瘦,便是牙齒不整齊,影響面相。

曾鯉的嘴巴上面有兩顆大板牙,用馬依依的話來說,就是一笑起來就像隻兔子,然後便是右邊的虎牙,比兩邊突出一點,有點像被周圍牙齒鄰居們集體後退一步,給出賣了。

小時候她就不愛笑,她一笑別人就盯著她嘴巴看,那種感覺彆扭極了。

後來……後來有人對她說,「等你長大了,說不定會笑起來像王祖賢。」

曾鯉在那個年紀很少看電視電影,幾乎不認識王祖賢是誰,所以當時也不知道那話是誇她還是損她。

最後,曾媽媽得出一個結論,要帶她去整牙。

「媽,你見過我這把年紀還帶牙套的嗎?丟死人了!」曾鯉說這話的時候,已經被曾媽媽拉到了醫院的走廊上。

曾媽媽這一次沒有反駁,只是無言地點了點下巴,要女兒看。曾鯉順著老媽的視線瞧了過去,看到對面走廊的牆壁上貼了幾幅整牙知識的宣傳畫,其中一幅就是一位白人老太太戴著牙套的模樣。

「……」

事實勝於雄辯,曾媽媽沒費一言半語,輕鬆獲勝。

那個李醫生是專家門診,看的人多的要死,直到中午才輪到。不知道是因為老媽的熟人介紹,還是人家本來醫德就好,李醫生非常和藹可親。

A大醫學院的口腔科全國數一數二,每天看病的人基本上從全國各地慕名湧來。因為是教學單位,所以專家門診都是帶研究生坐診的,診室每間都超大。待曾鯉體檢後,李醫生一副熱情好客的樣子,當著曾媽媽的面將整個治療過程詳細地解釋了一遍,一側有個旁聽的女學生說,「您女兒本來就漂亮,牙正好之後,笑起來會很完美的。」

這句話聽得曾媽媽心花怒放,趕緊拍板,敦促曾鯉繳費簽字。

等到曾鯉拿著繳費收據回來,李醫生就對剛才那個女學生說:「周紋,你開個單子,叫她先去拔牙。」

周紋問:「拔哪顆?」

李醫生說:「左4右4,上下都拔。」然後又用親切和善的態度拉下一個病人去了。

曾鯉顫顫巍巍地問:「什麼叫左4右4?」

「從你牙齒中縫開始數,左邊第四顆和右邊第四顆。」

「上下?」

「嗯,上下。」

曾鯉忽然覺得有點頭暈,老媽倒是盯著她繳完錢,覺得大勢已成就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兒腿肚子發軟。

周紋說:「別怕,今天只拔一側的兩顆。」

曾鯉繼續問:「另一邊呢?」

「看情況,如果情況好,一般隔一個星期就可以。」

周紋寫好單子又問:「在二樓外科拔牙。誒,對了,在生理期嗎?」

曾鯉不明白:「啊?」

「生理期不能拔牙,出血會比較嚴重。你是嗎?」

「沒有……」曾鯉脫口而出後,急忙結結巴巴又糾正「有,有,有。」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周紋看了她一眼,把單子又收回去,說:「那沒辦法了,我給李老師說說,下次吧。反正每週一三上午都是李老師坐診,你那個結束了之後直接來就行了。」

然後曾鯉逃似的從醫院跑了出來。

可是,經不住老媽軟磨硬泡,挨了兩個月她又懷著一副赴死的決心到了醫院。她一路上都在想怎麼跟周紋和那位李教授解釋自己消失的這兩個月。

「大姨媽完了之後,我就把這事忘記了,等想起來的時候第二回又來了。」

或者:「周紋同學對不起,我大姨媽一直來了兩個月。」

那太悲劇了。

她將緣由想了個遍,終於編了個靠譜的原因後,毅然地走進醫院去。

爬到六樓的正畸科,發現右邊那件巨大的診室居然沒人,她在走廊上隔著玻璃左看右看,一個穿白大褂的都沒看到。她急忙走進去,發現連李醫生當時掛在隔間外面的那塊姓名牌都沒有了。

她交了一萬塊錢,他們不會攜款潛逃了吧。

正巧一個護士進來,問曾鯉:「你找誰?」

「李教授今天不坐診嗎?」

護士打量了下,「你是李老師的病人?」

曾鯉點點頭。

「他去非洲援建了,去年年底臨時走的,病人也交給艾老師了。」說著指了指對面那間診室。

「哦,謝謝。」

曾鯉沒細想走到隔壁,發現病人很多,每一個格子間都有一台治療床,一個病人一個醫生,忙忙碌碌的。還剩下一個閒著的,正好坐在凳子上,背對著她在和兩個人交流。距離不近,聽不真切。

她不知道現在可以去打擾下誰來問問,正準備撤退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從走廊走進來,問了一聲:「你是曾鯉?」

曾鯉回首,叫她的女孩兒正是周紋。

她不好意思地打個招呼:「周醫生。」

「哎,你怎麼這麼久了才來。我還以為你上回被我嚇跑了呢。」周紋笑。

「不是,我出差去了,沒來得及。」曾鯉忙撒了個謊解釋。

周紋說:「李老師援外去了,他帶的所有學生都轉給艾老師了,但是病人太多,就分了部分出去,你放心好了你還是艾老師看的,那天我們上課還看了你片子和病歷呢。」

「嗯。」

「你等一會兒吧,每個病人艾老師要親自看的。他正在那邊和家屬溝通。」

曾鯉想,這個老師姓得可真好,愛啊愛的,可以改編「五講四美三熱愛」了,愛學校、愛專業、愛老師。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不禁失笑,不經意地回頭,這才看到牆上有坐診醫生的名字。銀灰色的牌子上,印著黑色的粗體字,三個字。前面是「艾」,姓和名之間空了一格,後面跟著是「景初」。

她微微一張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聽見周紋說:「艾老師,李老師轉過來那個曾鯉來了。」

她看著他用手接過周紋遞過去的病歷,然後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他穿著白色的大褂,裡面灰黑格子的襯衣衣領露了一截出來。醫院裡的中央空調開得很足,所以他們工作的時候不穿外套。而曾鯉卻是裹著羽絨服和圍巾,這多少讓她有點熱,手心的汗都起來了。

他站定,問:「年齡?」

「25。」

「怎麼想起來正牙?」

「呃……」這個難倒曾鯉了。

周紋卻笑著接過話,「你媽媽上回可有意思了,說你找不到男朋友,就是這口牙把你耽誤了。」

曾鯉一頭冷汗地看了周紋一眼,卻不想艾景初也正從病歷上收回目光來看她。那視線從她的下巴移動到她的鼻子眼睛額頭,最後又落回嘴巴上,淡淡說:「前突影響不大。」

曾鯉愣了愣,沒聽清究竟是牙齒前突對她的面貌影響不大,還是說牙齒對找男朋友的前突影響不大。但是他是一個冷氣場很強的人,讓她不敢多言一句。

這時,艾景初從操作台上取了一副未開封的橡膠手套,戴在手上。因為沒有多餘的治療床,她只能這麼站著被檢查。他個子比她高好多,於是周紋拉了根高腳凳過來,他坐著她站著。他取出胸前口袋裡的手電,叫她張嘴。

與此同時,曾鯉在努力祈禱,希望剛才吃了東西后自己牙縫裡沒有留下什麼殘留物。

過了會兒,艾景初關掉手電說:「我看過你的病歷,其實不是太明顯對生活也沒有影響,可以不用治療,但是既然你有這個意願,而且李教授已經收治你了,那麼我們就繼續。我的方案和李教授是一樣的,先拔牙但是下面兩顆可以先留著,等我們操作來看看,隨後再定。」說著轉身要叫周紋給她開拔牙單子,可是一回頭才看到周紋已經被別的病人叫走了。於是,艾景初只好自己寫。

他提筆問道:「是叫——」

「曾鯉。鯉魚的鯉。」

「生理期嗎?」他問。

「……不是。」

一個小時後,曾鯉咬著止血的棉花球從外科拔牙室出來,因為有點頭暈,所以在門診大廳的椅子上坐了坐。掛號處一側牆壁上,有一排排專家的名字和照片,曾鯉一眼就找到艾景初,總是板著臉穿著白大褂的艾景初。這時,旁邊還有好多病患在排長隊等著掛號。

「我掛艾景初的號。」有人拿著錢,排到窗口前大聲說。

「艾教授今天已經滿了。」窗戶內的人用擴音器回答。

「下午呢?」

「全天都滿了。」

「那我掛明天的。」

「明天星期四,艾教授只在星期三五坐診。」

「不會吧,我這麼遠來。還要等兩天?」

「您還掛嗎?不掛下一個。」

「掛,掛。你給掛個別的吧。」

那些對答和詢問又被別的嘈雜聲淹沒下去。

她忽然明白為什麼周紋叫她放心,因為那個醫生是艾景初。

結果,拔牙沒有曾鯉預想的那麼痛苦,她到了晚上就跟沒事人一樣去了「Carol's」。

Carol's是曾鯉、馬依依和伍晗合夥開的咖啡小店。其實錢主要是伍晗出的,但是她在醫院上班很忙,所以一般是馬依依打理,曾鯉有空來幫忙。

咖啡店離A大的東門很近,所以顧客以學生為主。店舖裡四壁都貼的是綠油油的牆紙,有一種懷舊的味道。

寒風瑟瑟的冬日傍晚,又不是週末,Carol's有些冷清。

馬依依在給拿鐵打泡沫。曾鯉將塔羅牌拿了出來,細細地洗了一遍牌,然後抽了一張。

命運之輪。

「什麼意思?」馬依依探過頭來問。

「正位的話可以解釋為關鍵事件,好的開端,新機會。」

馬依依吹了聲口哨,「不錯啊。」

曾鯉想了想,又將包裡的複診卡拿出來,展開那張小小的紙質卡片,上面寫著下次複診的時間,然後再翻回去,正面有主治醫師和患者的名字,艾景初上面寫著曾鯉。

其實,他不認識她。

她幾乎,也算是不認識他。

然而,那隻被當做命運和未來轉動的輪子,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