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個月,她去複診的時候,拔牙的牙齦幾乎已經恢復了。如今,她更加不能笑得太放肆,不然一咧個大嘴左右兩邊各缺了顆牙,很滲人。
她這次特地將牙刷、牙膏、水杯帶在身上,進去之前將牙齒仔仔細細地刷了一遍。
在她剛剛躺在治療床上後,周紋就請著艾景初來了。
他將旁邊操作台上的抽屜打開,將手上的手套換了一副新的,隨後坐了下來。旁邊旁聽的好幾個學生也圍在了曾鯉身邊,打開燈,低著頭,像參觀大熊貓一樣將她的牙齒打量個遍。其中,還有一位身材魁梧的黑人同學。
艾景初一開口就是全英文的。那些陌生冗長的專業詞彙讓曾鯉基本上一句話都沒聽懂,只是見他一邊說一邊在她牙上比劃。她不敢看他。
曾鯉這輩子怕醫生,怕老師,怕領導。如果有什麼頭疼腦熱的,自己去藥店買點湊合著吃,如果哪兒疼直接上網搜索看看是不是大問題,要是只是小毛病就自己忍忍。總之就是能躲就躲。
曾鯉也不敢看頭上的任何一個人,只能作為一個活體的教學模具,僵硬地張嘴,眼睛直視前方。但是沒過一會兒,那個橘黃色的燈射得她覺得又熱又眼花,可是又不能隨便亂動。
她眯了眯眼,有點難受。
他正在講關於上下牙覆合的深度,口中的那個「overbite depth indicator」的短語說到頭時停頓稍許,同時面無波瀾地用戴著手套的手背將燈罩的手柄往下撥了撥。角度微調,那光線再也刺不到她的眼睛。
隨後,他們擺弄完畢,艾景初給周紋叮囑了幾句,又轉到下一個病人那邊去。周紋叫護士幫忙,給曾鯉取了個牙模。
周紋說:「下次你週末來好了。」
「你們週末也上班?」
「不啊,快放寒假了,如果我不趕著給你弄,你又會多耽誤一個多月。而且,你是做全口的矯治器,要粘好幾個小時呢,平時艾老師門診的時候病人太多了,一百多號人呢,哪兒忙得過來,週末我就單獨給你加加班吧。」
曾鯉不好意思笑笑;「麻煩你了。」
「艾老師把你安排給我,這就是我的事兒。對了,你記個我們這裡的號碼,有事諮詢的話打過來護士接到,說找我就行了,艾老師可沒功夫接電話。」
她順著周紋的目光看過去,又有新病人來了,艾景初站在那裡背對著她們正在與人溝通。每一個病人,哪怕只是來複診,他都要親自過目,詢問指導,然後再手把手地教負責該病人的學生接下來怎麼做,最終還要驗收。
他言談中極少出現多餘的字,也不笑,幾乎和「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這些詞沒有任何關係,難怪總給人嚴厲的感覺。
「這周週末行嗎?」曾鯉問。
「這周啊,」周紋想了想,「我要先做模具,然後再比著尺寸弄,怕來不及。下周週末吧,那個時候我還沒走,肯定能行。」
「哦,那好。」
「九點哦,就等你一個。你要是不來一定提前給我打電話,不然我就白等了。」周紋說著,接過曾鯉的複診卡,寫上時間日期。
聽著周紋這麼說,她也慎重起來,拿起手機設定了一個提醒。
從醫院出來,曾鯉看到天空陸陸續續飄下像灰塵一樣的東西,她用手一接,發現居然是雪渣子。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沾起來送到嘴巴裡去。
真的是快過年了。
第二個週六去醫院,曾鯉遲到了一點點。她從來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急急忙忙跑到醫院。可是電梯兩台電梯一直停在7樓沒下來,她只好自己走了上去。
到了五樓,候診大廳裡只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她拐進走廊,走廊的兩邊都是診室,用巨大的玻璃隔開,所以可以很清楚看到裡面的動向,診室都很大,幾乎大過一間普通教室,同時擺著七八台牙科治療床。左邊便是周紋他們那間。天空格外陰沉,偌大的診室卻沒有開燈。和候診室與走廊的明亮形成鮮明的對比。
曾鯉氣喘吁吁地走進去,懷疑自己搞錯時間了。
她粗略地看了看沒發現周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發現了另一側窗戶處立著的修長身影,居然是艾景初。
因為沒有燈光,天色又黯淡,他靜立在角落裡,竟然讓人差點忽視了。只見他雙臂環抱,默默地看著窗外。曾鯉挪近了幾步,順著他視線看去,外面是串流的馬路。天氣不好,視線不佳,很多車燈都亮了起來,這樣的灰濛蒙的清晨有了點傍晚的感覺,卻也不明白他看著那些燈,出神地在想什麼。
不知是曾鯉的腳步驚動了他,還是因為她的呼吸,艾景初緩緩轉過身來,看到曾鯉並不詫異,淡淡點頭。
曾鯉不知道這個點頭是什麼意思,便說:「艾……老師,我找周紋。」
他沒答話,徑直走去門邊按開燈。
只聽呼啦一下,診室內所有的燈依次亮開,掃去剛才的暗沉。白晃晃的燈光照上他的臉,那雙黑眸略有不適地沉了沉。
他又折了回來走到窗邊的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仔仔細細地洗手,隨之開口說:「她有急事昨晚回家了。」從他吐出第一個音開始,曾鯉就小小的訝異了下。那副原本極其悅耳有質感的嗓音此刻卻嘶啞了,他只說了六個字卻極其吃力,其中的「回」音,幾乎沙啞得低不可聞。
他頓了頓又努力說:「你電話不通。」
曾鯉這才想起來昨天關機的手機,今天早上到了地鐵站才打開。
說話間,艾景初已經洗好手,示意她躺到治療床上去,然後調好椅子角度,打開燈。他將旁邊的移動置物架移到身邊,又去隔壁取了些東西回來放上去。曾鯉瞥了一眼,是她的牙模,還有一堆不鏽鋼似的的鐵絲、小疙瘩。隨後,他再洗了回手,將手套戴上。
曾鯉這才知道,原來他準備一個人親自給她粘牙套。
她頭幾次來就診的時候見過他們做這個,也聽周紋給一個患者解釋過,在那之前她看到好多小孩戴牙套,都以為是可以取下來的金屬裝置。
過程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將金屬的小疙瘩釘一顆一顆擺好角度,用專用的合成膠水粘在每個牙齒相對應的位置,然後卡上一根固定的鋼絲,將上下牙各自串起來,最後擰上那種極細的小鐵絲,加在每顆牙與牙之間,靠相互之間加力而調整牙齒的位置。
這事情似乎是正畸科的基本技術,所以一般都是護士帶著學生做。必須要兩個人,一個人調粘液一個人粘,要配合好,不然很膠水很容易乾。而且那些小釘需要角度,細微的誤差都會讓那根固定位置的鋼絲卡不進位置。
總之,絕對是個費功夫的技術活,既要仔細又費時間,何況還是給曾鯉粘全口。
他將淺藍色的口罩戴上,坐了下來。
曾鯉仰躺著,自覺地張開嘴。
他本不愛說話,而她嘴巴張著沒空,整個過程安靜極了。
因為角度的關係,她一直看不到他的臉,只是任由他的手指在她口腔內外嫻熟地動作著。有的時候,他的手會繞過她的頭去,從另一側伸過來挨著她臉上的皮膚,隔著那一層不太透明的醫用手套,幾乎感覺不到相互的體溫。
粘反方向的時候,他輕輕扶了她的腦袋一下,示意她側過頭來。於是,曾鯉聽話地朝他轉過臉去。耳朵貼著治療台頭枕的皮面,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近旁的他。只是臉的大半被口罩遮住,只剩鼻樑一截以及雙眼。
眉毛略濃,而那眼睛,深沉似墨。
他做事情的時候,眼神專注,心無旁騖,甚至連曾鯉的目光也沒有覺察。粘完手上那一顆,他收回注意力,在鋁製的托盤上又用鑷子夾下一顆。橡膠手套將他的雙手皮膚貼得緊緊的,隱去男性特有的突出的指節,更顯得手指修長勻稱,有那樣的手不是天生的鋼琴家,便是醫生。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曾鯉在盯著自己,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嘴可以合上一會。」也許是太長久沒說話的緣故,他的嗓音竟然比剛才聽起來還要啞。
曾鯉這才敢閉上嘴,動了動僵硬的下巴。她突然有些想法,面對這樣一個為自己帶病加班的醫生,是不是應該說聲感謝,或者關心下對方的身體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多事地問他,是不是感冒了,吃藥了沒,會不會慘遭誤會?幸好曾鯉的腮幫子還塞著一個塑料撐,那東西把口腔的皮膚和兩側的牙齒間隔開,使得她的舌頭根本動彈不得。於是,乾脆作罷。
她只是覺得,如果照鏡子的話,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傻極了。
就是她耽誤了這一小會兒,原先的粘合劑接觸太久空氣,揮發得過了適中度。他只得又打開盒子用勺子舀出粉末,加水調製。
原先以為他不怎麼愛笑,那麼脾氣必定不好,卻不想做這一行也得是個絕頂耐心細緻的人。
等弄好了粘合劑,她和他又繼續配合了起來。
沒過多久完成了前兩個步驟,然後他開始最後一個程序——給每顆牙上的小釘絞上細鐵絲。那些鐵絲沒比頭髮絲粗多少,而他卻熟練地用鑷子將他們一根根套牢、系攏、剪斷,一顆牙一顆牙地挨著挨著絞。一雙手好像在象牙上雕琢,那些手指操作著工具,無論左右都靈活得讓人瞠目。
曾鯉不禁想到自己初學琴那會兒,彈到不熟的譜子的時候,因為手指太笨而數次抓狂,甚至會恨不得剁下來洩憤。
這時,有個巡樓的值班護士進來,看到艾景初便高聲問:「艾老師怎麼一個人來加班?」
艾景初沒回頭,繼續手上的動作,延遲了一會兒才啞著聲音說:「臨時有點活兒。」
那護士走近,原本正盯著曾鯉打量,準備好好看看讓艾景初臨時親自加活的人長什麼樣,結果一聽到艾景初的聲音,就轉頭說:「艾老師你嗓子又累垮了?昨天病人很多吧?」
這下,艾景初再也沒接話,點點頭算是了事。
那護士不知道是知難而退了,還是識趣了,隨後訕訕地離開。
曾鯉頓時覺得他果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男人,幸虧她剛才沒多話。
所有工序完成之後,曾鯉活動了下撐得痠痛麻木的腮幫子。卻見艾景初將手套脫下來,扔在醫藥廢棄框裡,又走去窗邊的盥洗台將手洗了一次,隨即折回到剛才的位置坐下。
「張嘴。」他說。
曾鯉立刻照做。
他將裸露在空氣中的右手食指伸進她的嘴內,然後用指腹來回摩挲那些已經固定在牙齒面上的鐵釘和小鋼絲。
左、右、上、下。
輕輕的,細緻的。
口腔內的溫度原本就比外表皮膚高,加之他剛才用冷水洗過手,她能感覺到那微涼的手指緩緩滑動的過程。
他的動作很自然,醫生的職業習慣讓他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之於曾鯉,卻有點尷尬。哪怕她明明知道他不過是在檢查粘好的牙套,看看有沒有什麼會尖銳扎肉讓人感覺不舒服的地方。
最後他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