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美人的範本(2)

當天的活動搞得有聲有色,搭了個室外的舞台,還請了電台的主持人來主持了一台節目。文藝節目的間歇,穿插了對去年一年網站重大事件的盤點和總結。

先是女性版塊、文學版塊、房產版塊、自駕騎行版塊上場,最後才是曾鯉所在的社會熱點版塊,作為壓軸。

他們版和教育版在年中和年底一起策劃了兩個活動。一個是暑假時候為山區的孩子建課外圖書室,另外一個是秋季開始籌集過冬衣物,這個則是夏天去了山區看到孩子們現狀的時候大夥兒臨時起意的。

捐贈圖書室這個事情,是曾鯉提議的。當時站長想在站內發起一件有意義的公益事件,要大家出謀劃策。曾鯉就想起之前她跟著館長到下面鄉鎮和文化局的領導們一起檢查農村文化事業建設。說實話,各地只做了表面功夫,檢查的當口地方上現請了一些附近農民居民去圖書室裝腔作勢地坐著看書,裡面的雜誌、書籍乏善可陳。由此可想,那些偏遠山區裡的村小又該怎樣。

正巧市圖書館也要搞一個類似的活動,需要媒體和社會支持,曾鯉就替網站和圖書館聯繫了下。

「賈小魚。」一個男人在背後叫著曾鯉的網名。

曾鯉回頭一看,是和她一起管理「城市瞭望「的「刀鋒」。刀鋒原來叫寧峰,不胖不瘦,幹練地留著平頭,還取了個異常硬朗的馬甲。

「老寧,什麼事?」曾鯉問。

「教育台的記者想要採訪下你。」寧峰說。

「採訪我?」曾鯉詫異,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

一位年輕的女記者從寧峰後面冒出來,笑著對曾鯉說,「就隨便聊兩句。」

「我……我……你採訪他們吧,我沒什麼可說的。」說著,曾鯉就想躲。

「我們就做個專題,大家都採訪了,你也說幾句吧,幫個忙啊。」

「我說不好。」

「沒事,最後還要剪輯,要是不好,我們就不播。」

聽到這裡,曾鯉才放下心來。

女記者見曾鯉鬆口,回身取過話筒和攝像師溝通了下就要開始。

曾鯉趁機用手抿了抿頭髮,一張嘴就後悔了,她還戴著牙套……

活動後,大夥兒去聚餐,參加的人就更多了。整個火鍋店一層都被包了下來,商家還在門口牽了一根條幅「熱烈歡迎大地網的網友們,菜品一律八折」,讓曾鯉看了要多彆扭有多彆扭。大家吃飯的時候一派熱情祥和,時不時地相互介紹網名和真名。曾鯉也是第一次參加除了版主以外還有其他普通網友的聚會。

有好多陌生的面孔,但是ID又是非常熟悉,聊了兩句之後,突然就像久違的知音一樣。曾鯉有點喜歡上了這種交流方式,不需要去彼此試探,一下子在現實中就多了不少老朋友。她很開心,擺脫了她和陌生人相處的拘謹,跟著大家一起喝了點小酒。

飯局結束後,寧峰要送她回家。

曾鯉擺了擺手,「我自己搭地鐵,很近的。」

她一個人步行了七八分鐘,走到地鐵站對面。過馬路的時候,正好看到街那一邊的電子屏幕上在放本市新聞,裡面對著話筒說話的那個人正是她曾鯉本人。

曾鯉以前看過一本雜誌上說,要將一個愛美的女人折磨崩潰很簡單,關在屋子裡,不給她鏡子就行了。唸書的時候,班裡那些最美麗的女同學總愛將鏡子放在手邊或者桌上,隨時拿出來照一照。可是曾鯉自己卻不愛照鏡子,總覺得照出來的自己不是那種想要的感覺,哪怕她每次經過路邊的櫥窗時,總愛在那片模糊的玻璃光影中尋找自己的身影。

當她站在街上,突如其來地第一次看到在螢幕上被放大的自己,真是覺得彆扭極了,恨不得挖個地洞轉進去,或者扯一塊布將電子屏遮起來。那片螢幕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讓她將自己所有的缺點,哪怕是眼神中的絲絲惶惶不安都一覽無遺。

她看著屏幕走著走著步子僵硬了起來,突然手機響了。她埋頭去翻包裡的手機,腳下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兩個人撞了個滿懷,手機砸到地上摔成兩塊。

曾鯉急忙低頭一看,是穿著藍色社區交通服,在馬路邊收臨停車費的一位中年婦女。對方剛才也正在一心一意地朝另一頭新停在路邊的紅色轎車跑去,著急收費,所以也沒注意到曾鯉。

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曾鯉準備先道個歉,可是沒待曾鯉講話說出來,那中年婦女張嘴就開罵。她一邊走去繼續收費,一邊回頭罵曾鯉,嘴裡的髒話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曾鯉愣了,撿起手機,漲紅臉,站了一會兒轉身走。

待她已經走到了地鐵站等車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她嘴拙,從小就不會和人吵架,被人罵到痛處,也只能擠出來一兩句。往往是對方都罵完了,過了老久,她才想起來剛才那句應該怎麼回嘴。

馬依依的話說就是:「黃花菜都涼了,你怎麼還在想上一回合。」

此刻的艾景初,正飯後陪著艾爺爺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老爺子每天上午遛彎,下午讀報,晚上看新聞,從央視到地方台,從總理訪外到本市熱點都不放過。

到了寒假,病人都挪開,艾景初才空了下來。

省台裡在播今日熱點,畫面裡正在採訪一個姑娘。姑娘大眼睛,一頭深栗色的長頭髮。艾景初漫不經心地晃了一眼,沒注意,直到女孩張嘴說話,他看到她的矯治器才想起來這人是誰。

曾鯉,25歲,上頜前突加深度復合。其實她的牙對她的外觀沒什麼大問題,五官搭配起來也比較協調,在他看來,幾乎沒有治療的必要。只是先前劉教授收治了她,病歷上說明是病人和家屬強烈要求正牙,既然繳了費,又轉給他,不能拂了老前輩面子,他只好收了下來。當然,她的上下牙的牙面和虎牙的位置有些錯亂,要是能收一點距離進去,又排列整齊,患者也許在心理上會更加自信。

他一直認為正畸科給予病人的治療,應該是心理和生理雙方面的。

正想著這事,手機震動了幾下,他拿出來看了看,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是艾景初?」

艾景初站了起來,離開客廳,走到飯廳外面的陽台上將電話撥了回去。

「是不是艾景初?」電話另一頭的男人問。

「我是。」他答。

「我是余易啊,哥們,你電話居然一直沒變。有空嗎?出來聚一聚。」

約好見面的地點,艾景初跟老爺子說了一聲就開車出門去。

余易是他在費城留學時期的同學。說是同學,其實只是校友。有一個假期,余易的房東老太太去世了,兒孫準備變賣不動產,突然搞得他沒房子住,正好知道牙醫學院老鄉的艾景初那裡有多餘的空房,便人託人地找到他幫忙。後來,兩人漸漸才有了交情。過了幾年,余易去了新加坡,而艾景初回到A大任教。

酒吧裡,余易看到艾景初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小子一點沒變。」

余易只比艾景初大幾個月,但是他在賓大醫學院念醫科的時候,艾景初已經快讀博了,加之艾景初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與其相比較,氣勢上就差了好多,所以余易總是在年齡上倚老賣老,想撈一些本回去。

艾景初瞥了他一眼坐了下去。

「還在教書?」

「嗯。」

「沒討老婆?」

「沒。」

「就你一個人耿直,我打了好幾通電話,一個一個不是電話不通,就是說有事不能來。」

「回來要呆幾天?」艾景初問。

「晚上就走,我回國開個研討會,十一點的飛機。」

艾景初點點頭,轉而問:「喝什麼?」

「咱們還是不醉不歸?」

「我要開車,你不是坐飛機嗎?」艾景初說。

「逗你玩的,」余易笑,「我戒酒了,不能像唸書時那麼喝,得節制下了,要是過幾年手抖,怎麼做手術。」余易又接著提議:「咱們就喝點啤酒。」

艾景初聞言,轉頭叫服務生拿酒。

余易又說:「你以前什麼都比我強,不該回國的,在外面發展下多好。」

「我家裡有事,出去放不下心。」艾景初答。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碰著杯,不一會兒半打啤酒下肚。等到時間差不多,余易就打車去機場了。艾景初將他送上車,一個人站在街邊。他酒量不差卻也不愛喝酒,也許就是和余易說的那樣,手上要求做精細活兒不能多喝。此刻,他卻不敢開車了。

他看了看表,料想老爺子必然也已經睡下,便索性一個人走幾圈,散散酒氣。

白天原本是晴天,豔陽高照,到了夜裡風不大卻更加冷。他從酒吧街出來,在河邊的廣場走了走,又繞回去。

此刻正是酒吧街熱鬧的時候,旁邊有兩位年輕的姑娘從裡面出來,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孩子從暗處的台階上站起來,跟了上去,「姐姐,我肚子餓了,給點錢吧。」一邊走一邊連續重複了好幾遍,甚至要拉住她們的衣角了。

兩個姑娘沒辦法,看著旁邊這個髒兮兮的孩子,從錢包裡摸了些零錢出來給他。那孩子興高采烈地停下來,將手裡的紙鈔朝街對面揚了揚。瞬時,一群髒孩子從黑暗裡突然跳了出來,像得了信號的馬蜂群,從馬路那邊衝過來,傾巢出動,一起向那倆姑娘追了去,嘴裡都是那句話:「肚子餓了,給點錢吧。」

這陣仗嚇得兩個姑娘急忙轉身,跑進剛才出來的那家酒吧求助。

酒吧的保安得訊,走出來一陣吆喝,孩子們便又化整為零地散開了。

艾景初站在他們後面,將這些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個個頭最小的孩子,畏畏縮縮地跑得最慢。藉著忽明忽暗的光線,艾景初突然看到那個孩子的臉龐。他心下一動,趁著要從他身側逃過去的當口,一把將那孩子拉住。

他蹲下來,扣住孩子的手說:「讓叔叔看看你的臉。」

那孩子怎會乖乖聽話,不停地扭來扭去,就是拚死不肯照辦。艾景初便騰出另一隻手來鉗住孩子的下巴。

孩子的臉如他猜測得一樣,鼻中隔和嘴唇正中都缺了一塊,是唇顎裂中很嚴重的一種。孩子似乎對缺陷非常介懷,又使勁地將頭偏過去。艾景初怕弄疼他,不敢太用力,只好說:「你聽話,我就放開你。」

孩子點頭。

哪知待他一鬆手,那孩子就跟泥鰍似的,一溜煙就串到幾米遠去了,攆上同伴後還回頭瞅了瞅艾景初一眼。艾景初本想追幾步,但見孩子又想繼續撒腿跑過馬路,唯恐有車撞著他們,只好作罷。

這麼一來二去,體內的酒意基本上消失殆盡,他才拿出鑰匙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