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雪夜偶遇(3)

艾景初詫異地轉身回頭,看到了曾鯉。

許多年後,艾景初仍然能夠回憶起這個場景。飄著雨的冬夜裡,在旅遊開發過度的小鎮上,鼻頭和臉蛋都紅撲撲的喘著粗氣的女孩,有些慌亂地站在秩序雜亂無章、且滿是淤泥的人行道上,拉著他的衣服,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眼睛大概因為在冷風中疾行,故而有一種像是含著淚的潤澤,亮晶晶的,額前的幾縷頭髮紛亂地貼在皮膚上,懷裡還奇怪地抱著兩瓶礦泉水。

也不知是醫者忌醫怎麼的,他一直很煩看病吃藥。就像呼吸科的很多大夫上班診病的時候,不停對患者說吸菸有害健康,一定要戒菸,然後一下班,自己卻摸出一盒煙來抽得歡。所以他本來中午就到東山了,也不準備天黑後開車出門的,但是感冒越來越厲害,體溫也持久沒降,怕半夜真高燒起來,讓老爺子擔心,於是才勉勉強強地到鎮上買藥。哪知剛出藥店沒走幾步,就被人從後面拉住。

他愣了一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曾鯉回過神,迅速地縮手,鬆開他的衣服,結結巴巴地將稱呼又更正成:「艾……艾老師,」她緊接著解釋,「聽山門口的老大爺說你要開車上山,我可不可以搭車?我等我朋友一起去東山酒店,結果錯過時間了。」

她有點語無倫次的繼續說:「我本來準備打車的,結果沒一個人願意上去。我在那邊叫了你兩聲,你沒聽見,所以我才著急了,怕你走掉了。我……我……」其實,她差點說出口的是:我可以給你車費。

幸好在腦抽之前,曾鯉及時識時務地閉上了嘴。她瞄了一眼他的車,四個圈,奧運的弟弟。在A城坐的士,普通車起步價是八塊錢,要是遇上大眾速騰,因為車好,那會往上漲兩塊。曾鯉自己一個人琢磨著,出租裡沒有奧迪,不知道應該是多少錢起價。

這時,他將鑰匙從大衣口袋裡面掏出來,按開了遙控鎖,然後淡淡說:「上車吧。」

曾鯉開了後車門,坐在後排去。平時,她除了搭馬依依和伍穎的車以外,很多人的車她都愛坐後面,前面要系安全帶,四肢還伸展不開,所以哪怕打車都愛坐後排。於是,艾景初在前面開車,她坐在駕駛位的後方。

她一抬頭,就可以透過後視鏡裡看到艾景初的眼睛。

他亦然如此。

車動了之後,曾鯉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記了一句最最重要的話,急忙對著後視鏡裡的艾景初,補充說:「對了,艾老師,我叫曾鯉。」

「我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在轉著方向盤挪車,眼睛認真地盯著反光鏡,沒有看她,也沒有任何波瀾。

到了山門口,曾鯉讓艾景初停了會兒車,她跑去給那位大爺道謝,讓他放個心。

大爺說:「坐到了就好,那師傅面善心好,一看就是好人。」

曾鯉笑了,回頭瞅了瞅車上,想看看這麼個冷冰冰的男人怎麼就讓大爺覺得他面善了。哪知,她的視線一落到他身上,他也恰好望過來。曾鯉立刻將目光挪開,不敢再打量他。

告別的時候,大爺又開始不放心地說:「不過,小姑娘防人之心不可無,哪怕是熟人也要有點警惕心,我把車牌給記下來了,你也記個我們這裡的電話,要是有什麼給我打一個。」

曾鯉樂呼呼地嘴上應者,但是心裡卻沒同意,因為她知道,艾景初真的是個好人。

第二次回到車上的時候,曾鯉在腦子裡掙紮了下,遲疑著繞到另一側,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坐到艾景初身邊去。

「行了?」艾景初問。

「行了。」曾鯉點頭。

車內的暖氣開得很足,音響也放著歌曲,大概是等她的時候,他打開的。他踩上油門,換檔,車速慢慢提升起來。過了半分鐘,滴滴滴的響起了警報。

「安全帶。」他說。

「哦。」曾鯉這才想起來,連忙繫上。

外面還在下雨,細細綿綿地落在車窗上,一層一層地緩緩朦朧起來,待雨刮器一刮又立刻消失無蹤。

窗外能見度極低,彎道又多又急,所以他開得很謹慎,在每個看不到前面路況的急彎處,都會很仔細。她不常暈車,但是一到山路就會難受得耳鳴打嗝,特別是坐伍穎的車。她冒冒失失的,每人的時候開得飛快,過彎的時候又猛踩剎車。有一次,伍穎手機掉腳下,她自己還彎腰去撿,嚇得曾鯉大叫:「你走歪了歪了!對面有車來了,你快讓人家!」

等伍穎抬頭問:「哪兒哪兒?我沒看到啊。」的時候對方都已經跑到身後去了。

曾鯉沒好氣地說:「還好人家看到你了。」

用馬依依的缺德話說就是,如果她哪天得了絕症,那就先買份高額保險,再去坐伍穎的車,這樣一了百了,爹媽後半輩子還有保險公司可以依靠,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是艾景初的沉穩持重,與伍穎完全相反。

他們一直沒有說話,車內的音樂恰當地掩蓋了這種沉默。

就在這時,音響裡的歌聲突然停止了,轉而變成鈴聲響起來,操作台的DVD導航顯示屏上提示有來電。艾景初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號碼,按下手邊的通話鍵,接了起來。

「你好。」他說。

「艾醫生你好,我是薛曉梅,昨天找過你的,慕承和的堂姐。」

艾景初的手機和車載藍牙綁在一起,所以通話的聲音通過免提從音響傳出來,曾鯉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曾鯉聽見那女人說話的聲音鼻音很重,不是感冒便是剛剛才哭過。若不是先叫一聲艾醫生,她都快以為對方是來向艾景初討情債的了。

那人又說:「關於孩子的事,我丈夫還有我婆婆他們都有話想當面諮詢你,我們……」話到這裡,電話那頭沒有繼續說下去,似乎是哭了。

曾鯉偷偷地瞄了艾景初一眼。

艾景初說:「薛女士,你等一下,我稍後給你打過去。」

掛斷之後,艾景初將車靠邊停下來,隨後開門下車,往前走到一棵樹下,將手機撥了回去。

他站在車燈前,所以曾鯉可以慢慢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一般人站著接電話會一邊說一邊踱來踱去,或者將身體的支撐點一會兒換到左腳一會兒換到右腳,而艾景初卻不一樣,他就這麼站著,既沒有改變重心,也沒有挪動過腳步,筆筆直直地,一動不動。

他選的那塊地方,正好是樹葉最茂盛之處,周圍的地面都被透下來的雨水打濕了,只有他那一圈是乾燥的淺色。

剛開始,他一開口嘴裡還會冒出一團白霧,漸漸的那團熱氣也沒有。

車沒有熄火,雨刮器暖氣和音響都還在工作。曾鯉坐在暖暖的車內,而他呆在天寒地凍的夜色裡。

突然,他抬頭看了曾鯉一眼,正好和曾鯉打量他的目光交匯在一起,然後朝曾鯉走了過來。

曾鯉覺得很奇怪,就算他說完了準備上車,也是走那一側門,而不應該到她這邊來。他要幹嘛?眼見他越走越近,曾鯉頓時想起大爺說的防人之心不可無之類的話。她看走眼,白信任他了?難道他要一邊講電話一邊將她圈圈叉叉,又或者大卸八塊棄屍荒野?

艾景初停在曾鯉的門前,敲了敲車窗玻璃。

曾鯉狐疑地按開。

「生下來具體多久做手術,這個很難說,要看孩子的體重和狀態。」他嘴裡回答對方的問題的同時,示意曾鯉打開膝蓋前面那個副駕駛的車抽屜。

她乖乖照做。

抽屜按開,裡面有幾個文件袋以及一條煙。

他彎腰將頭探進來,帶進一絲冰冷的濕氣。隨後,他伸手經過曾鯉的身前,從其間拿了一盒煙。於是,他和她挨得極近,近得她都能吸到他呼出來的寒氣。她看到他的發根,還有耳後皮膚上的痣。

艾景初起身回到原位,抽出一支菸含在嘴裡,然後從兜裡摸出一個打火機,緩緩點上。整個過程,他就用了一隻手,卻嫻熟老練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