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景初沒有料想過自己隨意出口的那聲謝謝,會將她帶入了一場風波中。
那天早上,他吃著白米粥和鹹菜,周圍卻坐下來一堆人要他電話,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他本不愛和人寒暄,可是對方儘是長輩,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報了自己的號碼。然後她們便承諾一定會照顧好曾鯉,不讓她在單位受欺負,也不讓領導給她安排累活兒,不再壓榨她寫總結、寫體會、寫計畫等等等等。一時間,他就想起清晨在山頂她說自己往事的時候那一副受氣包的樣子,隨口便說了個謝謝。
此刻的艾景初,看了眼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曾鯉,慢悠悠地脫了手套說:「你給她重粘矯治器,收費了嗎?」偌大且安靜的診室還有點回聲,他嗓子啞著,也不算太嚴重,所以聽起來比平時低沉了些。
不過他這句話並非朝著曾鯉,而是對周紋說的,彷彿他們問的八卦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從容淡定,冷靜自持。
周紋急忙搖頭否定,「沒有。」
艾景初說:「那你開張二十塊錢的單子,先讓曾鯉下樓去繳費,免得他們下班了找不著人。回來我們再做下一步。」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曾鯉抑制住自己想上去掐死艾景初的衝動,直起身體,站起來,拿著繳費單出了診室。
都這種情況了,他居然都還沒忘記要她趕在別人下班之前去交錢!
曾鯉咬牙切齒地走到一樓劃價收費窗口,好像所有人都趕著這會兒來埋單了,排隊的人還不少。她站了好長一會兒,才輪到自己,等她氣喘吁吁地爬上四樓回到艾景初那裡,發現情況不一樣了。
護士長不知所蹤。
范范和其他幾個學生在埋頭做模具。
周紋坐在治療床旁邊等著她。
而艾景初在電腦前,翻開病歷。
診室裡一點響動都沒有,安靜地似乎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好像所有的人都歸位了,所有的探究和八卦之心都平復了。
她將票據遞給周紋。
周紋收好了票單,目不斜視地讓曾鯉躺好,麻利地將剩下的工作一一完成,隨即又請艾景初來檢查。
「可以了,你跟她約下次時間。」艾景初對周紋說。
這一切讓曾鯉幾乎以為剛才是不是她幻覺了,所以她好奇得要死,自己走了之後究竟發生什麼了。
曾鯉站起來,想起剛才躺下的時候,因為馬尾硌得後腦勺疼,她就把發圈給取了,現在卻不知所蹤。她彎腰在地上找了一圈,也沒發現。她翻了翻包裡,還是沒有。
「還是約星期三吧。」周紋問。
「好。」
忽然周紋朝她眨了眨眼睛。曾鯉納悶。周紋瞄了一眼,發現艾景初背對著她們,於是抓緊時間做了一個抹眼淚的動作,可憐巴巴地。
曾鯉離開的時候,躊躇地望了一眼艾景初的背影。
她還有一件很關鍵的事情沒有完成……
可是當著大家的面,又在剛才那樣的情況之後,她實在問不出口。她昨天請假的時候,李主任又一次叮囑她問問艾景初什麼時候有空,他要請客。她以前複診時跟他請假,一般都只允許兩三個小時,或者最多半天。哪知這一回居然非常痛快,直接問她一天夠不夠。所以她才能沾著艾景初的光,中午有空去相親。
要是今天又不成功,李主任覺得她辦事不力,不把他的事情放心上,說不準就什麼時候給她小鞋穿。
曾鯉的心糾結著,可是真的是當著大家的面沒法說,最後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等電梯等了許久,她一冷靜下來,突然有點明白艾景初為什麼要她去繳費了。她又走了回去,站在走廊一側,隔著玻璃看到艾景初仍然坐在那裡。她最後鼓足勇氣拿起手機,撥了艾景初的電話。
曾鯉看到他從兜裡拿出手機接通,放在耳邊說了一個喂。而手機和上次一樣,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裡,好像這樣子的話在工作的時候使用也不會弄髒,真是潔癖的厲害。
「我是曾鯉。」她本來想稱呼他一下,但是稱呼什麼呢,叫艾景初?太不彆扭。叫艾老師?艾醫生?她剛才早連名帶姓地喊了他,現在又改回來,太虛偽。
「我知道。」艾景初的電腦背對著玻璃,於是當他的視線從屏幕上挪開後,一抬頭便看到了不遠處的曾鯉。
曾鯉有點怕他掛掉電話,然後直接走出來對她說。
那麼大家看到之後,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但是,幸好他沒有。
兩個人對望著,隔了塊玻璃還有半個走廊的距離通電話。
「你什麼時候晚上有空,上次我們單位那位李主任想要請你吃飯。」曾鯉說。
「你跟他說不用,我心領了。」
「我推了好多次了,但是他偏要請。你要是不去,他下次還是會叫我來說的。」曾鯉無奈地說。
艾景初沉默了稍許,答:「那今天晚上吧,要是他有時間的話。」
「肯定沒問題。」曾鯉替李主任做主了。「那我先給他電話,讓他聯繫地方。」
「好。」艾景初說。
曾鯉結束通話之後,迅速向領導報告,李主任非常高興,直誇曾鯉做得好,然後問艾景初喜歡吃什麼,中餐火鍋還是西餐,他好訂座位。
曾鯉只好又打了一次,「忘了問你喜歡吃什麼?他好訂餐。」就在這時,周紋起身要轉過來,曾鯉見狀立刻調頭躲到電梯口去。
要是被他們看到和艾景初通電話的居然是自己,而且她還在厚著臉皮約他吃飯,那肯定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中餐,但是不喝酒。」艾景初答。
「哦。」曾鯉說,「那知道地方後我先去,一會兒把地址發給你,你下班後就過來。」
「我這邊已經沒病人了,就一起去吧,在停車場門口等我幾分鐘。」艾景初說。
曾鯉到了一樓出口處沒等多久,便看到艾景初那輛SUV開了出來。車往前滑行了幾米後,停了下來。
她上車後就說:「李主任說為了你方便,就在醫院附近吃飯,他接了老婆孩子六點半就在那兒等我們。」
說完後,她和艾景初不約而同地瞄了下時間——剛剛五點。
剩下的一個多小時怎麼打發?曾鯉沒有跑過業務也沒有接待過客戶或者陪領導,對於這種情況毫無社會經驗。
「要不,我給李主任說你已經下班了,把時間提前算了?」曾鯉試探著問。
「不用了。開車轉轉吧。」艾景初說。
本來此刻已經接近晚高峰,路上夠堵了,他們在繼續為添堵做貢獻。
曾鯉實在沒轍,發了個短信問馬依依。
馬依依回覆道:「看對什麼樣的人啊。一般情況可以先陪客戶洗腳、按摩或者喝茶來打發時間。」
洗腳……按摩……還是喝茶好了。
曾鯉從其間選了那個最靠譜的,問道:「不如找個地方喝點茶?」
艾景初看了她一眼說:「你要喝茶的話,我有個地方。」
於是,車開到一條僻靜的小街。在這個季節,梧桐樹的葉子落得光光的,卻絲毫無損一路青瓦灰牆顯出的寂靜之美。其中一個院門的黑色門匾上,只題著「一味」二字,若不是艾景初帶她進去,她根本不知道原來是一個茶苑。
來應門的是位穿著深藍套裝制服的美女,引著他們繞過四合院到了偏房。
坐下來的時候,那美女說:「艾先生,上次你要的論道已經有了。」
「那就先沏那個。」艾景初說。
隨後,美女將茶具器皿端上來。
曾鯉不懂茶,只是覺得品茶都應該用紫砂壺的,卻看到她和艾景初各自面前擺的是一個透明無蓋的玻璃盞,所以拿起來打量了下。
艾景初看出曾鯉的疑問,「我們喝的是綠茶,綠茶除了品味聞香,用玻璃器皿可以觀色看型。」
那沏茶的美女微微一笑,輕聲解釋說:「論道是頂級的竹葉青。它是長在咱們東山東坪寺附近的明前茶,海拔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每一顆都是獨芽,萬芽選一。」說著她將茶葉舀了一匙,給曾鯉看了下,又分別勻在了兩人的玻璃盞裡。
曾鯉仔細看了看,那茶葉扁平細長,綠油油的,一粒一粒,顆顆分明飽滿。她頓時想到一個不太有詩意卻最貼近它的東西——加長瘦身版的綠茶瓜子。
隨後,美女將晾在一旁的開水用手在杯壁試探了下,待到溫度合適之後,洗了一次器皿,繼而才沿著杯邊注水。她含著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之後,靜靜退了出去。
室內剩下他們兩人,音響裡放著輕聲的古箏曲子,也不知喇叭在哪兒。
那些狹長的葉子浸在水中,先是浮在面上,漸漸的有那麼一兩根直立了起來,湯水緩緩地從無色染成淡綠。這一切的變化,透過薄薄的一層玻璃,看得清清楚楚,而茶香也隨著那極淺的氤氳在空氣中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