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四桌人在大伯家吃團圓飯。大概是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覺得撐不了多久,反而愛熱鬧,這一年大伯就把奶奶娘家能來的親戚全部都請了來。曾鯉坐在奶奶身邊聽她嘮叨,在一堆來客裡看到了余易。
她忍不住叫了他。
他聽到後走過來,和曾鯉奶奶先打了招呼。
「誒,我還說曾鯉在喊誰呢,怎麼這麼沒禮貌,教你的都忘了?」奶奶略帶疼愛的責罵著孫女兒。
曾鯉尷尬地張開嘴又合上,最後又張開嘴叫了一聲:「小表叔。」
余易一邊答應著,一邊笑嘻嘻地朝她眨眼睛。
堂妹也湊了過來,她比曾鯉小不了幾個月,卻在奶奶的吩咐下大大方方地喊了一聲:「小表叔。」
可是,她卻沒曾鯉這麼好打發,伶牙俐齒地撲過去:「小表叔!小輩給您拜年了!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余易順勢將茶几上擺的橘子扔在堂妹懷裡,「給。」
「這是我們家的橘子,算哪門子紅包。」
然後,一群半大的孩子就嬉鬧了起來。
曾鯉靜靜地在旁邊看著,不知怎麼的,有點失落,原來他不是她一個人的「小表叔」。
直到開飯,曾媽媽都還沒有出現,曾爸爸煩躁地說:「估計她有事不來了,大家吃吧,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在座的人面面相窺。
飯後,奶奶又開始拉著人話家常,一時間又說起曾鯉的學習來。
「你爸說人家余易給你補了一個暑假的課,有效果嗎?」奶奶問。
「有的。」曾鯉答。
余易笑:「那麼,我要下月底才回學校呢,過幾天繼續上你家補習去。不過初三要考些什麼,我都忘了,回頭得看看書。」
「還不謝謝人家?」奶奶又說。
曾鯉看了余易一眼,「謝謝小表叔。」
「這孩子說話跟擠牙膏似的,教一句說一句。」奶奶嘆氣。
過了兩三天,余易又開始上門服務了。這一回他去借了好些複習題,有計畫地替曾鯉佈置起任務來。
隔三岔五也會遇見曾鯉父母吵架。
余易幾乎已經習以為常,而且他腦子裡總是有那麼多無厘頭的笑話講給曾鯉聽。
父母吵架最厲害的那次,曾爸爸把所有的碗都砸了,然後兩個人留下一片狼藉,各自離開。
余易問:「你中午吃什麼?」
「冰箱裡有剩飯剩菜熱一熱就好了。」
「晚上呢?」
曾鯉想了想,「再熱一熱。」
余易嘆了口氣,替她把那些碎片收拾起來。
「別擔心。其實我媽放不下我,每次都折回來做飯給我吃的。」曾鯉說。
余易不太相信地瞅著她。
曾鯉急了,「真的,真的,真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過了會兒,他又說:「要是以後想要撒謊,你別著急也別慌,不然一下子就被識破了。你就笑嘻嘻對別人說;『真的,比珍珠還真。』」
曾鯉愣愣地看著他。
「小魚。」余易叫她。
「嗯?」
「你要快點長大,等你長大了,離開家可以獨立了,會發現爸爸媽媽其實也挺好。」余易說。
「嗯。」曾鯉埋下頭,然後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出來。
曾鯉中考的時候,順利考上了市裡的中學,比老師替她預想的縣高中高了一個檔次。而父母的婚姻卻沒有那麼順利。在吵鬧了十多年後,兩人終於不歡而散。
分家的那天,正好是曾鯉拿到高中通知書的第二天,卻是曾鯉至今一生中最難熬羞恥的日子。
在奶奶家,所有的親戚齊聚一堂,看似是在評理其實好像是在看她的父母表演。所有東西一件一件地分清楚歸誰,存摺,現金,股票甚至電器、家具,其次是曾鯉,最後是房子。每每說不下去的時候,兩家人包括大伯二伯甚至奶奶也會參與其中,各說各有理。
分割到曾鯉的時候,曾媽媽一口就說:「女兒歸我。」曾爸爸這一回卻沒有說話,他很少待在家帶過孩子,對撫養女兒不太懂,於是心裡沒底。
曾奶奶是打心裡捨不得孫女,便說:「曾鯉是曾家的孩子,你以後改嫁找個給她後爸,那她怎麼辦?」
「你們養過嗎?後爸怎麼了?她親爸還不管呢!做作業管過嗎?開家長會去過一次嗎?」
「我怎麼沒管了?」曾爸爸來氣了。
於是,又開始吵了。
曾鯉站在眾人前面,有人在勸架,有人在打量她,那些眼神裡似乎都是在嘆息:這孩子真可憐。以至於,曾鯉無數個夜裡總是夢見她走在大街上或者人群裡,然後走著走著直到很多人看她,她才發現自己居然忘記穿衣服。
然後,她看到坐最外圍的余易。
她的小表叔,有著和她完全不一樣的家庭。
他是家裡最幼的兒子,最小的那個姐姐都比他大十歲,如今早就出嫁。無論他的姐姐哥哥還是表舅公夫婦,全家人所有的重心都在他一個人身上,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裡怕摔。而且,他也很爭氣,一大家子人誰出去提到他都是一臉喜氣。
打斷她思緒的是大伯的話,大伯突然對她說:「讓曾鯉自己選,你願意跟著誰。」
曾鯉的眼淚一滾就出來了,「我……我兩個都要。」
曾媽媽一咬牙說:「不行!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最後,曾鯉是跟著媽媽的。
一來是曾媽媽執意要女兒的撫養權,甚至可以不要房子。二來,她對余易說的是真話,曾媽媽放心不下女兒,嘴上那麼說,還是會回來做飯給她吃。所以她從心底認為,也許跟著媽媽好一些吧。
曾媽媽是個很有本事的人,百貨公司倒閉後,她上夜大學了財會,後來在一個小廠裡做會計。她個子高挑皮膚又白,顯得年輕,雖然對著曾爸爸脾氣不好,但是在外面總是笑臉相迎。所以,離異後不到一年,又再婚了。對方叫鄧剛,在銀行裡上班,條件不知道比曾爸爸好多少倍。
終於,曾鯉離開了那個四合院,離開小縣城,搬到幾十公里外的市區裡去。
鄧剛是個很好的人,妻子去世了,沒有兒女,所以很疼曾鯉。可是曾鯉從心理上,沒法這麼快接受他,不太愛和他說話,一直叫他鄧叔叔。
曾鯉到了高中之後,選擇了住校,曾媽媽也未曾反對。
而十五歲的曾鯉,整個身體都在迅速地發育著,胸脯漸漸突起,個子速度地往上串,嘴唇也變得豐潤了起來。時不時有高年級的男生來搭訕,可是她除了對同班同室的女生嘻嘻哈哈以外,在陌生人面前特別拘謹小心,反而給人一種冷淡的感覺。
熄燈後的寢室,正是女孩子們談論知心話的時候。
大家的話題無非是班上誰和誰好像有一腿,誰肯定喜歡誰,又或者高三的某個男生如何如何得帥,籃球隊排球隊的那個誰又換了個女朋友。
話題深入後,大家開始相互坦白了起來。
問起曾鯉的時候,曾鯉答,「沒有,我媽會打死我的。」
到了放寒假,曾奶奶讓人帶信說要孫女回去住幾天。
離婚後,曾爸爸因為曾鯉在最後關鍵時刻沒有選擇他,心存芥蒂。其實是他先不要她的撫養權,最後卻反過來埋怨曾鯉不知孝道。而曾媽媽也禁止她和爸爸那邊的人來往。於是,曾鯉半年裡從未見過奶奶,在曾媽媽應允下曾鯉才得以再一次回到小縣城裡。
吃團年飯的時候,又是那些人,只是曾爸爸不怎麼搭理她,甚至沒有留座,叫她坐旁邊。奶奶身邊早就被其他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擠滿了,哪還有她的空隙。
就在她不知所措地杵著的那一刻,余易走來一隻手牽著她的胳膊朝他那桌走去,另一手還拿著根塑料凳子。
他示意道:「你坐我這兒。」說完,他將手裡的那根凳子安置在旁邊桌角,自己坐了下去。
他坐的那一桌全是年紀和他差不多的男孩或者說年輕人,輩分不同,大家卻其樂融融。剛剛坐下去的時候,曾鯉還想有禮貌地一一打招呼,可是親戚實在太多,有的幾乎沒走動,她只是有印象卻叫不出來。等她好不容易想起一個,以下的人卻不依,硬要她也喊他們。
這讓曾鯉窘極了。
余易說:「小魚兒,你搭理他們做什麼。除了我,其他都是哥哥得了。再說了,人家憑什麼叫你們啊。」這後一句是余易對其他人說的,「大過年,人家能白叫啊?」
余易是個調皮且又能說善道的人,無論在哪兒都能是主角,他能一下子吸引人的目光,也能瞬時替人解圍。
旁邊的那位四表哥卻較起勁來:「喲,余易,大不了你叫我一聲,我陪你喝杯酒。」
余易說,「你倒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人家費力叫你一聲,你還能討到酒喝。」
「那你要怎麼著?」
「看著——」余易站起來,轉身笑盈盈問曾鯉:「你叫我什麼?」
曾鯉不明白他突然問這個做什麼,對面著一大桌親戚,不敢直呼其名只好老老實實地喊了一聲:「小表叔。」
「哎!哎!哎!」余易應著,隨即從兜裡摸出一個紅包來,遞給曾鯉:「喏,小表叔給你的壓歲錢。」
曾鯉接過紅包之後,其他人倏地猛然全扔了碗筷,朝余易撲了過去,小表叔三個字此起彼伏。曾鯉也被這陣仗逗笑了。
後來才知道,那紅包是余易從攢的獎學金裡抽出來的。
開學之後,曾鯉從同桌那裡看到一本雜誌,上面寫著她初二暑假在《雲上的日子》裡看到的那句台詞。
——如果我說我愛你又會怎樣?
——就像在明亮的房間點燃了燭光。
她甚至不記得那部電影究竟講了什麼樣的故事,但是眼睛卻在觸到這些文字的時候便想起了文易,想起了愛。
曾鯉覺得她的心「怦」地一下,有株小嫩芽萌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