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法師看自己的咒文和黑狗血沒有效用,一口氣焚燒了七道靈符,召來了疾厲雷,那真是天地變色、日月無光。閃電一道一道打在身邊,但是那隻妖怪毫無懼色,縱身向前,和手持桃木劍的法師展開了肉搏,大戰數百回合之後,終於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後呢?」火兒的單爪抓在沙發背上,張著翅膀,向前傾著身體,眼睛瞪得大大的,急著追問。
在火兒對面的沙發上,劉地正縮在長沙發的一角,盡量把身體往角落裡擠著,大聲說道:「然後我就把那個法師當午餐吃掉了。喂,你別靠過來,保持距離,我可一點兒都不想和你坐在一起。」
「什麼嘛。」火兒失望地撲一下翅膀,「每次故事的結局都是『然後我就把那個強大的對手吃掉了』,一聽就是在吹牛。」
「才活了不到三百年的小鳥懂什麼。你一共見過幾種妖怪啊?」
「我見過的多了。我們住在深山裡的時候,周圍有很多怪物。你這種住在城市裡的傢伙才沒見過世面。對不對,影?」
周影正躺在客廳另一邊的落地窗下面,夏日午後的陽光炙熱地照在他身上,他瞇著眼睛,一邊享受著陰雨連綿後難得的陽光,一邊聽著劉地和火兒鬥嘴。
「再講一個,講個有意思的。」畢方催促著地狼。
「反正你也不信。」
「再講一個能讓我信的。」
「周影,管管這隻鳥。」
周影連眼睛都沒睜--有光才有影,光越亮,影越濃,陽光正是影魅重要的力量來源,他懶得把時間用在為劉地和火兒調解糾紛上。
「再講一個,快點!」
劉地看了一眼事不關己的周影,再看這隻最喜歡聽故事的畢方,他看起來馬上就要撲到自己身上來了,嘆口氣說道:「為什麼不去找周影講給你聽?」
「影的事我全知道,我想聽沒聽過的故事。」火兒對此充滿了自信。
「也不一定吧?比如前些日子,你跟小九尾狐去參加他們學校組織的旅行了,當時發生的那件事你就不知道。」
「劉地!」一直沒開口的周影忽然開口了,「不要再講下去了!」
「你還在對那件事耿耿於懷啊?那又不是你的錯。」
「不是錯不錯的問題,只是--只差一步死的就是我,而我竟然--總之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
「一念之差,雲泥之別,所以死的是他不是你啊。」
「總之,不要再提了。」
「什麼啊?什麼啊?」火兒在屋子裡飛來飛去,「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我聽不懂?快點兒告訴我,快說!」他飛到劉地上方威脅著,「不然我就落在你頭上!」
「喂,喂,是周影不讓我說,怎麼怪我?你去找他呀。」劉地用手擋著臉,遮蔽著火兒身上因為著急而發出的刺眼的光。
「影--」畢方立刻飛到周影身上,撒嬌地啄他的手。
「不行!叫他講別的給你聽。」
「我就要聽這個!就要聽!」火兒在周影身上亂蹦亂跳。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
「那麼,劉地--」注意力再轉到劉地身上。
看到火兒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身上,劉地連忙說:「是周影不讓我說,我可不會出賣朋友。」
「哼,你們聯合起來欺負我!」火兒開始生氣了,身上的火焰「彭」的一聲從明紅色一下子變成了金黃色,「反正我非聽不可!」說著他突然飛到周影頭上,重重地一翅膀拍下去,猝不及防的周影立刻陷入了昏睡。
「好了,影睡著了,現在你講吧。」
「啊--」劉地咧著嘴,擔心地看看昏迷中的周影,再看看步步逼近的火兒,他正死死地盯著自己。
※※※
劉地從昨晚認識的一位女性家裡出來時天已經大亮了,點上一根煙,招手叫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時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大半個月沒有去找周影了。這陣子他一直在人類女性中周旋,享受「戀愛」的樂趣,未免有些冷落了朋友。
現在就去找他聊天吧。劉地這麼想著,對司機說:「去桃源小區。」
周影居住的地方,是一片舊式的居民區,清一色全是這個城市裡如今已經很少見的六層居民樓,樓群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這裡住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來的打工者,來自天南海北,什麼樣的人都有,就連周影這樣的妖怪住進來也一點兒不顯眼。
劉地雙手插在口袋裡,哼著說不上調子的小曲,搖搖擺擺地爬樓:
「城市大了什麼事都有啊,
一隻妖怪住在五樓,
兩隻妖怪住在六樓,
還有一隻英俊的妖怪在爬樓--
我們中午是吃個人,
還是去吃肯德基?
多半是清水煮菜葉了吧?
--」
唱著沒頭沒腦的歌,劉地終於來到了周影住的頂樓。周影喜歡陽光,在這種建築物動則幾十層、上百層的大都會,六層樓又可以有如此充足的陽光的房子確實不多了,所以這裡雖然龍蛇混雜,但周影還是很滿意地住了下來。
劉地知道周影在上午從來不出門,所以連門都沒敲,穿過牆壁徑直進入了屋裡,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子裡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劉地抓抓頭:「怎麼會不在?」
他隱約記起幾天前遇到在人類學校念小學的九尾狐林睿,他說要參加學校組織的旅行,而且還要帶火兒一起去。「哦,對啊。」劉地一拍頭,「畢方一定是跟林睿旅行去了。可是周影呢?難道他也跟去了?」劉地四下打量著屋子,周影不是那種對旅行感興趣的妖怪,除非是他擔心畢方會闖什麼禍才會跟去。「可是有林睿在根本不會有什麼問題,那傢伙那麼聰明。」
那麼周影能去哪兒呢?
劉地伸個懶腰,在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沙發上躺下來,打了個哈欠,心想:就先睡一覺等他回來吧。這時,他的目光被平放在茶几上的報紙吸引過去。
那是一張這個城市的日報。劉地拿起來,在頭版的位置刊登著這樣一條新聞:我市發現大型古代遺跡。
新聞的大概內容是說,位於市郊的村莊發現了一處古代建築遺跡。經專家初步鑒定,已確認該遺跡屬於夏朝以前,現已出土的文物都是十分罕見的。專家懷疑這些建築是用來祭祀的神廟或祭壇,對於瞭解當時的文化、宗教等都有重要意義。
劉地的注意力沒有放在這些文字上,而是看著新聞旁邊附加的一張圖片上。那是一座半埋在土裡的石台,石台上半露著幾個古怪的文字,圖片的註解說明,這是一種初次發現的、尚無法破譯的史前文字。
劉地看著這些文字,輕輕讀出聲來:「巫咸之國。」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種記憶中的文字了,一瞬間有些恍惚。
記得年幼的時候,父母常常拿著用這種文字寫成的書籍教他法術。而如今,劉地的家族已經和這種文字一樣,淹沒在的歷史的長河中了。劉地凝視著這張照片,腦海中對於「巫咸之國」的記憶自動地閃現出來:「有靈山、巫咸、巫郎、巫姑、巫盼、巫彭、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愛在。」十位巫師上登天梯,采百藥而煉不死藥,下傳神意,按天帝的旨令統治百姓,他們住的地方,便以他們的首領名字命名,稱為「巫咸之國」。
「原來傳說中的巫咸之國在這兒。」劉地自語著,「不對啊,據我所知,巫咸之國處於天界崑崙與人界之間,根本不在人間界中,這個遺址應該只是人類紀念『十巫』的地方吧?人類總是可以找到我感興趣的東西,等他們把遺跡整理好,我也去看看吧。」
劉地隨手翻著報紙,沒發覺其他感興趣的內容,心想:「周影不在家,會不會和這張報紙有關呢?」
「巫咸之國--巫咸之國--百藥愛在--食之不死--」劉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周影他--難道是想--」他抓抓頭,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吧?周影總不會去找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巫咸之藥」了吧?劉地知道周影的生存目的就是「修成正果」,那麼被他知道了有一種吃了就可以長生不死的仙藥存在,他去找也很正常。只是那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劉地思忖著:是在這裡等他回來呢?還是去那裡看看能不能幫上忙?他看看窗外,反正今天天氣不錯,就去郊外散散心吧。
※※※
原本應該處於生長期的麥田被推土機什麼的弄得一片狼藉,幾個土堆後面,就是考古的現場--這一片麥田倒不是因為考古發掘才弄成這樣的,恰恰相反,是人類要在這裡興建工廠,把一片好好的田地弄成這樣,才發現了這片古跡。劉地看著兀自從土堆邊緣探出綠葉的麥苗,聳聳肩。
考古現場十分忙碌,數十人緊張有序地工作著。使用了隱形術的劉地站在旁邊默默看了一會兒,他不喜歡人類肆意改變環境的行為,但是尊重這些認真工作的人,沒有打擾他們。
「周影--」劉地四處張望,「他沒有來過嗎?」他再認真地看一遍這個地方。這是由許多半埋在土裡的石牆組成的遺跡,只看這些基牆就可以想像當年的建築群一定很宏偉。劉地把手放在石牆上,彷彿在側耳傾聽什麼,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嗯,在下面。」
劉地緩緩降下去,就好像他腳下踩的不是土地而是流沙一樣,不一會兒整個人就被大地吞沒了。
劉地現在站在距離地面大約五米多的一條地下通道中,漆黑的通道有些潮濕,很多地方還在滴著水,滴水聲在通道中迴盪,頗有些恐怖電影中的氣氛。
黑暗、陰濕、狹窄的通道和地下泥土的腐敗氣味都對劉地沒有什麼影響,應該說,這才是真正屬於他們「地狼」的環境,他們本來就是住在泥土中的種族。喜歡混居在人類當中,生活在陽光、藍天下的劉地是他們當中千年不遇的怪胎。
「一隻妖怪,一隻妖怪--」劉地繼續唱著他自編的「妖怪歌」,沿著傾斜向下的通道走向地下更深處,轉過了一個拐角之後,前面竟隱約出現了了火光。劉地皺起了眉頭--周影是影魅,他和劉地一樣不需要照明也可以看清事物,也就是說他不需要點火,那麼在前面點火照明的是誰?難道周影沒有來這裡?還是來這裡的不止周影一個?
劉地收斂起一向吊兒郎當的樣子,無聲無息地向光亮處靠近。
這是一個比較寬敞的大廳,地上有一支尚未熄滅的火把,搖曳的火光把一切照得越發模糊不清,大廳四面的壁上全是刀、劍留下的痕跡,地上散落著掉落的泥土和白色的紙片。劉地拾起腳邊最近的一張紙,那張紙剪成簡單的人形,上面用硃砂寫著古怪的符文。
「周影!周影!」劉地把紙人丟到地上,向著墓室裡喊,「你沒事吧?周影!」
空蕩蕩的墓道裡只有他自己的回聲。
劉地跺跺腳,使用這種紙人作法的一定是人類的法師,周影是個思想單純的傢伙,如果他面對的是狡猾多詐的人類肯定會吃虧的。劉地顧不得許多,四肢著地,現出他的原形--一隻黑色的狗形妖怪,沿著墓道飛奔起來。
一路奔來,到處都是激鬥過的痕跡,劉地曾經和周影交過手,也和他聯手對付過窫窳,十分熟悉周影的戰鬥方式,他清楚地分辨出哪些痕跡是周影留下的,單以這些痕跡來看周影雖然沒有落在下風,但是也沒能討到便宜。劉地知道周影的天性和原形注定了他善守不善攻,一直以來火兒都是他的「護身符」,周影和火兒聯手可以對付大部分對手,可是現在火兒跟九尾狐去旅行了,周影是在孤軍奮戰。
「周影!周影!」劉地聽到前方傳來兵器交擊的聲音,又叫了幾聲,想讓對手知道周影來了幫手而有所顧忌。果然,他的聲音剛傳過去,前方就恢復了安靜。
劉地縱身躍入土中,掩藏起行跡前進著,憑著殘留在空氣中的氣味他已經可以肯定周影的對手是一個人類法師了。劉地曾多次和人類法師鬥過法,深知他們的狡猾難纏,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不過--」他邊跑邊舔著嘴唇,「這些傢伙一般說來都很好吃。」
透過泥土,劉地終於看見了周影,也看到了他的那個人類對手。
這又是一座大廳,周影已經現出了原形--一條黑色的人形影子,背靠著牆壁站著,手裡提著影刀。在大廳中間,幾個紙人化作的盔明甲亮的武士手執大刀或長戟,正在和火把搖曳下形成的影子搏鬥。周影的目光穿過戰場,緊緊盯著自己的對手。那人也是緊貼著牆壁,由於事先聽到了劉地的聲音,所以他防範周影之餘也警惕著周邊的通道。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樣貌,但是能感覺到他是個挺年青的男子。
「以他的年紀來說這樣的法術已經很錯了,但是--太愚蠢了,竟然把自己的背貼在牆上。」劉地這樣想,「現在的人類法師都沒有什麼和妖怪鬥法的經驗啊,想當年--」劉地像個老頭子一樣咕噥著,一邊伸出了利爪。
劉地從牆壁中突然出現,這名人類法師的動作竟然異常敏捷,在千鈞一髮之際就地一滾,躲過了劉地的致命一擊,只是被他的利爪抓破了衣襟而已。
「又是一隻妖怪。」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揮手撒出數道靈符,地道中立刻又現出了幾名武士,向劉地逼近。
劉地縱身從這些武士頭頂躍了過去,無聲無息地落在周影身邊,問道:「你怎麼樣?沒事吧?」
周影搖搖頭。
「你要來這兒也該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啊!怎麼說我也比你多活了四百年,總比你經驗多吧?」劉地和周影背靠著背對付敵人,口中埋怨著。
「可是這段日子根本找不到你。」
「啊--」劉地想到自己這些日子一直在和女人鬼混,確實沒有和周影聯絡過。他抓住武士刺來的一戟,順勢一帶,把那名武士拉近自己,揮爪削掉了他的頭,武士立刻化成了紙人飄落在地。回過頭看看在認真戰鬥的周影,低聲說:「對不起。」
周影砍倒一名對手,接著手臂一伸,影刀化成了無數飛刀,向那名人類法師射去,一邊問劉地:「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看見了你桌子上的報紙--」
不等他們把話說完,躲過了飛刀的人類法師又撒出了六七個紙人武士。
「這個人類是什麼來頭,怎麼這麼難纏啊?」劉地一連撕碎了兩名對手,問周影。
「不知道。他突然冒出來,就喊打喊殺的。」周影話語中有幾分氣憤,「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他認為什麼理由都沒有就打鬥在一起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或許還要花上很長時間他才能夠明白「非我族類,其心必誅」這句話的含義。
「妖孽,受死吧!」人類法師大喝一聲,擲出了幾個木偶。木偶落地變成比紙武士還要高大強壯的武士。這種人偶比紙做的要結實得多,劉地的利爪抓在上面,只是掉下來許多木屑,周影的影刀砍在上面也只能砍出「咚咚」的聲音,留下不深的刀痕而已。
「可惡的人類!」劉地險些被一個木偶擊中,罵了一句,「周影,我們也該動真格的了,免得被人類小瞧了。」他縱身躍起來,瞬間消失在洞頂的泥土之中。與此同時,周影的身影也從有到無,不知消散到何處去了。
人類法師手執靈符,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周圍。他自幼隨祖父修道,幾十年下來被他收拾的妖物也頗有幾個,但是今天遇到的影魅和地狼確實不是等閒之輩,他也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
「疾!」法師大喝一聲,一道靈符向腳下的泥土射出。隨著一聲號叫,地狼從土中翻滾出來,他的皮毛被附著在身上的靈符灸烤,發出「滋滋」的聲音,痛苦地在地上打著滾。法師又發出一道靈符,地狼被死死地釘在地上,連連長號,抽搐著,卻無法移動。法師並沒有因此而鬆懈,又開始搜索著不知藏匿於何處的影魅。
一條黑影閃電般撲出來,法師來不及發出靈符,揮動桃木劍刺去,黑影敏捷地從劍下鑽過,利爪在法師手臂上一抓,頓時血流如注,劍也落在地上。
「地狼!」法師看清楚眼前的對手之後失聲叫出來,「那麼我剛才禁住的是--」他轉過身去看,背後的「地狼」跳了起來,舞動影刀刺下來,法師向前衝出兩步,勉強躲開。
「周影,快走!」劉地伸手拉住周影,一起衝過了這個地下大廳。法師剛剛從地上爬起來,便感到整個洞穴一陣搖晃,大塊的土石紛紛掉下來,堵死了大廳的前後兩個出口。
「哈哈哈哈!」劉地大笑起來,「竟敢和我作對,你自己慢慢挖吧。」
※※※
劉地和周影一前一後在地道中前進,前面越來越低矮,狹窄而陰濕,他們的速度卻絲毫不受影響。
「你是想到這裡找什麼『巫咸之藥』吧?那種東西就算真有也不見得會在這裡啊。」劉地向給周影潑冷水。
「來找找看又不會有什麼損失。」
「浪費時間還不是損失?」對劉地來說,用在吃喝玩樂以外的任何時間都屬於浪費。
「這次不浪費。」周影回過頭來認真地說,「我聽那名人類法師提到,他們家族世世代代守護埋藏在這地下的『靈藥』已經幾千年了。恐怕十巫真的在這裡留下了什麼。」
「幾千年前的東西,就算有現在也不一定還在,就算還在有效期也可能過了,不一定能用嘍。」劉地繼續潑冷水。
「去找找又不會有什麼損失。」
「是啊,是啊,真服了你了。」劉地懶洋洋地說,「反正十巫留下來的東西怎麼也不可能是美人或美酒,想到這些我一點兒興致也提不起來。」話雖這麼說,他的腳步可一點兒也沒有放慢,一步不離地跟著周影。
這條地道越走越長,劉地粗略地估計已走了超過十里路,因為一路傾斜向下,他們已經身處地下幾十米的地方,如果是人類走進來的話,早就因為渾濁的空氣窒息而死了。
劉地幾步趕到周影前面,做了個手勢要他停下,吸吸鼻子說道:「空氣的氣味變了。」
周影順著地道向前望去,依舊黑漆漆的望不到盡頭,他分辨不出和先前走過的地方有什麼不同,但是劉地的感覺是十分敏銳的,周影略感緊張地等著他的結論。
「法術的味道。」劉地一邊聞一邊走,周影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隻「狼狗」。劉地向前走了大約二十步,口中唸唸有詞,伸手向虛空一劃,一道法術的屏障顯現出來,雷電在淡藍色的屏障上流動著,來往穿梭,劉地對周影道:「是五雷符,如果踩上去恐怕連骨頭都燒焦了。」
劉地和周影分頭尋找,把貼在四處的五張靈符撕了下來。雖然經過了數千年,硃砂的符咒還是鮮紅可辨。劉地手一揚,幾張符咒化做了飛灰,五雷的屏障也隨著咒符被毀而煙消雲散了,露出了前面的道路。
「既然設下五雷符來防禦,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東西。」周影道。
劉地看了周影一眼,他可沒有周影那麼有信心。周影是那種絕不瞻前顧後,一條直線往前走的人,劉地卻是凡事都往壞處想,總要先把最壞的可能都想遍了,才開始行動的人。「既然開始就出現了五雷符,越往裡面會越不得了吧。」在他看來,就算真的有「巫咸之藥」,為了它冒這種險也不值得,但他是為了周影才來的,周影要繼續前進,他就捨命陪君子。
突破了五雷轟的屏障後如同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不但渾濁的空氣一掃而空,而且洞穴牆壁的高度、寬度也在增加,逐漸變成了一條兩人多高,數米寬,石板鋪地的地下長廊。劉地和周影一路走過,原本貼在牆上的符咒便一路自動發出光亮,待他們走遠又自動熄滅,令人恍惚中彷彿走在現代科技建造的、有聲控照明設備的建築中一樣。
走在這跨越了幾千年的光明中,劉地和周影的感受截然不同。和從虛無幻化而來的影魅不一樣,地狼是一種有悠久傳統和完整家庭體系的妖怪。劉地自幼生活在這種依照古禮生活的家庭中,接受的也全是來自遠古時代的教育,雖然現在的他已經掙斷了和自己的種族間的一切關連,但是走進這時光倒流般的場所,所有的往事都自動地閃現出來。對劉地來說那絕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怎麼又想起來了呢?」劉地吁了口氣。
「周筥--他也曾經生活在那樣的時代吧?」周影自言自語道。他對那些遙遠的人類王朝、遙遠的文化的瞭解全來自於周筥,所以看著這些符咒,看著石板上雕刻的應龍、大風時,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位人類老者,「周筥他們那個時代,人們修建的也是這種含蓄大方的建築吧?」
不知不覺中,劉地和周影越走越慢。
「妖孽!受死!」
劉地打了個寒戰,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那名人類法師已經從後面趕了上來,一邊揮舞著桃木劍,一邊唸唸有詞,但是他的注意力卻不在劉地和周影身上,賣力地向虛空中攻擊。劉地回頭一看,手疾眼快地一把拉住周影,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在前面,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深淵中烈焰翻騰,火舌一直舔到劉地的腳邊來。這不是自然形成的景物,而是出自高強的法術,即使是妖怪們掉進去,恐怕也會和觸及「炎火之山」的火焰一樣,立刻化為飛灰。劉地和周影方才就像被什麼牽引著一樣,一邊沉溺於回憶之中,一邊向這裡走過來。
等周影也清醒過來,看看前面的深淵,臉色變得比劉地還要蒼白。
人類法師顯然也和他們一樣,完全沉浸在幻境當中,一邊舞劍和什麼東西搏鬥,一邊越過他們,繼續向前。
「如果不是他發出聲音,我們已經掉下去了。」劉地說著伸出手,在法師一隻腳已經邁進深淵時抓住了他,將他拖了回來,抬手甩了他幾個耳光把他打醒過來。
法師一清醒過來,看到劉地和周影站在自己前面,立刻抽出靈符,拉開架勢。
劉地向他身後努努嘴,示意他看過去:「我可是不計前嫌救了你的命,再恩將仇報地糾纏,可別怪我不客氣。」
法師看到身後的深淵,一時也嚇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定定心神之後還是毅然說道:「誰要你們來救我,我寧可死也不領你的情。」
劉地聳聳肩,沿著深淵邊沿開始尋找通往對面的路,不再搭理他。周影跟在劉地後面,對還在那裡咬牙切齒的法師扔下一句:「實在不能接受劉地的幫助,就自己跳下去好了,當他沒幫過你。」
「我以為自己就夠惡劣的了,想不到你這傢伙比我還歹毒。」劉地拍著周影的肩稱讚道。
「我只是告訴他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
法師看著兩隻妖怪笑著走遠,不由得握緊了雙手,眼裡都快冒出火來了。
※※※
一邊是烈焰翻滾的深淵,一邊是大聲咆哮的法師和他操縱的人偶,劉地嬉皮笑臉地對周影說:「哎呀呀,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小心!」周影提醒他注意木偶劈來的一刀。
劉地輕鬆地跳在一邊,飛起一腳把那個木偶踢倒,說道:「乾脆照你說的,再把他扔下去就好了。」
一個人偶被周影劈倒,跌入了深淵,就像落入水中的石子一樣,在火海中濺起了小小的浪花,瞬間就消失了,連灰燼都沒有留下。劉地對法師招著手說:「來,來,看到了嗎?一下子就消失了,連痛都不覺得。不要再磨蹭了,你也快點下去吧。」
「地狼,該下去的是你!」法師狠狠地瞪著劉地,一連向他扔出了數張符咒。劉地「哈哈」笑著避開。
「小心!」周影大喊一聲。隨著他的喊聲,深淵的火焰猛地衝出數道火光,像掀起了翻天巨浪一樣,火柱消散,深淵上方出現的是數只巨大的火鳥。這些鳳身、獨爪、青眼的靈獸拍動著翅膀,盯著前面的兩隻妖怪和一個人類。
「畢方!」人類法師和劉地一起脫口而出。
「不。」周影糾正說:「那只是畢方留下的影子。」
他們忘卻了搏鬥,一起仰視著這強大的靈獸數千年前留下的影子。畢方絢麗的羽毛變幻著色彩,羽翼捲動熱浪,像活的一樣。看著它們,周影第一次意識到,三百歲的火兒還是個小孩子,再過七百年,他也會成為眼前這樣奪目、強大的靈獸。
「必--方--」眼前四隻畢方的影子一起縱身長鳴,揮動翅膀,炙熱的烈焰撲頭蓋臉席捲過來--
長長的通道中,已經遠離那個深淵了,畢方的叫聲仍然在耳邊迴盪著,令人心悸。法師跪在地上,拍打著衣服上的火焰,他的頭髮、眉毛都被燒焦了不少,半邊臉熏得漆黑,十分狼狽。劉地從牆壁中鑽出來,已經恢復成了黑色狗狀的原形,身上也有不少皮毛被燒焦,坐在後爪上舔著受傷的地方,比法師的樣子好不了多少。周影則從牆壁的邊影裡出現,他的樣子比起另外兩個總算好一些,外表看不出什麼傷痕,但也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他們都沒有料到,畢方幾千年前留在這裡的影子還能使用這麼強大的法術,真正的畢方究竟厲害到什麼地步?他們簡直無法想像。
「太可怕了。」劉地喘著氣說,「周影,你還是放棄吧。」
「不!」周影難得的決絕。
法師從地上一躍而起,又向畢方鳴叫聲傳來的方向走過去。周影也跟了上去。「兩個笨蛋。」劉地踢踢腳下的石子,但還是跟上了周影。
走到可以感受到火光的地方他們就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步子。
劉地靠著牆壁,用一條腿站著悠然地問:「你們要怎麼過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周影化成一條影子,想貼著洞頂飄過去,但是一個畢方的影子斷然地攻擊了他,迫使他狼狽地逃了回來。人類法師則畫了幾個召喚祝融的符咒,希望火神的力量可以迷惑畢方,但是畢方根本無視這些符咒,要不是他滾動得及時,差點兒就變成「烤全豬」了。
「你們看,我說過了吧?」劉地的聲音使影魅和人類法師在一瞬間產生了同仇敵愾的感覺--他們都有衝過去揍這隻地狼一頓的衝動。
「我以為你已經很瞭解影子了--它們只是一些影子,對嗎?」劉地還在說著,絲毫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那是畢方的影子。」
「我以為你也很瞭解畢方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辦法了?」
劉地一豎大拇指:「你倒是真瞭解我。」
法師的目光和周影一起集中到他身上。
「在通過這裡之前--」劉地看著法師,「你是誰?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法師驕傲地說道:「我家世代修道,守護此地,降妖除魔。我來這裡就是為了保護靈藥,絕不能讓你們這些妖怪染指。」
「事到如今何必說謊。」劉地抱著手臂站著,「沒有我們的幫助你也過不去,大家把話說明白,然後相互合作才是正確的選擇。」
法師有些狼狽,挺起胸膛大聲說道:「我齊智遠自幼發誓要斬盡天下群妖,借助先輩靈藥來提升自己的法力,這有何不可?反正絕不能讓靈藥落入你們這些無恥的妖怪手中!」
「周影是為了私利奪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你是為了私利違背祖訓,也不知道誰更無恥一些。」
「別把我和妖怪相提並論!」
「是,是。同樣的事人類幹就有理由,妖怪幹就是無恥、該死,我知道了還不行--」劉地嬉皮笑臉地說,「那你要不要和我們合作?」
法師沒有吭聲。他知道自己無法憑一己之力過去,但是又不願親口說出和妖怪合作的話來。
「好,就這麼定了,大家合作到過了這道深淵為止--過去之後依舊是拚個你死我活的敵人。」劉地擊了一下手掌,說,「我來告訴你們怎麼過去--」
※※※
深淵裡的火焰熊熊地燃燒著,不知疲倦地翻騰著,畢方的四個影子還傲立在火焰上方,展現著它們的強大身姿。當一條黑影從通道內躥出來時,一個畢方的影子立刻發動了攻擊,然而被擊中的目標沒像以往那樣化成了飛灰,而是爆烈開來,撒出了大量的水--劉地從地下的水脈裡取了水,利用齊智遠的人偶帶了過去--大量的水和烈火接觸,頓時煙霧騰騰,整個洞穴裡充滿了灼人的水霧,放眼看去,一片白茫茫,就連畢方的視線也無法看透這一切。水霧中,黑影接二連三地跳動著,畢方的影子們急切地反擊,但它們攻擊的都是帶著水的人偶,結果令洞窟裡的水汽越來越大,視線越來越模糊。
如果是真正的畢方,他們一定會做出更適當的反應。但是這些殘留的影子沒有思維,它們只是遵循著襲擊一切企圖渡過這道深淵的物體的原則而行動,卻無法做出明確、理智的判斷。於是,當水霧遮住它們的視線時,它們一起鼓動翅膀,拍打出熱風烈焰向水霧吹去,企圖把霧吹散。
這股力量在洞窟中激盪出天崩地裂般的聲勢,不僅水霧瞬間消散於無形,連深淵中燃燒了數千年的火焰也經受不住這樣的力量,被烈風捲起,片刻充滿了整個洞窟,然後熄滅了。
「必--必--方--」畢方的影子齊聲高叫,隨著火焰的消失也消失了蹤影--它們依靠著火焰和畢方的靈力相互依存才能留存到今天,現在火焰熄滅了,影子也就失去了憑借,它們也跟著火焰消失了。剛才火焰暴漲,將通道中那些發光的符咒都燒掉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畢方最後的叫聲久久地迴盪著。
周影化作一團黑影,把劉地和齊智遠保護在自己身後。影魅可以吸收光和熱,雖然不能對抗畢方的力量,但是在火浪襲來時保護同伴仍綽綽有餘。劉地從周影背後伸出頭來吐吐舌頭:「好厲害啊。」
黑暗對劉地和周影沒有什麼影響,他們拍拍身上的灰塵就往前走去。齊智遠卻只能燃起照明的符咒,他看著眼前的深淵,再看看尚不知有多遠的對岸,不由皺起了眉頭--如果他還有人偶可用,就可以背他過去,但是剛才已經全用完了。
劉地和周影輕鬆地飛到了對面,劉地還不忘回過頭來對法師擠擠眼。
剛才為了對付畢方的影子,就是劉地不停地在旁邊催促:「再來一個,不夠啊,再拿一個來!」如此這般,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就把所有的人偶都用掉了。現在看來,這都是那隻地狼早就計劃好了的吧?
劉地和周影越走越遠,彷彿認定了齊智遠不可能追上去一樣,一邊還在大聲地說笑著。
齊智遠咬咬牙,縱身向對岸躍去。以他本身的功夫躍出數丈不成問題,但是黑暗的洞窟使他的判斷產生了偏差,眼看離對岸只差數寸,但是他的氣力已經用盡了,身體開始向下墜落。他舉劍向壁上刺去,想止住下降的勢頭,但是桃木做成的劍怎麼可能插得進堅硬的石壁?眼看就要落下無底深淵的時候,一隻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
劉地一邊故意慢騰騰地拉他上來,一邊說:「約好的是『合作到過了這道深淵為止』,現在你還沒有過來。」他把齊智遠提上來,放在地上,裝模作樣地幫他拍拍身上的灰塵,俯身在他的耳邊說,「從現在開始,合作關係解除。你如果再妨礙我們,我就--」他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兩個手指一劃,作了個割脖子的動作。
齊智遠看著劉地的背影,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咬緊了牙--
過了深淵,又走過了一道長長的走廊,前面出現了兩扇緊閉的石門。門上分別雕刻著畢方和應龍,石刻的靈獸用寶石鑲嵌的眼睛陰冷地看著面前的兩隻妖怪。
「你先留在這裡,我進去看看。」劉地說著,顯出原形,鑽進了石門。
周影站在門外,心裡極度緊張,連齊智遠追了上來都沒有發覺。多年來的目標第一次如此真實地展現在他面前。在這種層層防範的地方,一定有些珍貴的東西,如果真的是巫咸之藥--
※※※
劉地進入石門後,發覺被巨大的石門掩住的竟然是一間僅容一個人轉身的小房間。房間的地板、牆壁上全都刻滿了用意不明的符咒,正中擺放著一個石架,石架分成兩百多個小小的格子,每個格子只有手指長、數寸寬。「這麼小的地方能放什麼?盛藥的藥瓶?」劉地喃喃地道。但是格子裡面全是空的,劉地圍著石架轉了一圈,才在側面最下角的一格裡找到了一隻陶瓶。
「只有這個嗎?」
小小的陶瓶高約數寸,做工精緻,刻滿龍飛鳳舞的圖案,瓶口用朱紅色的封泥封住,封泥上金色的咒文閃閃發光。劉地用大爪子抓起陶瓶搖了一下,裡面確實有東西在晃動。
幾道光芒向劉地射來,劉地把陶瓶叼在嘴裡,連跳帶滾地躲開,但是光芒還是連續不斷地打下來,他想潛入地下,卻發現自己被符咒的力量所困,無法在這間屋子裡施展法術。
「劉地!劉地!」聽到聲音不對,周影撲上去敲打石門,但是一股力量把他彈了出去。他爬起來,想化作影子從門縫裡鑽過去,但還是被彈了開來。周影不死心,一次一次撲上去,但是結果全都一樣。「劉地!你怎麼了?快點出來!」門內的爆炸聲越來越頻繁,周影更加著急,扯著嗓子叫起來,「劉地!」
「你叫那麼大聲幹什麼,我又不聾。」石門霍地打開,劉地以人形出現,口中咬著陶瓶,雙手推開了石門,他身後的光芒還在不停地打下來,有幾道越過他的肩頭打出來,周影慌忙跳起來避開。劉地走出房間,裡面才恢復了平靜。
劉地身上到處是一道道的傷疤,背上用自己的血畫了一個大符咒--他看到小屋裡雖然光芒頻閃,但是石架卻絲毫無損,於是模仿石架上的符咒畫了下來,想不到真的有用。他一下子倒在地上,把陶瓶扔給周影,吐出一口氣。
周影接住陶瓶,打量著,喃喃地道:「這就是巫咸之藥--」
劉地揮揮手:「吃吧,吃吧!吃了你就成了老不死的了。」
「你的傷--」
劉地「哈哈」一笑:「這算什麼。」
「可這是你拿到的。」
「我才不稀罕呢。你不是想修成正果嗎?不是擔心火兒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靈獸嗎?吃了就都解決了。」
「嗯。」周影欣喜地點點頭。
「躲開!」周影抓住劉地向旁邊一跳,齊智遠的一道靈符在地上炸了一個大炕。
「把靈藥交出來!」
「不。」
一張巨大的網從洞頂罩下來,劉地和周影猝不及防,一起被罩在裡面。網上掛著很多鈴兒,貼滿了靈符,一明一暗地發著光,細細碎碎地響著。齊智遠冷笑道:「齊家世代相傳的捕妖網,看你們怎麼脫身!」說著手一抖,劉地被他連人帶網拽了過去。周影卻像一抹輕煙一樣,從網孔裡飄了出來--他是影子,怎麼可能被網住。
「站住!不然我殺了這隻地狼!」
周影手中握著那只陶瓶,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劉地身上被貼了兩張靈符,無法動彈。齊智遠踢了劉地一腳,令他單腿跪地,抬手扯起劉地的頭髮,使他仰著頭,把桃木劍指在劉地喉嚨上,說道:「把東西放下。」
周影握緊了手指。
齊智遠手腕用力,劍刃刺進了劉地的皮肉,雖然他有意避開了氣管、動脈,但是木劍的鈍刃入肉數寸,還是傷害不輕,劍一拔出來血立刻跟著噴了出來。劉地卻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掙扎呼痛,而是掛著一抹冷淡的笑容掃了他一眼。比起和自己爭奪巫咸之藥的影魅,這隻地狼的態度更讓齊智遠感到氣憤,他迎著劉地的目光,倒轉劍柄向他頭上砸下去。血順著劉地的額頭流下來,劉地甩甩頭,血花四濺,他卻「格格」地笑起來。
「把巫咸之藥放下,不然--」齊智遠繼續威脅周影時才發現,影魅已經不見了。
「可惡!」齊智遠咆哮一聲,連續向周圍扔出咒符,可是毫無反應,無疑,周影已經不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了。
「他去哪兒了?」齊智遠踩著劉地的腦袋問。
「我怎麼知道。」劉地自嘲地一笑。他的臉上自始至終都沒有失去笑容,即使發現周影帶著靈藥獨自逃走時也一樣,還是那副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們不是朋友嗎?就這麼背棄朋友獨自逃離,這就是你們妖怪的友情。你們這些冷血的東西!」用劉地交換巫咸之藥是他唯一的機會,現在周影不顧劉地而去,他實在無法掩飾心中的失望,一腳腳踢在劉地身上,咒罵著,「妖怪就是妖怪!該死的東西!無恥的東西!」
「閣下又高明到哪裡去?別忘了,我救過你兩次,你現在又在做什麼?」劉地冷嘲熱諷道。
「閉嘴!」齊智遠尖叫起來,他把曾經受過地狼的救助視為奇恥大辱,劉地卻偏偏一再提起,他用劍柄連敲劉地數下,「你給我叫!大聲叫那隻影魅回來救你!」
「呵呵--」劉地又笑起來,「如果換了是你帶著巫咸之藥走了,你的夥伴向你求救,你會回來嗎?」
「我就不信你真的不怕死!」齊智遠手起劍落,劉地的一條手臂被砍落在地。
劉地悶哼一聲,幾乎痛昏過去。失去一條手臂在平時對他來說可能算不了什麼,使用適當的法術加上自身的再生能力,用不了一個月就可以再長出來,但是他被石室裡的法術所傷,現在又被符咒制住,身上到處都是桃木劍留下的傷口,劉地現在連自己止血都做不到。他盡量端正身體,不讓自己歪倒,側著臉,依舊笑著說道:「不錯,我不怕死。」
齊智遠把劉地拽起來,一邊推著他向前走,一邊說:「我不會讓你這麼輕易死掉的,我就不信找不到那隻影魅。」
劉地雖然盡力穩住步子,但是隨著失血越來越多,他終於踉蹌著摔倒在地。齊智遠得意地笑起來,用劍捅著還想掙扎著站起來的劉地:「怎麼樣?妖孽,被朋友背叛後死在這裡很不甘心吧?你再笑啊,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劉地垂著頭,用單手撐著身體,不讓自己整個趴在地上,慢慢地說道:「我已經活了七百多年,經歷了數個人類朝代,我的親人、朋友早就死得乾乾淨淨。我曾經吃過上千個人類、妖怪,也曾經親口咬死了幾十個族人和兩個親哥哥。吃喝玩樂我什麼都享受過,背叛、忠誠、愛恨情仇我什麼都經歷過。如果你也可以活這麼久,看這麼多,你就會明白,世界上沒什麼事是看不開的,背叛、出賣、死掉,都算不了什麼--」他斜過頭看著齊智遠,嘴角竟然還掛著一絲笑容,「你可能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我就給你一個忠告吧。想做一個好法師,學著體會一下妖怪的心裡在想什麼吧,就像妖怪想修成正果必須先學會做人一樣,法師不明白妖怪的想法怎麼能成為『天師』。我知道你法術高強,天資聰穎,可是你現在這樣成不了最優秀的法師--成不了。」
「你給我住嘴!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劉地的話和齊智遠的祖父說過的很像,這讓齊智遠更受不了--這隻地狼竟然比他更知道怎麼做一個好法師。
「本來是想給你一些幫助的。」劉地還是那副懶洋洋地神情,「一輩子就做了這一件好事你還不領情,我可真傷心啊。」
「我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名『天師』,斬盡群妖的,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今天你也要成為被我除掉的妖怪之一了。」說著舉劍向劉地刺下來。
劉地淡淡地看著劍尖,連眼睛都沒有眨。
「住手!」
齊智遠立刻停住了手,抬頭望去,極力掩飾著自己的興奮。
周影站在十幾步外,手裡舉著陶瓶:「我把靈藥給你,放開劉地。」他現在很為自己丟下劉地逃走的行為羞愧,看到劉地的斷臂和他一頭一臉的鮮血,越發自責,歉意地看向劉地。劉地收斂起笑容,深沉地看著他。
「放開他,我把東西給你。」周影催促著,他急於查看劉地的傷勢,也急於結束這一切。
「給他半顆靈藥就可以了。」劉地又恢復了那種譏諷的口氣,「我都被他打得半死了,全給他我們太吃虧了。」
周影沒想到他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不由眼圈一紅。
周影把陶瓶放在地上,緩步向劉地走過去。齊智遠看清楚陶瓶上的符咒封口並沒有被破壞,才放開劉地向陶瓶走過去,臨走之前還踢了劉地一腳。
周影把劉地扶起來,手忙腳亂地為他止血。劉地任憑他在自己身上忙活著,閉上眼,仰面向上,長長出了口氣。
「對不起,劉地,都是我不好--」周影結結巴巴地說著,「我只是想,只要我吃了那個靈藥,法力提升後就可以回來救你了,我不是想丟下你不管。」
「沒什麼。」
「我拿著靈藥看了很久,卻怕萬一吃了無效怎麼辦,就算有效,萬一不能立刻生效怎麼辦。我越想越害怕,覺得還是直接用它把你換回來比較保險。可是我沒想到他竟然對你下這種毒手。」
「我又沒死,你回來了就好,其他都無所謂。」劉地半坐起來,「反正我常常在鬼門關上打轉,哪天一不小心跨進去了,自己也認了。」
周影情緒很激動,淚水一直在眼眶裡打轉。劉地扶著他的肩站起來,輕描淡寫地說道:「今天先回去吧,哪天我再來和他算賬。」話雖然說得淡淡的,但眼中卻露出冷酷來。
「站住!」齊智遠大喊一聲。
他已經除去了陶瓶上的符咒,打開了封口,把一枚拇指肚大小的黑色丸藥擎在手裡,冷笑著說:「你們別想逃走!等我服下靈藥,看我怎麼用你們祭劍,怎麼斬盡天下群妖。」
劉地聳聳肩,忍不住又譏諷他幾句:「你家世代守護的東西你就吃了吧,別扯到我們身上,關我們什麼事?」周影扶著他轉過身,緩緩向外走去。
「我叫你們站住!」齊智遠在劉地冷言冷語下實在難以保持冷靜,一把把靈藥塞進口中,吞下去,「今天這裡就是你們的葬身之地。」
周影擋在劉地面前,手一伸,影刀已握在手中。他不會讓劉地再受任何傷害。
齊智遠氣勢洶洶地逼過來,雖然吞下靈藥後什麼反應也沒有,但是他仍然決心要把這隻地狼埋葬在這地底。
劉地猛地拉住周影,自己走到前面去:「我可不甘心讓你殺了他,這個人類我要自己來吃。」
「劉地!」
「我四肢都被折斷時還能咬死對手,斷一條胳膊算什麼!」劉地大吼一聲,伸展剩下的手臂,五隻利爪從指尖彈出來。
齊智遠本就一心想置地狼於死地,劉地自己走出來正合他意。他感到一股火熱的感覺從丹田中升起,明白靈藥正在發揮作用,得意地拉開架勢,暗想:就用你來試試這巫咸之藥的效用。
劉地微微閉一下眼,眼睛中猛爆出寒光。
齊智遠突然狂叫一聲,跪倒在地,青藍色的火焰從他的口鼻中冒出來,接著火焰衝破了他的皮膚,在他全身燃燒起來,他手舞足蹈地掙扎著,卻沒有任何辦法抵禦這來自體內的火焰。劉地看著這意外的一幕,略有些吃驚,接著恍然地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周影一把拉住劉地,把他拖後幾步,不讓他離齊智遠太近。其實這時火焰已經熄滅了,齊智遠已經成了一堆黑色的焦末。一陣陰風吹來,就連這點兒痕跡也不見了--
周影和劉地對視一眼,畢竟是數千年前的東西,效力發生了變化也是有可能的。周影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該感歎,只差一線,服下這枚致命「靈藥」的就是他了。
「十巫的工作不只是煉不死藥,還要下傳神意,管理國家--他們不是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團體,而是一個國家的管理中樞。從政治角度出發,毒殺也是很常見的事吧?」劉地緩緩地說,「說不定這顆『靈藥』原本就是做這種用途的。」
數千年前,人、神、妖共居的國家發生的事已經無從追溯了。這顆靈藥究竟是因為時間而產生了變異,還是一開始就是用於「毒殺」的用途,這其中的答案也許劉地和周影永遠也無法得知。
「劉地,我--」周影覺得自己必須向劉地說些什麼,可是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劉地搖搖頭:「你毋須自責,別為沒發生的事難受。」
「你還不如打我一頓,咬我一口,你這樣我更難受。」
「咬你?沒血沒肉的咬來幹什麼?」劉地白他一眼,「我是真的不介意。」他見周影低著頭,沮喪的樣子,接著說道,「以前也為出賣啊、背叛啊什麼的生氣、傷心來著,後來見得多了,經得多了,也就習慣了。不過,你能回來我很高興,真的。」
周影的心裡卻覺得黯然:劉地並不是不「生氣」,而是根本不在乎自己做出這樣的事。這是不是說劉地並沒有把自己當作真正的朋友呢?不過這也是咎由自取,自己確實在關鍵的時刻背叛了他。
劉地是周影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現在看來,因為這次愚蠢的行為,周影恐怕會永遠失去這個朋友了。
「如果當時你不回來,我真的無所謂,我早就不在乎了。可是,你卻回來了--」劉地把手卡在周影脖子上,一字一字地說,「所以,如果再有同樣的事發生而你卻丟下我獨自逃走的話,就算追到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也要吃了你。因為我可以不在乎一切,卻還沒有學會不在乎『朋友』的背叛!」說完身體一晃,跌倒下去--
※※※
「我再也不會『背叛』任何人了--」周影不知什麼時候醒了,聽著劉地對火兒把「故事」講完,「那種滋味真的不好受。」
「不是告訴過你嘛,別為沒發生的事自責,還有,不愉快的事三天之內一定要忘掉。」
「有些事想忘也忘不了--記著比忘了好。」周影始終無法釋懷。
「唉--」劉地搖搖頭,趴在沙發上,打了個哈欠,「真受不了你這死腦筋!過去和將來都不會發生的事,你記來幹什麼?」
「將來不會發生!絕對不會!」周影大聲說。
「那不就完了嘛--」劉地懶洋洋地拖長語調,手一點,桌子上的杯子自己倒上水跳到他手裡。講了這麼半天,他已經口渴了。
火兒還在回味剛才的故事,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評論道:「這個故事還不錯,有影參與的故事果然比你自己的好聽。」
「是嗎?」劉地抱著一個大靠墊,把臉埋在裡面,甕聲甕氣地說。
「來,再講一個一樣好聽的。」
火兒的話令原本快睡著的劉地一下子跳了起來:「還講?!」
火兒也在杯子裡喝幾口水,抖抖翅膀,換個姿勢,做好繼續聽故事的準備。
「啊--」劉地慘叫一聲,「周影,救命啊--」
周影摸摸自己還在隱隱作痛的頭,抓起外衣說:「我要去工作了,時間到了。」
火兒對他擺擺翅膀:「今天你自己去吧,我不陪你了。」
「周影,是誰說再也不背叛朋友的!」劉地跳過沙發向周影撲去。
周影像沒聽見一樣落荒而逃,門「砰」的一聲在劉地面前關上。火兒守在門口,伸長了脖子看著他:「來,再講一個故事。」
「周影--」
下午放學回來的九尾狐林睿不解地抬起頭,劉地的慘叫聲正在樓梯裡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