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剛一停穩,車廂裡的人就擁了出來。
乘客散去得很快,轉眼間,站台上就只剩下那些肩背行李、臉帶憧憬的打工者了。
一群群操著各地鄉音的人從車站走出去,匯入街上的人群中,很快就看不見了。這座城市就是這樣,每天「吞食」著各式各樣的外來者,用他們作為自己的養分,使自己越來越龐大,然後再吸引來更多的外來者,再壯大自己--就像滾雪球一樣。
「走近了看,總覺得這個城市像個特別大的妖怪呢--」一個年輕人自言自語道。
他十八、九歲的樣子,中等身材,相貌普通,身上穿了一件西裝,腳上穿的卻是一雙布鞋,身邊放著一個特大的背包。他咕噥過那句話後,就繼續東張西望,充滿了好奇。這時站台上的人已經慢慢散去,很快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為什麼叔父沒來接我?」他開始感覺到了不安,「我記得他給了我這個,說是可以用來和他聯絡--」他在大背包裡東翻西找,終於找出了一部手機,「對了,就是這個東西,可是要怎麼用呢?」他皺起眉頭,右手虛空劃了幾下,向手機一指喝道,「顯!」
只聽「砰」的一聲,手機炸成了碎片。他茫然地看著手裡的手機零件,心想:這樣就算和叔叔聯繫過了嗎?
站台上的人都看著他,議論紛紛:「看到了嗎?他的手機剛才爆炸了。」
「嗯,是爆炸--」
人們指指點點地看著他,他有些受不了,抓起背包跑出了車站。
面前是車輛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下好幾層的高架公路,他左顧右盼,根本不知道該向什麼地方走。
「嘀嘀--」四周的喇叭聲響成一團,原來他無意中走到了馬路中間。他慌忙向後退去,被阻住的車疾馳而過,有幾名司機還打開車窗罵了幾句髒話。
「唉--」在大都市真是寸步難行啊,他垂頭喪氣地嘆了口氣。本來是想出來開開眼界的,結果卻連車站都走不出去。
「請上車。」一輛紅色的車開到他面前停了下來,司機打開車門說道。
他小心地看看車子,確定它不會突然開起來,才弓著腰坐進去,心裡想著:「這就是書上說的『出租車』吧?」
「先生去哪裡?」
「我,我去--」他記得叔父給過他一個地址,便手忙腳亂地在包裡找起來,「唔,這個,山南路一百六十七號。」說著抬頭對司機道,「麻煩您了。」他一眼看清了司機,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頭「彭」的一聲撞上了車頂,他捂著頭,連喊疼都忘了,指著司機說:「你--你也是妖怪!」
司機似乎在不解他為什麼這麼驚訝,略一點頭,說道:「我是周影。你是今天剛來的嗎?」
年輕人有點兒不好意思--叔父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在這座五百多萬人口的城市裡,住著三千多隻妖怪,和人類相比雖然不算多,但是偶然遇見一個兩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自己應該像在家鄉那樣,遇見同類以後有禮貌地打招呼才對。他忙在座位上向周影鞠了個躬:「我是鹿蜀(注一),叫小九,今天才到這裡--我叔父本來說來接我的,可是他沒有來,所以我才--」
「鹿蜀?」一個腦袋從周影的口袋裡伸出來,「我第一次看見這種妖怪。」隨著話音,一隻畢方出現在周影肩上,他好像還沒睡醒,用翅膀揉揉眼睛上下打量著鹿九,「看不出原形是什麼樣,不過聽說你們的毛皮可以讓人多子多孫,是吧?」
「畢--方!」鹿九驚叫的聲音打著顫,盡力向座位一角縮去,心中暗自想著:看他一雙火眼盯著自己,不是想要剝了自己的皮吧?
「火兒,誰會願意為了讓別人多子多孫就被剝掉皮呢?」周影對畢方說。
「那就是真的了?真想看看他的原形是什麼樣。」火兒這麼說著,但是已經失去了對鹿九的興趣,站在周影肩上繼續打盹。
鹿九悄悄鬆了口氣,心「怦怦」跳著,一時還不能從見到畢方的驚嚇中恢復過來。為什麼這裡會有畢方,周影又為什麼可以驅使靈獸,難道他是道行圓滿,遊戲人間的仙人?
「對了,叔父曾經提到過畢方。」鹿九又在大背包裡一陣尋找,找出了一個記事本。這是叔父特意為他寫的,關於在這個城市居住要注意的事項。鹿九打開一看,在特別用紅筆寫的危險事項中第一條就寫著:
「如果需要在這個城市裡乘坐出租車,切記不可搭乘一輛車號為XX00544的紅色出租車。該車由一隻法術高強的影魅駕駛,並有一隻愛吃妖怪的畢方相伴。妖怪一旦搭乘了該車,可能連骨頭都剩不下。」
雖然記不清車牌號,可是紅車、影魅、畢方已經一樣不缺了,難道自己一不小心就踏入了這個城市「最危險」的因素之一--出租車?
「哦,這是誹謗!」鹿九一抬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火兒已經來到了自己的椅背上,正伸長了脖子看自己手裡的記事本,一邊忿忿地說,「我又不是地狼,才沒有那麼貪吃。我吃妖怪時從來不吃骨頭!」
鹿九幾乎要嚇昏過去了--這絕對就是叔父寫的那輛車沒錯。爺爺、爹、娘、大哥、大姐、二哥、二姐--恐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車緩緩停在了路邊,周影向他轉過身來。
鹿九把眼一閉:「要被吃了,要被吃了!」
「到了,車費二十三元,謝謝。」
「到了?」鹿九不敢相信地重複著周影的話,拉開車門,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
「喂!站住!」火兒大喝一聲,衝到他面前,「竟然不給錢就想走,你知道那些坐『霸王車』的都是什麼下場嗎?」
「錢,錢--我帶了。」鹿九記得父親特意給了自己一些錢,說人類很重視這種東西。他從背包裡把錢全掏出來,統統遞給周影。
周影詫異地看著他手裡捧的散碎金銀:「人類早就不用這些了。」
「啊--我只有這些。」他們不會把自己當晚餐抵車費吧?鹿九心裡惴惴不安地想。
周影從錢包裡取出四張百元鈔票遞給鹿九,說道:「人類現在使用這種紙幣。這些你拿去吧,在這裡沒錢是很麻煩的。」他看看臉色蒼白的鹿九,心想:這隻鹿蜀膽子也太小了,就算看見火兒,也不至於嚇成這樣啊。
「火兒,走了。」
紅色出租車揚長而去,鹿九腿一軟坐在地上,一隻手捏著紙幣,一隻手捧著金銀,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
「山南路一百六十七號,就是這裡。」鹿九鼓起勇氣站起來,打量著眼前的地方,這裡前前後後排著二三十棟樓房,每棟樓房都有五、六層高。人類就是住在那些一個個亮著的小窗子後面吧?鹿九這麼想。
在他的故鄉,住戶之間往往相隔很遠。他的家是個大大的院落,幾十間房屋,一家人開開心心地住在一起。而人類住的地方卻是上上下下疊在一起的。這樣住一定很辛苦吧,鹿九忽然又想到這麼多住處不可能全是叔父的,那麼叔父究竟住在哪裡呢?
這裡有一個大門,門上寫著「桃源小區」幾個字,旁邊還有個鐵牌,上面寫著幾個小字--山南路一百六十七號。
「這些全都是山南路一百六十七號--」鹿九再一次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救命!救命啊!」女性的呼救聲吸引了鹿九。
聲音是從不遠處的一條窄街傳出來的。但是路過的人類腳步匆匆,竟然沒有一個人向那邊看一眼。
「救命啊--救命啊--」女子的喊叫已經聲嘶力竭了。
鹿九壯起膽子,把背包向肩上托一托,小心地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他向路燈昏暗的窄街上一探頭,輕輕吐出一口氣:「好在是幾個人類。」便又向前走近了一些。
四個人類男子圍住一名女性,一邊說著下流話,一邊捂著女子的嘴,按著她的手腳,撕扯她的衣服。
鹿九皺了皺眉頭,朝前方吹了口氣。那女子的皮包從地上跳起來,狠狠地撞在其中一個男人臉上,碰破了他的嘴角,他怒吼一聲,回頭尋找「兇手」,但什麼都沒看見。
緊接著他身邊的一名同伴慘叫一聲仰身向後倒去,鼻子也塌了下去,好像被人一拳打得飛出去一樣,然後另一個男人摀住下身跳起來,摀住女子嘴的那個人不解地看著同伴們,自己的脖子卻突然被一雙無形的手卡住,他用力向身後踢去、用手肘亂撞,卻什麼也碰不到,那雙手依舊不依不饒,拉著他的頭向牆上撞擊,一下、兩下,血從他的額頭淌了下來。
伴隨著哀號,幾個男人四散奔逃,轉眼間跑得無影無蹤。
鹿九從陰影裡伸出頭來張望,確定他們都去遠了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那個女人。
女人還是躺在地上,緊閉著雙眼,咬著嘴唇,一動都不動。
「這位夫人,他們已經走了,你可以起來了。」鹿九小心地說。
女人還是不動。
「難道死了?」鹿九蹲下來推了推她,女人似乎抽動了一下,但仍然昏迷不醒。
鹿九為她把脈--他不擅長治療法術,卻從母親那裡學得了一手好醫術--迅速判斷出女人是因為驚嚇過度引起的呼吸不暢,他站起來,習慣性地搜尋在深山裡隨處可見的草藥,卻發現觸目所及全是牆壁和裝飾性的花草。
他跺跺腳--偏偏聽了大哥的話,把針灸用的銀針放在家裡沒有帶來。對了,大哥曾經說過:「人類住在城市中,他們是用一種叫『醫院』的東西來治病的。」鹿九想起來了,他知道這個女人再這樣下去會因為不能呼吸而死掉,所以顧不得多想,抱起女人向街上跑去。
「要怎麼去找醫院?」鹿九東張西望,「對了,出租車,讓它帶我去有醫院的地方。」
鹿九站在街邊看見車就招手,終於有一輛車停了下來,司機卻不給他開車門,隔著車窗看他抱著的女人,一副懷疑的樣子。鹿九拍打著車門:「快帶我去找醫院!她快死了!」
「上來吧。」司機總算讓他上了車,「去哪家醫院?」
「只要是可以治病的醫院就行。」
「那--去最近的吧。」司機一邊發動車一邊問,「先生,這是你太太嗎?」
「不,當然不是。她被幾個男人襲擊,所以我,我要帶她找醫院。」
「哦,見義勇為啊。」
鹿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好,看在你這麼勇敢的份上,飛車送你去醫院。」司機突然來了精神,連踩油門,在車縫裡衝來鑽去。鹿九嚇得抓緊座椅,張大了嘴,心裡不住地祈禱著。好不容易「吱--」的一聲,車滑動了一段停住了。
「到了。只用了七分鐘,我的技術了不得吧?」司機得意地說。
鹿九咧著嘴、齜著牙,手抖腳軟地下了車,一下子想起坐車是要付錢的,忙趕在司機發脾氣之前,把周影給他的錢抽出一張遞上去。
司機豪爽地一揮手:「免了!小兄弟你能救她,難道我還不能免費送你一次!快點兒送她進去吧。」一邊說一邊發動車子,嘴裡還感歎著,「這年頭啊,這樣的好人不多嘍。」
鹿九看著遠去的出租車,嘀咕著:「開出租車的不論人類還是妖怪都很好,不過--也都很可怕。」他抬頭看眼前的「醫院」,脫口叫出來:「什麼!這根本不是一樣東西!而是--好大好大的樓啊--『醫院』在哪一個房間裡呢?」
※※※
一股怪物的氣味從遠處漸漸靠近,鹿九機警地跳起來四處張望。鹿蜀特有的警覺常常可以在關鍵時刻救這種相對弱小的妖怪一命。但是這次因為身處人群之中,各種氣味混雜,等他發覺的時候已經遲了,鹿九眼睜睜地看著一名穿著白衣、化身人類女子的妖怪走到了面前。
「是你送這個女人來的?」她看清楚鹿九後也很吃驚。
「是--是的。」
這個妖怪女子看起來沒有什麼惡意,她點點頭道:「難怪我發覺她身上有妖氣,還以為有妖怪對她出手呢。」
「我沒有,我只是嚇跑了傷害她的人類,把她帶到這裡來--我本來想幫她治療的,可是我不會治療法術,這裡找不到草藥,我的銀針又放在山上--」
妖怪女子伸手制止他說下去,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如果你傷害了她就不會送她來醫院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是南羽,在這家醫院做醫生。」
「鹿--鹿九。」南羽溫和的態度使鹿九漸漸平靜了下來,關切地問,「她--她怎麼樣了?」
「沒事了,我給她用了鎮靜劑,睡一覺就好了。」
鹿九雖然不知道「鎮靜劑」是什麼,但是聽到那個女子沒事了,輕輕鬆了口氣。
「我想,你還是先離開吧,」南羽建議道,「不然待會兒會有很多麻煩。」
「她不是沒事了嗎?」
南羽看著他說道:「不是因為她,而是待會兒警察會來找你問話,要你證明不是你傷害的她,還有她的親屬什麼的,你想面對這一切嗎?」
鹿九用力搖頭。
「那你就走吧,剩下的事交給我處理。」
鹿九點點頭,又想起什麼,說道:「醫院要用錢吧,我先給你錢。」說著把周影給他的錢全掏出來遞給南羽。
「不用了,你快回去吧。」南羽推開他,露出了很溫柔的笑容,「很高興認識你,鹿九,希望以後還可以見面。」
鹿九又回到了桃源小區門口,他再次翻看著叔父給他的筆記本,其中用紅筆寫的危險事項中赫然寫著一條:
「市立醫院是本市妖怪的禁區,內有一隻修行千年的吸血殭屍,她是本市妖怪中道行最高的,化身為醫生,並把市立醫院視為她的勢力範圍,所以進入該醫院的妖怪一律會飽滿著進去(滿血),癟著出來(吸乾了),切記切記!」
「胡說。」鹿九把筆記本用力一合,「全是在嚇唬人。周影、南羽分明都是好人,連那隻畢方也沒有傷害我。」
他把筆記本放回背包,深吸了口氣,仰望著天空:天上看不見幾顆星星,卻有被霓虹燈映出的多種顏色,有著鹿九沒有領略過的美麗。「城市是個不錯的地方啊,有很多沒有見識過的東西,妖怪們也都很和善,回去後要告訴爹娘,我很喜歡這個城市。」
「哎喲!」
鹿九的肩頭被撞了一下,差點兒坐到地上。
「喂!小子!」幾名服裝怪異、神情不善的人類男子把他圍在了中間,「你撞到我了!」其中一個黃色頭髮的男子說,一邊把一口煙噴到鹿九臉上。
「對不起。」一定是自己剛才一直仰著頭,所以不小心碰到了人家,鹿九連忙道歉。
「對不起就完了?鄉巴佬!」男人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對不起值幾個錢啊?」其他幾個男人一擁而上,推搡著鹿九。
鹿九在他們當中被推來搡去,跌跌撞撞,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
「可是什麼!把錢交出來,賠償我們!」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敲詐』?」鹿九恍然大悟。
「小子,快點兒,老子們可沒什麼耐性!」
鹿九皺起眉頭,想著教訓他們要用什麼法術。「法術--法術--啊--刀子!」一把雪亮的刀子抵在了他的脖子上,鹿九一下子把記憶中所有的法術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把錢交出來!」
鹿九顫抖著手,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捧給了對方。
「早這樣不就沒事兒了。」黃頭髮把那幾張鈔票塞進口袋,把鹿九推倒在地,和其他人大聲說笑著,得意地走了。
鹿九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頭上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居然會被人類敲詐,你簡直丟盡了妖怪的臉啊!」鹿九抬起頭來,看到了聲音的主人--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
只見男孩兒伸手在虛空中一抓,在前面那群男子還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幾個錢包已經落在了他的手裡,他把錢包往鹿九身上一扔,揚著眉毛笑著說:「拿去。」
「小睿,你在幹什麼?」一個人類女性從路邊的超市中走出來,向男孩兒問道。
「媽媽。」男孩兒立刻露出天真可愛的笑容跑過去,「這個叔叔好奇怪啊,坐在地上。」
他如此迅速的轉變令鹿九一時反應不過來,看著他發呆。
他的母親走過來關切地問:「先生,你沒事吧?」從她的背後,兩道冰冷的目光向鹿九射來,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我--我跌倒了,我--我的錢包也掉了,我在撿--」鹿九慌亂地編著理由。
「沒事就好。」她溫柔地笑了,「小睿,和叔叔說再見。」
「叔叔再見。」男孩兒向他揮揮手,抓著母親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鹿九一直看著他們消失在樓群中,長嘆了口氣。鹿九知道自己遇見的一定是叔父提到的小九尾狐,這個城市中的危險因素之一,不過看起來他也很友善,不像叔父說得那樣詭計多端,會用別的妖怪款待畢方「吃飯」的樣子。
鹿九拍拍身上的土,心想:快點兒找到叔父住的地方吧,不然要這樣遊蕩到什麼時候啊。
在桃源小區裡轉了半天,所有的樓房在他看來全一模一樣,他完全不知道怎麼找到叔父住的地方。怎麼辦?又累又餓的鹿九忍著想咬嚼小區裡綠化植物充飢的念頭,頹然地一屁股坐在路沿上。
「啦,啦,啦--」一個人從最近的樓中出來,一邊走一邊唱歌,內容竟然是:「一隻妖怪,一隻妖--啦啦啦--」
「一隻--妖怪?」鹿九腦海中閃過一絲疑惑,他遲疑了片刻,想抬頭再看看那個人,卻一下子看到了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哇!」鹿九驚叫一聲。
那個人雙手插在褲兜裡,正把身體彎成九十度,側著頭看著鹿九,眨著眼問:「叫什麼啊,我又沒把你怎麼樣。」
鹿九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低頭看著地面,訥訥地說:「對不起。」
「喂,幹嘛坐在這裡,還背這麼大的包--你剛來的?」
鹿九點點頭。
他逕自在鹿九旁邊坐下來,取出一盒煙遞給鹿九,看鹿九搖頭,就自己抽出一根,手指一彈點著了,問道:「沒找到住的地方?」
「不是,我在找我叔父,他說好會來接我,卻一直沒來。」
「哦,你叔父是誰?說來聽聽,這個城市裡所有的妖怪我都認識。」
他的口氣好大啊,鹿九這麼想著,偷眼看他。他的外表是二十三、四歲的人類男子,英俊高大,一副很神氣的樣子。鹿九低下眼簾回答道:「他叫鹿為馬,他說他就住在山南路一百六十七號。」
「鹿、為、馬?哈哈哈--」他忽然拍著鹿九的背大笑起來,險些把鹿九推到地上,「鹿為馬,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原來那隻老鹿蜀的名字叫鹿為馬,太有意思了。」
「你真的認識我叔父,你知道他住哪裡嗎?」
對方好不容易才收住了笑,說道:「他住哪兒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在河邊公園裡擺了個攤子算卦騙錢,你白天去,他一定在那裡。」
「算卦,我叔父?他的占卜術可是弱項啊。」
「所以才說他在騙錢啊。」
「騙--」鹿九沒想到自己極為敬重的叔父,在城市中過活的家族英雄竟然是靠騙為生的,有點兒受打擊。
「他白天才會在那裡,你今天晚上怎麼辦?」
「我去等他。」鹿九垂頭喪氣地說。
「那怎麼行,你初來乍到,讓你露宿公園也太可憐了,今晚我來照顧你吧。」他摟著鹿九的肩膀站起來,「我會帶你去這個城市最值得一去的地方。我們去玩兒個痛快,我請客。」
「初次見面,就這麼麻煩你--」鹿九感動得都快哭了。
「走吧,走吧。別那麼客氣了,四海之內皆兄弟嘛。我們的第一站是--」他拉著鹿九向前走,扭頭問他,「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劉地。」
「撲通!」鹿九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劉地」這個名字不用看叔父的筆記鹿九也知道,因為叔父只要回鄉探親,就會提到這隻地狼,關於他有多麼強大,多麼凶狠、多麼可怕的故事講也講不完,和他搏鬥會被吃掉,和他吵架會被吃掉,和他搶食物會被吃掉,和他搶女人會被吃掉,不聽他的話會被吃掉,讓他看不順眼會被吃掉--總之,他是這個城市中妖怪們的噩夢。
鹿蜀坐在地上瑟瑟發抖,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屠宰房還是廚房。
「你也太沒用了吧。」劉地蹲在他面前,「我就那麼可怕?」
鹿九用待宰羔羊般的目光看著他。
「你是不是從鹿為馬那裡聽了些什麼有損我光輝形象的話?這個死老頭兒,下次見到吃了他。」
「啊!」聽到劉地要吃叔父,鹿九慘叫一聲。
「你怎麼一點兒幽默感都沒有啊。」劉地拍了他的頭一下,「快點兒起來,我來教你什麼是生活--別跟那個沒出息的鹿為馬學。」
「來,看看,這是本市最大的夜總會,這裡的美女也是最多的。我來介紹幾個給你認識吧。」劉地親熱地摟著鹿九的肩向七彩霓虹閃動的大門裡走去。
鹿九一邊喃喃地念叨著:「不聽他的話會被吃掉!」一邊被拖了進去。
坐在兩個衣著暴露的女郎中間,鹿九雙手放在膝上,一動不敢動。劉地坐在他對面,左擁右抱,瞇著眼睛問:「怎麼,不喜歡這個類型的?」
鹿九不敢用力地搖頭,怕碰到頭枕在他肩上的女郎,說道:「我們--從來不和外族通婚的。」
劉地瞪大眼睛:「結婚,和這裡的女人?你真是--哈哈哈哈,我第一次看到比周影腦子還木的傢伙!哈哈哈哈--」
原來他認識周影,不知道他們誰更強大。在山林中,強大的妖怪們總是不斷地爭鬥,因為王只能有一個,想像一下他們彼此爭鬥的情形鹿九都會發抖。
「你身上有周影的氣味。」劉地靠近他吸著鼻子,「你坐他的車了?」也不等鹿九回答,劉地逕自說道,「竟然沒有被火兒吃掉,命真大。看在你是周影顧客的面子上,不捉弄你了。」他彈彈手指,不知用了什麼法術,小房間裡的女郎們都默默地出去了。
不一會兒,侍應端來了各色水果。「你是吃素的吧?吃吧,別客氣。」
鹿九早就飢腸轆轆了,看著桌子上各色的新鮮水果,用力吞著口水。
「別客氣啊。」劉地拾起幾粒葡萄扔進嘴裡,「就算要吃你也要把你餵肥了再吃啊--開玩笑的,別動不動就擺出一副要死的樣子,快吃吧。」
鹿九終於忍不住向蘋果伸出了手,然後是梨子、小西紅柿、荔枝、獼猴桃、龍眼、甜瓜--桌子上的水果以驚人的速度消失著,劉地在一邊叫侍應生添了三次,他才打著飽嗝停了下來。
「吃飽了?」劉地皺著眉說,「這樣暴飲暴食對胃可不好--雖然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你。」
鹿九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火車上的東西全有油味,我寧願吃青草。」
「你可真像周影啊。」劉地感歎,「該不會連酒也不會喝吧?」
「酒?我們家常用水果和谷子釀酒,我很愛喝。」
「那就好,拿酒來。」劉地高興地一揮手,「我們喝個痛快。」
鹿九看著他笑著說:「我來城市之前叔父一直說這裡很危險,也說你、周影、畢方、南羽和九尾狐是非常危險的。可是我今晚全遇見了,你們一點兒都不可怕--你們都很好。」
「那當然。」劉地毫不謙虛地說,「雖然其他的傢伙都很危險,但我可是數一數二的好人。」這時,侍應生用托盤端來了七、八瓶洋酒。劉地「彭彭」打開兩瓶,塞到鹿九手裡一瓶,自己抓過一瓶。「來,乾!」說著一仰頭,一瓶白蘭地就這麼下去了。
鹿九咧咧嘴,看著手裡的伏特加,這種酒聞起來就很烈,可是劉地這麼熱情,實在不好拒絕他,咬咬牙也灌了下去。
「好!看來你酒量不錯,總算找到一個能與我喝出個高低的對手了。再乾!」
在劉地的催促下,他們左一瓶右一瓶,不一會兒就把桌上的酒喝了個乾淨。鹿九滿臉通紅,不住眨著眼睛讓自己保持清醒,他自幼跟祖父釀酒,酒量還算不錯,但是這種喝法也太可怕了。看看劉地,雖然臉也紅通通的,但是神情自若,一點兒醉意都沒有。
「再來十瓶!」劉地大手一揮。
「還--還喝?」鹿九揮手說,「不--不--行了,我現在看你都兩個腦袋了。」
「沒事,這才痛快。」劉地又打開兩瓶酒,鹿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逃走,被躺在沙發上的劉地一把抓住了腳脖子拖回來,「別走啊,還沒喝夠呢!」鹿九嘴裡又塞進一個瓶子,不由分說往下灌。
「咕嘟--咕嘟--救命--」鹿九掙扎著,眼淚湧上來,「叔父,您是對的,這個劉地真的--咕嘟--我要被酒淹死了--救命啊--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咕嘟--救命--咕嘟--」
※※※
「啊--」鹿九摀住頭呻吟一聲,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花了好幾分鐘才回想起昨夜的事--被劉地連灌了十幾瓶酒後自己完全醉了,後來就昏睡了過去--那麼這裡是什麼地方,劉地的家嗎?
他打量著這個房間。房間所處的地勢一定很高,從窗口可以看見遠處高高低低的樓群和一輪快沉下去的夕陽。房間裡只有鹿九睡的這張床和一個衣櫥。鹿九搖晃著拉開房門--宿醉之後頭疼得像要裂開似的,他捂著頭,想去找點兒水喝。
從房間走出來是一個客廳,鹿九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沙發上,抱著一個大靠墊呼呼大睡的劉地。鹿九一陣感動:他雖然把自己灌醉了,但還是好心地把自己搬回家來,並且把床讓給自己,他卻睡在沙發上。
「唔--」劉地翻了個身,「吧唧、吧唧」的咂著嘴,咕噥著,「這個人真好吃,再來兩個我也吃得下。」光是想像他在做什麼夢就讓鹿九的酒醒了一半。
「他在說夢話,你不用害怕。」
鹿九被這個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忙轉過頭去,客廳的另一端,周影坐在窗下的餘暉中正看著他。
「周影,你怎麼在這裡?」
「這裡是我家。」周影站起來,為鹿九倒了杯開水,鹿九接過去一飲而盡,「今天早上劉地醉醺醺地把你扛回來,非要拉我繼續去喝酒,因為他吵得太厲害了,火兒就把他打昏了。我又不知道你住在哪裡,只好讓你睡在我家裡。」
「原來是這樣--」
鹿九用冷水洗了臉,又吃了一棵白菜,總算感覺好了點兒。四周看看,自己的大背包也在,便背起來向周影告辭:「我要去找我叔父了,劉地說他白天會在公園裡擺攤,我怕太晚了又找不到他了。」
「看到了嗎?河邊那個有一大片綠色的地方就是,你跟出租車司機說去『春波園』就行了。」周影站在窗邊為他指路。
「謝謝您。」鹿九向周影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鹿九順利地進了公園,一轉過小徑便看到了那個算卦攤,一張小桌子,一面青布幡上寫幾個白字:天師嫡傳。天師,那不是我們妖怪的敵人嗎?鹿九顧不得細想這些,歡呼著:「叔父!叔父!」快步跑了過去。
「叔父,你為什麼一直沒來找我?」鹿九快活地問著,等來到卦攤附近,才發現桌子後面站起來迎接他的並不是他的叔父鹿為馬,而是一個陌生的妖怪化身的男子。
「你是老鹿的親戚吧?」他一見鹿九就笑著迎上來,「我在這裡等了你一天一夜了,你可算來了。」
「您是--」
「我是老鹿的朋友齊仲生,是他讓我在這裡等你的。」
「那我叔父呢?」
「老鹿那天去車站接你,結果在路上被車撞了。等我把他送到家裡再去接你,你已經走了,可真讓我擔心壞了,你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出什麼事我可怎麼向老鹿交待啊。」
「我叔父出車禍了?他怎麼樣?他--」鹿九抓著他問。
「他沒什麼事,只是腿傷了,不方便走動,在我家裡養著呢。」他靠過來壓低聲音說,「別看汽車是鋼鐵做的,也不見得能把我們怎麼樣。」說著呵呵地笑了起來。
鹿九也笑了,這個齊仲生看來也是個挺和氣的妖怪。
鹿九坐上了齊仲生的車。齊仲生一邊開車一邊說:「我和兩個兄弟一起來到這個城市,大家都不喜歡吵鬧,所以找了一棟沒人的舊房子住,雖然老舊點兒,但比鬧市區安靜。」
「城市裡是很吵。」鹿九贊同道。
齊仲生住的地方其實是個大倉庫。這裡原本是一家破產企業的廠房,已經閒置多時了。三層樓高的廠房,上面立著幾根大煙囪,兩扇大門其中一扇已經掉了下來,露出裡面佈滿灰塵的舊機器,窗子都很小,大部分玻璃都破了,只剩下黑洞洞的窗口。
這個地方讓鹿九看得不舒服,下車之後猶豫了一下。齊仲生用手推著他往前走,興沖沖地喊:「季生,季生,我把他帶回來了,快通知伯生不用在桃源小區等了。」隨著他的叫聲,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從房裡走出來,他上下打量了鹿九一番,滿意地笑了。
齊仲生和齊季生一左一右夾著鹿九往前走,鹿九不安地問:「你們就住在這裡?我叔父呢?」
「他就在裡面,進去你就見到了。」
一踏進廠房,陰暗使鹿九一時間看不清東西,?啷一聲,腳下踩到了什麼差點兒摔倒,揉揉眼睛仔細一看,被自己一腳踢出去,還在骨碌碌轉動的竟然是一個骷髏頭,上面還沾著一些皮肉,兩個空空的眼洞正對著他。
「啊--」
鹿九的驚叫聲驚動了一個被捆在舊機器上、昏昏沉沉的老人,他努力睜開眼大喊道:「小九,快逃!他們要吃你啊!」
「叔父!」鹿九大喊,向前衝去,卻被齊仲生一把抓住了,他一掃剛才的和氣,陰笑著說:「聽說他有親戚從山裡來,我們好不容易把你等來了,你想往哪兒跑?」
「小九,他們是窮奇(注二)三兄弟,專門抓初來這個城市的妖怪吃,你快逃啊!」
「放開我!」鹿九用力掙脫齊仲生,向鹿為馬跑去,手忙腳亂地解他身上的繩子。齊仲生和齊季生也不阻止他,站在大門口看著他們冷笑。
「傻孩子,你解開我有什麼用,我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啊。」
鹿九的手抖得厲害,一個繩結解了半天也沒有解開,哽咽著說:「可是--可是--」終究還是堅持要解開他。
「年輕的那個肉嫩。」
「年老的更有嚼頭兒。」
齊氏兄弟站在門口悠閒地討論著食物的質量問題。
「小九退下!」鹿為馬被解下來後沉聲說道,他一料衣襟,擋在鹿九和齊氏兄弟之間,「那天是他們出手暗算,今天我倒要讓他們知道知道,鹿蜀也不是好欺負的。」
鹿為馬的外表六十來歲,身體修長,面貌端正,一縷白色長鬚,花白的頭髮挽了一個髻,雙眼有神,穿著一件青色的長袍,往那裡一站,確實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他這麼一擺架式,連齊氏兄弟一時也被唬住了,警惕地看著他。
「看招!」鹿為馬雙手一揚,空蕩的廠房裡突然升起了一片迷霧,他趁機拉起鹿九便跑。兩人還沒跨出門檻,齊仲生便揪住了他們的脖子,陰笑著:「老鹿蜀,這個城市裡的妖怪誰不知道你是個騙子,難道我還能被你唬住?我先咬斷你的脖子,看你還跑不跑!」說著張口向鹿為馬脖子上咬去。
「不!」鹿九用力一甩他的手,推向齊仲生,一道紅光閃過,齊仲生和跟上來的齊季生一起被彈得倒退回廠房,碰倒了好幾台機器。等他們爬起來,兩隻鹿蜀已經沒了蹤影。
「他們跑了。」
「追!到嘴的肉怎麼能讓他跑了!」
※※※
天色已黑,在只有昏暗路燈的小道上,一隻奇怪的動物風一般地跑過,它的形狀像一匹馬,頭部是白色的,身上生著老虎一樣的斑紋,尾巴卻是紅色的,色彩搭配得有點兒滑稽。它的背上坐著一位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者,這就是現出了原形馱著叔父逃跑的鹿九。
「小九,想不到你的法力竟然這麼高,連他們也可以彈開。」
「不是我--」鹿九氣喘吁吁地說,「那是--畢方的羽毛--」
今天他一直睡在周影床上,自己也沒發覺身上沾了一片火兒掉下來的羽毛,當齊仲生向他出手時,這片靈獸的羽毛自動對妖氣進行了反彈,擊退了齊氏兄弟,也把鹿氏叔侄推出了老遠,令他們撿了條命。
「叔父,我們該往哪裡跑?」
「去桃源小區!白天影魅和畢方在家,晚上九尾狐在家,從沒有妖怪敢在那裡亂來。」
對,去向周影求救,他一定會救自己的。鹿九這麼想著,加快了步子。
眼看就要到達燈火通明的街道了,只差十步,五步--鹿九腳下一絆摔了出去,鹿為馬從他背上一路翻滾下來,頭彭的撞上了路燈柱,昏了過去。
一個和齊仲生他們長得一樣的男子踩住了鹿九說:「仲生、季生快來,我攔住他們了。」
「鹿蜀這東西跑得還真快,幸虧伯生在前面攔著,不然晚上要餓肚子了。」齊仲生和齊季生氣喘吁吁地趕上來說。
「收拾收拾,準備回去開飯了。」齊伯生吩咐。
「咦,這裡怎麼有個大背包?」人類的聲音傳來。鹿九的背包滾到了小道外的繁華大街上,被一個人類看見了,他順便往小道裡一瞄,驚叫,「有個老頭躺在那裡!」
齊氏兄弟及時捉住鹿九,摀住他的嘴躲到暗處,沒有被跑進來的人類看見。
「他在流血。」
「誰打一下報警電話。」
「還是先打急救電話吧。」
人們議論紛紛,有人開始撥打電話。齊氏兄弟對視一下說:「反正好吃的這個到手了,走吧。」抓著鹿九消失在黑暗中。
鹿九被鐵鏈繫在鐵柱上,蜷著身體,連眼睛都不敢睜。地上到處都是齊氏兄弟吃剩的妖怪殘骸,還有一張皮毛被掛在上方晾著。
「嗚嗚--」鹿九低聲抽泣著,好不容易得到了父母的允許,鼓足了勇氣到城市裡來,沒想到是這般下場,「爹--娘--我好害怕--嗚嗚嗚--」
一口大鍋裡熱騰騰地冒著熱氣,齊仲生紮著圍裙,一邊把蔥花、薑末什麼的往鍋裡放,一邊大聲說道:「水開了,準備動手吧。」
齊伯生揮動一下磨得雪亮的殺豬刀,大聲答應:「好!」
「剝皮時小心點兒,鹿蜀的皮很值錢的。」
「沒問題,看我的刀功。」
「噠--」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在這個空曠的舊廠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齊氏兄弟一起回過頭去看。一條人影正慢慢地從外面走進來,站在門口處,很有禮貌地問:「請問,有個叫『鹿九』的鹿蜀在這裡嗎?」聽聲音是個女子。
「你是誰?」齊氏兄弟並肩而站,向她發問。
「南羽。」她已經走到了廠房內唯一的一盞燈下,燈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十分蒼白,她的長頭髮披散在腦後,嘴角微微有一顆尖牙露出來,她對齊氏兄弟點點頭,客氣地說,「我來找鹿九,他在嗎?」
「你找他做什麼?」
「他的叔父住院,需要他去辦理住院手續。」
「他可是我們的晚餐,你說帶走就帶走?你也太小看我們了!」齊季生身子一抖,無數尖刺從他身上飛出來,射向南羽。南羽瞬間已經不見了。
「哪去了?」齊季生四處尋找,才發現南羽已經走到了鹿九身邊。
粗大的鐵鏈被殭屍力大無窮的雙手一扯,碎成了一段一段的。「你能站起來嗎?」南羽問鹿九。
「南羽--」已經嚇得神態不清的鹿九顫抖著叫,「救命--」
「你叔父被送到我的醫院裡來,他求我來救你。」南羽邊把他扶起來邊說,「我們走吧,你叔父的傷需要你去照顧。」
「想走?沒那麼容易!」齊氏兄弟氣勢洶洶地擋住他們,「既然你來了,就留下你做明天的早餐!」齊季生第一個衝過來。鹿九直往南羽身後躲,南羽輕輕一伸手捉住齊季生的脖子,「卡嚓」一聲把他的頸骨扭斷了。
「你--你殺了他?」南羽給鹿九的印象是即文靜又和善,沒想到她出手時這麼不留餘地。
「殺就殺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南羽泰然自若地說。
「季生!季生!」齊伯生和齊仲生抱著齊季生的屍體大聲哭喊著。「我要殺了你給季生報仇!」齊伯生大喊著,現出了原形,一隻野牛樣的怪物,口中有獠牙,渾身長滿了尖刺。他用腳爪刨著地面,兩隻角閃著鋒利的光,向南羽衝過去。然而不等他衝到南羽面前,一個人影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一伸手把他推了個大跟頭。
「劉地?」南羽皺皺眉頭。她不大喜歡這隻地狼。
「嗨,南羽。」劉地熱絡地迎上來,「真是有緣,在這裡也能見面,待會兒一起去吃晚飯吧。」
「你來這裡幹什麼?」南羽與他保持距離。
「來幹什麼?」劉地突然一把揪出躲在南羽身後的鹿九,抓著他的脖子用力晃動著,大聲說,「你這個傢伙,竟然敢趁我睡著了溜走?被吃掉也是活該!」
「我不是溜走,我是去找我叔父--」鹿九被他晃得頭昏眼花,慌忙解釋。
「還敢頂嘴!」
「可是--」
「你們也認識?」南羽問道。
「這陣子這個城市裡常有剛來的鄉下妖怪失蹤,我一直想弄明白是誰幹的,可是那些傢伙一直躲著我。昨天看見這隻鹿蜀,他剛從鄉下來,而且你看--」他托著鹿九的下巴,給南羽看,「他長得這麼呆,我想那些傢伙一定會選他做食物的,所以一整天都陪著他吃喝玩樂,沒想到獵物還沒出現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竟然趁我睡著溜了。差點兒被吃掉吧?這就是從我身邊逃走的下場。」他把鹿九拎在手裡教訓著。
「陪你玩兒一整夜?別說他了,就是周影恐怕也得逃走。」南羽同情地看著鹿九。
「喂,站住!」劉地向南羽擺出一個受傷的表情後,拉下臉向正準備溜走的齊氏兄弟喊,「你們在我的地盤上獵食,也不來跟我打個招呼,現在不交點兒保護費就走,說得過去嗎?」
如果對手只有南羽,齊氏兄弟還想著給齊季生報仇,可是當劉地出現後,他們腦子裡就只有「逃」這個念頭了。聽劉地這麼一說,忙不迭地回答:「那隻鹿蜀就送給您了,我們馬上離開這座城市。」
「那可不行,這隻鹿蜀本來就是我先發現的,我看--」他的目光在齊氏兄弟身上來回掃視,彷彿在考慮先吃哪一隻。
齊氏兄弟交換一下眼神,轉身向門外飛奔,不等他們靠近大門,又有一條人影出現在那裡。齊氏兄弟看清了來人,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周影,你怎麼也來了?」南羽有些驚喜地問。
「我送客人去醫院,想順便看看你,是一隻老鹿蜀說你來了這裡,我就來了。」周影回答道。
南羽明白,他是擔心自己才跟來的,嘴角微微露出了笑容。
前有影魅,後有地狼和吸血殭屍,齊氏兄弟權衡了一下利弊,向前衝去。畢竟沒有畢方跟在影魅身邊,從他這兒突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刷的一聲,原本陰暗的廠房裡突然明亮起來,火兒從窗口直衝進來。從火兒的背上跳下一隻雪白的九尾狐,落在地上變成了男孩林睿,他笑嘻嘻地說:「我跟火兒來湊湊熱鬧。」
火兒則飛到周影肩上問:「影,你著急叫我來幹嗎?」
「他竟然連火兒也叫來了。」南羽心中充滿了感動。
「你們--」齊氏兄弟驚恐地看著他們,地狼、殭屍、影魅、畢方、九尾狐--「弱肉強食本來就是我們妖怪的法則,你們何必擺出一副正義之士的架式苦苦相逼?」
劉地笑嘻嘻地說:「我們就是在實行這個法則啊,你有什麼意見嗎?」
「弱肉強食,我喜歡這條法則。」火兒說,「特別是眼前有食物的時候,我覺得也可以叫做『弱肉我食』。」他得意洋洋地咬文嚼字,很為自己的文化水平自豪,一邊說一邊盯著劉地,把他視為主要的晚餐爭奪者。
「你們要--吃了我們?」齊氏兄弟已經完全絕望了。
「看看這裡亂的,你們倆嘛--就當我們打掃這裡的報酬好了。」劉地說著,準備動手清理這個地方。
「我來幫忙。」林睿興沖沖地舉手,「我常幫媽媽打掃衛生,很能幹。」
地上、磚縫裡、機器上,到處都有骨頭和血跡。劉地皺皺眉頭:「太亂了,這怎麼打掃啊。」
「這還不容易,可見你從來不幹活。」林睿說,「看著。」他伸手掰斷了一根柱子,天花板上的灰土紛紛落下來,「把這裡拆了,再讓火兒放上一把火--」
「哦。」劉地一腳踹倒一面牆,「你就是這麼幫你媽媽打掃衛生的啊。她真可憐--」
鹿九連滾帶爬地從搖搖欲墜的廠房裡逃出去,躲過了一塊險些砸中他的水泥板,被飛揚的塵土嗆得不住咳嗽,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瞬間在他面前變成瓦礫。
南羽空著手走出來,施施然地站在鹿九身邊評價道:「他們幹得挺快的。」
鹿九可不這麼想。
「撲通!」火兒把一隻現出原形的窮奇從天上丟下來。鹿九分辨不出他是齊氏三兄弟中的哪一個,因為他已經是一團焦黑了。「外焦裡嫩,味道剛剛好。」火兒說著,又飛了回去,從逐漸倒塌的廠房裡搶救剩下的食物。
眼前的「工程」還在繼續,劉地拍著手上的土走過來--身後的牆壁、橫樑仍在自動瓦解,他踢了鹿九一腳,說道:「幹嗎坐在這裡偷懶,還不過去幫忙!」
「他受了一夜的驚嚇,你別再嚇他了。」南羽責備道。她張口輕輕吹出一口氣,一陣炎熱的狂風捲過,廠房裡的機器相互碰撞,伴隨著乒乒乓乓聲,成了一個大鐵塊。
火兒從快倒塌的廠房裡拖著另外兩隻窮奇出來,一隻是被南羽擰斷脖子的,另一隻被周影刺穿了心臟。火兒把他們堆在一起,問道:「怎麼樣,大家平分?」
南羽搖搖頭:「我不吃肉,你們分吧。」
林睿垂涎地看著窮奇,不甘心地說:「我倒是想吃,可是答應過媽媽不亂吃外面的東西--」他舔著嘴唇,在做好孩子和滿足食慾之間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要聽媽媽的話。」火兒立刻把食物往自己這邊堆了堆,「那我和劉地『平分』吧。」他虎視眈眈地看著劉地,目光中可沒有一點兒要和對方平分的意思。
劉地和火兒對視了一會兒,乖乖地放棄了對窮奇的「食用權」,抬頭對倒得七零八落的廠房上喊:「周影,已經十多分鐘了,人類快要發覺了,你好了沒有?」
周影從高處跳下來,廠房隨著他的動作慢慢向後倒了下去,把整個廢墟拍成了平地。
「結束了,走了。」劉地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搭南羽的肩,「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吧?」
南羽用兩根手指把他的手推開,說道:「我要帶鹿九回醫院。」
「我送你們。」周影伸手一指,他的紅色出租車自己開了過來。
「那我呢,送不送?你不會這麼重色輕友吧?」劉地不懷好意地摟住周影的肩問。
「你們別爭了,先送我回去。」林睿叫起來,「我媽媽快下夜班了,如果被她發現我半夜跑出來,我可就變成壞孩子了。」
「半夜裡出來打架、拆房子,這還不算壞孩子啊。請問你對壞孩子的定義是什麼?」
「我媽不知道這些,我就不算壞孩子。」林睿斬釘截鐵地說。
周影打開了車門,大家一齊擁進去,劉地拎著腿軟得走不動的鹿九,火兒拖著三隻窮奇。
「已經夠擠了,別把那種東西帶進來!」劉地堅決反對和自己吃不到的食物一起坐車。
火兒根本不睬他,一起堆進來喜滋滋地道:「放在冰箱裡可以吃上好幾天呢。」
「你們家的冰箱還放這些東西啊?」鹿九一陣反胃,他想起周影曾經從那個冰箱裡拿過一棵白菜給他。
一邊是劉地,一邊是林睿,腳邊堆著三隻窮奇,火兒站在前排南羽的椅背上監視著劉地。雖然施加了法術使車廂坐起來很寬敞,可鹿九還是坐得心驚膽戰,不住地淌著冷汗。
好不容易到了桃源小區,火兒和林睿搬著窮奇的屍體下了車。劉地卻還不走,親密地拍著鹿九:「我跟你一起去醫院,看看鹿為馬,再一起去喝一杯。你的酒量不錯,可以做我的對手。」
鹿九覺得自己快昏過去了。
到了醫院,劉地果然也下了車,催促鹿九:「快去,快去,我等著你。」
※※※
南羽帶鹿九走進了一間單人病房。鹿為馬躺在床上,身上纏滿了繃帶,一見他們就坐了起來:「小九,你還活著--」
南羽走出去,關上門,讓這對劫後重逢的叔侄獨處。
「小九,你果真得救了,幸虧南前輩法力高強,不然我怎麼跟大哥大嫂交待啊。」鹿為馬老淚縱橫。
「不止她。」鹿九神情有些呆滯,「還有劉地、周影、畢方和九尾狐。」
「他們一起去救你?」鹿為馬驚喜地抓住他的手,「你竟然能和他們混得這麼熟--只要有了他們作靠山,我們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小九,你果然是青出於藍啊。」
「叔父--」鹿九嘴唇顫抖著,終於趴在鹿為馬身上號啕大哭起來,「您說得對,他們太危險了--嗚嗚嗚--我想回家--嗚嗚嗚--劉地還在外面等著我--怎麼辦--嗚嗚--」
病房裡傳出如此淒慘的哭聲,路過的病人和醫護人員都不禁嘆息著,低下頭匆匆走過,有人還輕聲念了一句:「人死不能復生啊--」
※※※
不久之後,在立新市的車站、機場,剛剛來到這個城市的妖怪們會遇到一隻年輕的鹿蜀,他在兜售一本名叫《給妖怪們的安全手冊》的生活指南,這本薄薄數頁的小冊子給初來乍到的妖怪們不少幫助,也給這隻鹿蜀帶來了不菲的收入--
※※※
注一:
鹿蜀:
《山海經·南山經》:(杻陽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紋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益子孫。
注二:
窮奇:
在古代的記載中叫窮奇的妖怪不止一種,就好像蠻蠻、駁等,都是同名異物的。其中一種甚至傳說是少昊帝的兒子,但是《都市妖奇談》裡的這種只是普通的妖怪:其狀如牛,蝟毛,名曰窮奇,音如[左犬右皋]狗,是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