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山林一片寂靜,天空中翻滾的烏雲遮蔽了星月的光輝,使得整個樹林裡伸手不見五指。遠處隱約傳來幾聲夜鳥的鳴叫,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濕氣。一隻野狗無意中走近這裡,卻被鼻端觸及的一絲怪異的腥臭嚇壞了,夾著尾巴嗚咽著逃走了。
樹林中,一個龐大的物體正在用肉眼難以察覺的動作蠕動著。
突然響起的放肆笑聲打破了樹林中的靜謚:「哈哈,這次起來得這麼早,看來你餓壞了吧!是不是很期待我來啊!」
閃電劃破了天空,隨著悶雷滾過,蓄勢已久的暴雨終於下了起來。在銀鏈般劃過天地的閃電光影中,可以看見站在林中發笑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毫無遮掩地站在暴雨中,渾身已經濕透了,頭髮、衣襟、褲角都在滴水。他卻並不在意,悠閒地把雙手插在褲袋中,抱怨道:「為什麼每次來見你都會下大雨呢?可惜了這身衣服,這可是名牌啊,一身好幾萬呢!」
黑暗中,龐大的身軀緩緩向他靠過來。
男子靠在樹上,懶洋洋地說:「快點吃吧,別抱怨了,我都還沒抱怨呢--什麼,想吃女人和小孩!我從來不吃雌性和小孩的,你就死了心吧。」他自言自語地說著,一聲低沉的咆哮在他身邊響起。
男子不為所動,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滔滔不絕地說著:「不給你弄女人和小孩子就吃我?你吃啊!吃了我看誰還會來餵你?不是我說你,就算不知恩圖報也不該在那裡張口閉口說要吃我吧!我可是每十年就來餵你一次,風雨無阻,排除萬難,義無反顧,一諾千金--我可堅持了二百多年了,你也不想想你一次吃多少,積攢這麼多東西容易嗎?為了讓你吃飽我省吃儉用、精打細算、開源節流、自力更生--你沒看我自己都餓瘦了--」
又是一聲咆哮響起,這次的聲音裡明顯增加了威脅的意味。
「你別衝我大呼小叫了,快吃吧。又不是我把你困在這裡的,現在只有我記著你,把自己的食物給你吃,還來陪你聊天,你看我對你多好啊,你怎麼能一點都不感動呢--」男子還在喋喋不休,那個龐大的影子忽然靜止不動,轉眼間就不見了。
風消雨散,雲層裂開一道口子,月光灑在大地上。
男子依舊倚在樹上,笑容不知何時已經收斂起來,仰頭看著皓月,忽然長長地出了口氣:「又是十年--」
輕風吹過,捲來雨後的清新氣息,取代了令人倍感壓抑的空氣。一隻田鼠在草叢中探頭探腦,接著一隻小蟲跳過了草葉,這片樹林彷彿一下子有了生機。男子伸手在那隻小田鼠鼻子上彈了一下,當田鼠驚惶地逃回洞中時,男子也消失了蹤影。
※※※※※
雖然山並不高,道路也不算崎嶇,白若琳還是走了不到二十分鐘就開始喊累。同行的幾名男性都向她伸出援手,她卻刻意靠近劉地,想把自己的行李交給他。劉地歉意地笑了笑,給她看自己手中的兩個背包,最後還是周峰接過了白若琳的背包。
「哼。」張倩聽到身邊的唐詩雅冷笑了一聲,顯然她對於劉地不接白若琳行李的事十分開心。張倩搖搖頭,要不是怕太惹人注意,她真想把自己的背包從劉地手裡拿回來,免得一不小心捲進白若琳和唐詩雅之間的明爭暗鬥裡去。
唐詩雅又跑到劉地身邊,一會要從自己的包裡取東西,一會又要拿水壺,一會又抱怨山路難走,接著大大方方地勾住了劉地的胳膊。劉地對她顯然十分歡迎,馬上向唐詩雅貼得更近了。
開明山距離立新市四十公里,還沒有經過人工開發,依舊保持著自然的風貌。最近城市青年流行登山運動,這座山勢即不險要,方圓也不甚寬廣,而且風光自然優美的開明山理所當然地吸引了不少登山者。
這些自幼生長在大都市的青年男女只需要準備簡單的登山用品,利用一個雙休日就可以在山裡盡情地享受自然的美景和清新的空氣,既可以放鬆身心,增進朋友之間的感情,又可以顯示自己是走在流行的最前沿,所以每到節假日,這座山便熱鬧起來,連山下的小村莊裡都出現了專門為登山者提供裝備和食物的商店。
眼前這一行九人也是這樣一支趁著長假來登山的隊伍。
其中的四名女性都是大學生:宋真、張倩、白若琳和唐詩雅。宋真是張倩的同班同學,這次登山就是她邀請張倩來的。宋真是個頗有男子性情的女孩,大方瀟灑,平時喜歡仗義執言、打抱不平,張倩很喜歡這個朋友。白若琳是低張倩一級的學妹,S大學很少有人不認識這位才貌雙全的校花,這次一起來登山的五個男子中,來自S大學的三個全是衝著她來的。唐詩雅皮膚白皙,甜美可愛,雖然自從白若琳入校後她就成了「前任」校花,但是她性格嬌憨,不像白若琳那麼清高,平時在學校中也吸引了很多男生的目光,比如現在那個叫劉地的男子對她就顯然比對白若琳更感興趣。
九個人中只有兩個不是S大學的學生:宋真的男朋友陳術是個公務員,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頗善言談,性格和宋真相仿。另一個叫劉地的男子卻是半路上加入隊伍的,他自稱是市立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利用假期來爬山。劉地身材高大,五觀英俊,而且言談、打扮、舉止都透著「新新人類」的氣質,在這裡的男性當中頗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所以他一加入進來唐詩雅就粘上了他,就連已經有三名護花使者跟隨的白若琳也對他格外注意。
雖然年齡上相差無幾,但是S大學的三名男生和陳術、劉地相比,令人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他們三個也是學校中的風雲人物,可社會人士骨子裡的那種成熟正是他們所缺少的。
秦長路是S大學學生會主席,品學兼優的才子,難得的是他並無傲氣,而且領導能力出眾,唯一的缺點是他太知道自己的優秀了,言行間未免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他追求白若琳已經一年多了,不過從白若琳今天對劉地表現出的好感看來,秦長路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只怕這次他跟進山裡來也是徒勞無功。
另外兩個男生周峰和吳尚立原本是好朋友,但是自從他們開始一起追求白若琳,就有些面合心不合了。吳尚立相貌英俊,平時也一向以美男子自居,雖然和劉地相比還略顯不足,但是他很會打點自己,身上從裡到外無一不是名牌。吳尚立這個人雖然有些「臭美」,但是為人爽朗,講義氣,對朋友絕對沒話說,所以不論在男生還是女生中的人緣都很好,這次登山也是他提議的。周峰是富商的兒子,而且和好朋友吳尚立不同,他在花錢方面很有分寸,對朋友出手大方,自己卻從不用錢招搖。他的性格沉穩,言語不多,給人感覺是個很可靠的人。
隊伍中最後一個成員就是張倩。她在寫作方面頗有才華,已經出版過兩本詩集和一本散文集,在人才濟濟的S大學也算小有名氣的「才女」。她的脾氣多少有點古怪,常常喜歡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事物,即使在這種一群年青人集體行動的熱鬧時刻,她也是用觀察和傾聽取代了融入其中--從其他人身上看出一個個故事正是她最大的愛好。
翻過小山頭後出現了一大片岩石地帶,水在岩石之間的縫隙中流淌,大伙從岩石上跳過,登山野營的氣氛越來越濃了。等他們越過這片岩石區,再走沒多遠便是一片青翠的草地,左側有一條從那片岩石區流出來的溪流,右側是一座古籐纏繞的山壁,上面斜生著幾株小樹,再向前不遠就是茂密的山林。
幾個女孩在溪水中洗了洗臉,在草地上採了幾朵野花,心裡馬上愛上了這個地方,一致嚷著要在這裡宿營。活動的組織者吳尚立指著地圖解說了半天,說最適合宿營的地方應該在前面一公里處,那裡的風景比這裡還要好,可是女孩子們根本不肯聽,最後男性們還是順從了女孩子的任性,在下午四點就早早動手搭建起帳篷來。
一旦開始宿營,男士們就負責搭帳篷、撿木柴、清理場地,還要負責驅趕蟲蟻來讓女孩子們安心,女孩子們則負責做飯--這樣分工合作說來容易,實際操作起來就沒有想像中的簡單了。
十分鐘後,男生們從搭帳篷的前線撤退下來,只剩下劉地一個人繼續他們未完成的事業。幾個男子看著劉地輕輕鬆鬆地哼著小曲,幾下子就搭起一個帳篷,再看看自己手上被繩子弄出來的傷口,實在無話可說了。當然他們也別想閒著,馬上被女孩子們派去撿柴、打水、洗米。再過十幾分鐘,白若琳被煙嗆到的咳嗽聲和宋真被刀切到手的尖叫聲傳來時,已經搭完了五個帳篷的劉地出現在火堆邊,一手抓過宋真的菜刀,一手接過張倩的鍋,乾淨利落地地做起飯來。
飯後大家圍在篝火邊,喝著劉地煮的茶,一個個心滿意足。唐詩雅稱讚道:「哇,劉地的手藝真好!」
基本上從搭帳篷到做飯,九個人的宿營工作是由劉地一個人包辦了的,唐詩雅這麼一說大家一起點頭,連原本對劉地有些不滿的三個男生也開始慶幸有他加入這次的活動。
張倩看著劉地,心裡對他的看法有了些改觀。本來她認為他是那種喜歡招惹女孩子,舉止輕浮,屬於繡花枕頭範疇的男子,現在看來也有優點嘛。發覺張倩在看自己,劉地向她擠了擠眼。張倩轉開目光,再次把他劃入自己最討厭的男人種類中。
不管張倩怎麼想,劉地已經得到了另外三位女性的青睞,唐詩雅一直偎在他身邊,幾乎已經以他的女朋友自居了,白若琳則一直在稱讚他的手藝,就連宋真也「吩咐」男朋友:「你要多向人家學習啊。」
「人總會有優點啊,我這個人就是喜歡吃東西,所以才學著做菜。」劉地在自己因為白若琳的青睞而遭受到其他男性敵視之前,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接著和吳尚立聊起足球來,看起來他在做人方面也比那幾個學生圓滑得多。他似乎知道張倩在觀察自己,又偷偷向她擠擠眼,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飯後,大家坐在星空月色下品茶聊天,按各自的興趣分成了幾組:劉地、吳尚立和秦長路在聊足球,而唐詩雅硬湊在他們之中,不懂裝懂地插嘴;宋真和白若琳在討論昨天的連續劇,張倩捧著杯子,慢慢喝著水聽她們說話;陳術和周峰則從一開始就在旁邊竊竊私語:「--就是,再往上走不遠,有一半埋在土裡。」
宋真推了推自己的男朋友:「在說什麼呢?還要瞞著大家!」
「沒什麼,」陳術笑著說,「其實我前些日子和朋友一起來過這裡。那一次我在山裡發現了一塊奇怪的石碑,一直沒弄明白是什麼,剛才聽說周峰對文物很有研究,正在向他請教呢。」
「我哪裡懂什麼文物,只是我父親喜歡收藏古玩而已。」周峰謙虛著,也旁敲側擊地說明了自己家裡是有資格把收藏古玩當作愛好的。
「哦,什麼石碑?」大家的注意力被這個話題引吸過來了。
「說來聽聽,也許真是古董呢!」吳尚立饒有興趣地問。
「那是一塊三十公分寬,露出地面二十多公分的石碑。露出來的部分沒有文字,刻著一隻有九個頭的怪獸,長著人的臉和老虎的身子。我去過不少古代的寺廟和道觀,卻從來沒見這種圖案。今天想起來了,所以想問問周峰。」
「周峰,那是什麼?」白若琳凝視著周峰問。
周峰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回去問我爸爸吧。」他是個老實人,雖然意中人發問也不肯為了贏取她的好感而吹牛,「不過我爸爸收集的是瓷器,這種怪獸恐怕他也--」
「那是開明獸。」劉地笑嘻嘻地插嘴說,「它可不是什麼怪獸,而是傳說中的一種神獸。」
「什麼?」
「神獸?」
「你怎麼知道?」
大家一起問劉地。
「這裡不是叫開明山嗎?」劉地不緊不慢地說,「我是幹圖書館的,曾經翻過這附近的古代記錄。據說古代的某個時候,這附近出現了一隻九嬰,它為害人間,吃人無數,將這裡化作了一片汪洋--」他邊講邊微微閉上眼,好像曾經親身經歷過這一切,正在回憶往事一樣。
可惜他這番表演並沒有收到效果,至少有四個人同時打斷他的話:「九嬰是什麼?」
「九嬰是有九個頭的大蛇,可以操縱水火,是一種很強大的妖怪。」
「喔,我記得當年羿為民除害,射殺的怪物中就有這種東西。」張倩記起自己在哪裡看過「九嬰」這個名字了。
「對,就是那種怪獸。那只九嬰在這裡興風作浪,弄得民不聊生,這時有一隻開明獸正巧路過這裡--開明獸就像是那石牌上刻的那樣,九頭、人面、虎身,是為天帝看守崑崙的神獸。」這次不等別人發問,劉地自己先作了註解。
「那只開明獸心地善良,為了拯救萬民,它與九嬰大戰了七天七夜,最後終於在這座山上將九嬰制服。後來這裡的人們為了向開明獸表示感激,就把這座山命名為開明山。我看那塊碑多半是因為這個傳說才有的吧。」
「劉地真厲害,連這些也知道!」唐詩雅先搶著叫起來。
「照劉地這麼說,那塊碑就一定是古董了!」陳術顯得很興奮。
「我們明天就去把它弄出來研究研究,寫個學術論文什麼的。」周峰也很有興趣。
秦長路也高興地說:「這樣看來這塊碑的年代還很久遠呢!你們知道嗎?九嬰和開明獸在《山海經》裡都有記載,是傳說中遠古時代的怪物,自從佛教傳入我國之後,這些『土生土長』的怪物已經慢慢被人們遺忘了,所以那塊碑一定是很久以前的東西!」
「是啊,那些『怪物』在人們心目中都已經不存在了--」劉地似乎有些走神,低聲自言自語著,不過馬上恢復過來,笑著說道,「那麼奇怪的東西不存在了還不是好事!什麼九頭蛇九頭虎的,和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相比,當然是後者比較有趣了。」
不過大家都沒有留心他的話,而是在討論要不要把那塊碑弄出來,只有張倩忽然問:「那只九嬰後來怎麼樣了?」
「九嬰?」
「是啊,按照那個傳說它就被封在這座開明山上,現在不是應該還在這裡嗎?」這麼說著,張倩想到也許那個怪物就在自己腳下的土地中,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劉地笑了:「其實在另一個傳說中,開明獸並不是封住了九嬰,也不是殺了它,而是雙方決鬥之前有約定,失敗者要任憑勝利者處置,因此九嬰輸了之後就乖乖地按照開明獸的要求留在這座山上,不再離開,也不再吃人。據說當時九嬰曾問開明獸何時釋放它,開明獸就說『我下次路過這裡時就放你走。』然後它回歸崑崙,不再從這裡路過。」
張倩按著胸口說:「這個傳說更可怕,如果那只九嬰根本沒有被封住的話,它豈不是隨時可以再出來做怪。」
劉地一笑:「就算它明知道那只開明獸永遠也不會回來釋放它,它也會一直等下去。一諾千金,願賭服輸,它的這一點倒是很叫人佩服。」
「呵呵,那只是個傳說呢。」張倩也笑了,「不過如果傳說是真的,那麼它確實讓人佩服。」
「是啊,傳說--」劉地手搭膝蓋,頭枕在手臂上,臉上帶著微笑,凝視著張倩。
這時其他人已經討論到挖出石碑的具體步驟了,唐詩雅嬌聲嬌氣地徵求劉地的意見:「劉地,你說怎麼辦好?」
「去看看再說。」劉地對這個話題沒什麼興趣,聽到秦長路在和白若琳說「那塊石碑也許是鎮壓九嬰的法寶,一旦挖出來九嬰就會被放跑」什麼的猜測,他聳了聳肩,歪著頭看了看天空,「要下雨了啊。」
聽到他的話,其他人向天上看去,一起叫起來:「怎麼一下子陰天了!」
天空中的皓月與繁星不知何時已經被翻滾的烏雲取代了,雲層貼著山頂流捲,像是要從空中壓下來一樣,空氣中的濕氣也開始增加,看起來馬上就要下雨了。
「天氣預報明明說這幾天都是晴天,怎麼會下雨?!」吳尚立揮著手向天空抗議。
一道電光劃過,巨大的雷聲在空中炸將開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馬上就下雨了,大家回帳篷裡去,這種雷陣雨一會兒就停了,而且明天的空氣會更好。」秦長路信心十足地說。
「是啊,也該睡覺了,不然明天就沒力氣爬山了。」大家都同意他的建議,向各自的帳篷走去。一共五頂帳篷,張倩他們八個人帶了四頂,劉地自己帶了一頂,理所當然是他們兩人共用一頂,劉地自己獨住。劉地在那裡叫著:「歡迎女士們來跟我一起住啊。」這句話遭到了男子們的白眼,卻得到了唐詩雅的笑容。
不過再怎麼樣一個女孩子也是不能跑去和男人住在一起的。大家分別進入分配好的帳篷裡,空曠的營地上只剩下了劉地一個人。張倩最後回頭時看到劉地站在那裡仰頭看著天空,臉上已經不再是那副嬉皮笑臉的神情了。張倩正想再仔細看,又是一個悶雷滾過,雨像瓢潑一樣下起來,篝火在暴雨中微弱地閃動幾下便熄滅了,劉地也變成了雨夜中一個飄渺的剪影,但他依舊站在那裡,向上仰著頭,似乎沒感覺到雨打在身上似的。
「倩,幫我拿那個。」白若琳的聲音打斷了張倩的思緒。雖然是今天剛剛認識,但白若琳已經很親切地叫起了張倩的名字。按照她的想法,有才女之稱的張倩有資格成為她的朋友--大概她永遠不會明白,別人也許會有和她不一樣的想法。
「這個嗎?」張倩把一個化妝包遞給她。等張倩再回頭向外看去的時候,帳篷上當作窗口的透明玻璃已經被雨打濕,一片模糊中依稀可以看到劉地已經不在那裡了。
外面傳來雨聲和雷聲,略有些神經質的張倩很難入睡,她身邊的白若琳卻已經睡得很熟了。張倩看著她苦笑一下,也許是和陌生人距離這麼近的緣故,她根本無法入睡。
雨聲已經小了很多,也許可以出去走走--張倩一向有在細雨中散步的習慣。
帳篷的門打開的時候,雨和泥土混和的味道撲面而來。雨還在下,而且比張倩想像中下得還大。她顯然沒法走出去,那麼就坐在這裡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吧,正這麼想著,一個影出現在雨中,快步向樹林中走去。
「劉地?」張倩從背影認出了那個人,「他下雨時還亂跑?」不過想到自己剛才也有一樣的打算,她只好笑了笑。
雨忽然又大了起來,彷彿要吞沒這個世界似的。忽然,張倩聽到遠處的山林中傳來了一聲咆哮。沒錯,是一聲咆哮!張倩無法想像這聲咆哮是什麼野獸發出的,只能迅速回到帳篷裡躺下,緊緊地把眼睛閉上。
雨後的山林格外怡人,大家從帳篷中一擁而出,昨夜因為雷雨產生的鬱悶就在清晨的空氣、陽光和鳥鳴聲中一掃而光了。宋真在草地上跳來跳去,口中唱著什麼「天多麼藍、山多麼高、我多麼快樂」之類的歌,其他人有的在伸展四肢做深呼吸,有的在聊天,目光卻都集中在正在做飯的劉地身上。不管怎麼說,經過了昨天的事情之後,心裡喜歡他和不喜歡他的人都理所當然地把他當作大廚了。
「周峰,吃飯。」吳尚立向帳篷裡喊。
回答他的是沉默。
「不會吧,你還睡!起來,豬!」吳尚立走進了帳篷,抬腳向周峰睡的地方踢去,卻只踢到一個空睡袋,接著從帳篷裡伸出頭來問,「周峰那傢伙哪去了?有誰看見他了嗎?」
陳術正和宋真藉著大好的晨光躲在樹下卿卿我我,聽見了這句話,向山林中一指:「我看見他進林子好一會兒了,還沒回來嗎?」
又過了一會,大家吃過飯,收拾了帳篷,背起行李準備出發了,周峰還是沒回來。「也許他自己跑到前面去找那塊石碑了。」吳尚立不得不將周峰的行李也背在身上,撇撇嘴這麼說。
「等陳術領路不更方便嗎?」白若琳插嘴。
「哼,他也許正在想怎麼瞞著我們把那塊碑搬回家呢,怎麼可能等陳術。」吳尚立第一次在人前表現出了對自己好朋友的不滿。
「放心吧,那麼大的東西他搬不走的,我們快點跟上就行了。」秦長路拍著吳尚立的肩說,看起來他倒是很希望看見這兩個情敵彼此不合。
張倩淡淡笑了一下,覺得他們爭奪女朋友好像小孩子在爭奪玩具一樣。眼角的餘光中瞥見了劉地,他走在隊伍最後,看著前方皺起眉頭,一臉古怪的表情。
當看到那塊石碑的時候,大家全都待在那裡。良久,誰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目光都停在那塊石碑邊,周峰的身上。
他已經死了。
他仰躺在地上,頭骨凹陷下去,眼睛還沒有閉上,脖子奇怪地扭曲著,從胸口到腹部都被撕開了,血肉和白骨向外翻開,露出空蕩蕩的腹腔。
「啊--」
唐詩雅瘋狂地叫起來,轉身就跑。她的行動提醒了其他人,大家一起拔腿跑起來。張倩緊跟著宋真,覺得血腥的味道一直在腦後跟著自己,她閉上眼想把那副可怕的景象從腦海中趕出去,用力搖著頭,突然覺得撞到了什麼。睜眼看去,她這才發現自己撞在了劉地身上。。
劉地張開雙臂,擋住了張倩和同樣閉著眼在向前衝的宋真,避免她們撞在樹上。在他身後,其他人都坐在地上大口著喘氣,有的甚至乾脆嘔吐起來。
「周峰死了!他死了!」白若琳的聲音顯得有點竭斯底裡,似乎很難相信那個平時總是跟著她,向她獻慇勤的周峰已經死了。
「報警,快報警!」吳尚立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用力按著鍵,數分鐘後又頹然把它扔在地下。不用說也知道,手機在這樣的深山中是不可能信號的。
秦長路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妖怪,一定是妖怪!因為周峰去動那塊石碑,所以妖怪把他吃了!你們沒看見他的內臟都沒有了嗎!我們怎麼辦?我們會不會也--」
「別發神經了!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妖怪!」陳術大喝了一聲,把大家從慌亂中驚醒過來,「周峰是被殺的,你們沒看見他的頭骨被打碎了嗎!他的內臟--也許是被山中的野獸吞吃了。我們現在必須保持鎮靜,先回山下去,再報警處理。」他的面色蒼白,但是好歹看起來比其他人鎮定一些。
離開這裡是所有人都巴不得的事,於是大家馬上按照陳術的建議按原路向回走去。按照來時的時間推算,即使除掉玩耍和欣賞風景的時間,他們恐怕還要在山上過一晚才行。想到山上有周峰的屍體,還可能有一個殺人犯存在,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幾乎是用小跑的方式向前趕路。
陳術畢竟比其他人大幾歲,所以現在大家不知不覺把他當作了領頭人。天色漸暗,陳術計算了剩下的路程,然後決定在這裡休息一晚。「我們最少還要走四個小時才能下山,在夜裡走需要更長時間。誰也不知道這山裡有什麼危險存在,所以還是在這裡休息一夜更安全。」雖然大家都急於逃離這裡,但是還是聽從了他的建議。
「都怪我不好,我不提議來登山就好了。」白若琳一邊哭一邊說,秦長路和吳尚立在兩邊輕聲安慰她。雖然現在情敵少了一個,但看起來他們一點不覺得高興。
唐詩雅也在哭個不停,宋真含著眼淚盡力勸著她。陳術則坐在石頭上,兩眼緊盯著地圖,雙手微微發抖。
張倩覺得現在這支隊伍中最鎮定的人並不是陳術,而是那個正在忙著搭帳篷、生火做飯的劉地。鬆開宋真的肩膀,張倩向劉地走去。
劉地一邊固定帳篷,一邊用腳移動一下火邊的水壺,讓它能更好地加熱。張倩發現他的臉上甚至掛著一抹笑容。
「我來幫你的忙,這麼多人都不幹活,卻讓你一人來侍候,這太不公平了。」張倩有些氣憤。大家都經歷了一樣的事情,卻放手讓劉地自己去做他們必需做的一切,好像他沒看見那些情形一樣。
劉地聳聳肩:「我不認識他,所以不像你們那麼傷心。」他說「傷心」這兩個字時加重了語氣,似乎裡面包含了一些別的東西。
張倩幫他把鍋子從火上端下來,招呼大家來吃飯,看劉地還在和那些繩子搏鬥,又過去用力幫他。「行了,別把火氣使在繩子上,去吃飯吧。」劉地輕聲對她說。
「我不是生氣,我是害怕。」張倩脫口說出了心裡話,「有點事做,也許會好點。」
「有什麼好怕的,明天就沒事了。」
「明天--」張倩苦笑一下,忽然一句偵探們常用的台詞湧上心頭:「兇手,就在我們當中!」想到這裡,她感到背上涼颼颼的。對了,從一開始她就有這種感覺了,現在瀰漫在大家當中的氣氛也很奇怪,也許--她心中越來越怕,竟然開始發抖,急忙跑回火邊去了。
「兇手--那算什麼,可怕的是--」劉地看向林中喃喃自語著,「她已經來了--」
大家都沒有什麼胃口吃東西,不過為了明天有力氣下山,都逼自己吃了一些。飯後誰也不再去碰劉地煮的茶,生怕喝茶會讓自己更加無法入睡。他們沉默著圍坐在一起,誰也不提去休息的事。
就在這時,秦長路忽然說道:「兇手也許就在我們之中。」
大家依舊不作聲,也許所有人心中都想過這句話了。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妖怪,而且如果有其他人進山來,路就這麼一條,我們總能有所察覺吧!再說如果是陌生人無緣無故為什麼要殺他呢!」秦長路下定了決心似的一口氣地說出來。
吳尚立低聲咕噥了一句:「難道我們就有殺他的理由?」
「當然有!」秦長路大聲說,「你欠他很多錢吧?你花錢大手大腳的,家庭又不富裕,作為朋友的周峰一定曾借給你很多錢,現在你們為了--為了那件事,他也許會向你要賬,那麼大的數目,你絕對拿不出來吧。」
「我從來沒有借過他的錢!他那麼小氣的人會借錢給我?做夢吧!我和他根本沒有金錢上的糾葛,更不會為錢殺人!」吳尚立氣呼呼地抱著手臂說。
不過大家都知道周峰對朋友一向大方,像吳尚立這樣親近的朋友不太可能和他沒有金錢方面的糾葛,不過現在吳尚立這樣撇清也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誰也不說什麼。
「我知道你們不信,不過身正不怕影斜!」吳尚立這麼加上了一句,「我不怕某人想誣陷我!」
「我不是誣陷你,只是在說可能性。」秦長路平靜地說,「不止你,我也一樣,我們是情敵,我也會忍不住想殺了他也不一定;還有陳術,你最近剛剛被降了職,原因好像是得罪了周峰的父親,被他運用金錢做了手腳吧。」
陳術抓抓頭:「可是在昨天之前,我都不知道他是誰的兒子!」
「還有唐詩雅,你不是周峰以前的女朋友嗎,他移情別戀,難道你不想殺他?」
「明明是我甩了他!」唐詩雅急著叫起來,「誰會喜歡除了有錢一無是處的傢伙呀!」
「張倩,原本是你該成為文學社社長的吧?你出過書,才華出眾,人緣也比周峰好,結果他卻憑關係當上了社長,你會真的不生氣?那你為什麼退出文學社。」
張倩苦笑搖頭,沒有成為文學社社長是她自己推辭的結果,退出文學社則是因為她那一陣子因為一件怪事而心情十分不好,幾乎認為自己快精神崩潰了,根本無暇顧及社團活動,後來覺得也不是一定要在社團中才可以寫東西,就沒再加入。她看著秦長路,對方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他這種帶著神經質的異常舉動一點也不像那個自信穩重的學生會主席。
「你是和他不熟,可是你男朋友和他有矛盾--」秦長路已經指到了宋真那裡,而宋真瞪著眼,看起來幾乎要和他吵起來了。
「最可疑就是你!」秦長路將矛頭指向了劉地。
劉地聳聳肩,笑著等他往下說。
「你是半路突然跑出來的,誰知道你為什麼加入我們?你可是自己一頂帳篷住,誰知道你幹了什麼!」
劉地打了一個大哈欠,他不理還在說的秦長路,向大家說:「女孩子快去睡吧,我們四個分兩組,上、下半夜輪班,陳術,這裡先交給你倆,我們先去睡了,啊--困死人了。」他打著哈欠,先鑽進了吳尚立的帳篷。
大家這才注意到,今天劉地只搭了四頂帳篷,看來他早已想到自己獨自住一頂帳篷會惹人懷疑,因此準備今天和吳尚立同住了。搭帳篷的工作全是劉地一個人幹的,所以吳尚立也提不出什麼異議,就連秦長路也不得不閉上了嘴。大家慢慢走回了各自的帳篷。
一陣風刮過營地,濕氣瀰漫,烏雲集聚,天又陰下來。不一會兒雷聲大作,暴雨驟至,把準備守夜的陳術和秦長路淋回了帳篷裡。
吳尚立埋怨著:「怎麼又下雨,嫌事不夠多嗎?」劉地卻一下打開了帳篷,盯著外面的雨幕。
「你幹什麼?雨刮進來了!」吳尚立叫起來。
「我看看他們回帳篷沒。」
「他們又不傻!」吳尚立沒好氣地說。
「是嗎--」劉地關上帳篷的一瞬間,風把一聲輕笑從林中送到了他耳邊,「我不會出手的,記住,你也不許干涉啊--」
張倩抱膝坐著,她對面的白若琳也睡不著。兩人之間又沒有話題,就那麼沉默地相對著。時間慢慢過去,雨聲小了一些,白若琳好像已經睡著了,張倩輕輕嘆了口氣,遇見這種事簡直像個噩夢,可是就算到了明天早上,自己也不會從這「夢」中醒來。
張倩和周峰同是文學社的成員,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現在心裡也很難接受他的死。那麼如果兇手在我們之中的話會是誰?仔細想想大家都不可能有作案時間,不管是在那個石碑邊殺害周峰,還是殺了他之後弄到那裡去,都需要好幾個鐘頭,他們之中誰也沒離開那麼久過。也許是獨自跑在大家前面的周峰遇見了什麼事才被殺害的,那個兇手也就在這片林子中。想到這裡,張倩打個寒顫,似乎真的有一個殺人兇手就躲在林子中,盯著他們這一隊人。
可周峰為什麼撇開大家一個人趕到前面呢?為了那塊石碑?可他又不可能搬走,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會是什麼緣故呢?難道這裡真的有怪物潛伏?不可能,不可能,世界上沒有那種東西--
她胡思亂想著,耳邊聽著雷鳴風嘯,終於漸漸進入了夢鄉。
※※※※※
清晨醒來,大家的情緒都平復了不少,也開始幫著劉地收拾東西,準備上路了。
「唐詩雅呢?」宋真忽然尖叫一聲。
大家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隊伍中又少了一個人,大家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慌亂地開始尋找。「她吃飯的時候還在啊,怎麼一回頭就不見了?」
「秦長路,她收拾東西時不是在和你說話?」
「就說兩句話,我沒再留意她。」
「誰看見她去哪了?」
帳篷裡,附近的樹林,灌木叢後面--大家一通亂找,可是都沒有唐詩雅的影子,不祥的感覺湧上大家的心頭。
「你們在幹什麼呀?」正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唐詩雅特嬌滴滴的聲音傳了過來。她從樹後走出來,不解地盯著大家。
「你去哪裡了?讓大家四處找!」
對大家的指責唐雅一點也不以為意,而是帶著委屈的表情看著大家:「我只是去--去--你們不用問那麼明白吧!變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來他們確實有點神經過敏,緊張過度了。
大家都急著快點下山,於是收拾好東西立即出發。山路上生滿了青草,雖然濕滑,卻不至於因為下雨而變得泥濘難行。大家沿著來時的路,快速前進著。
唐詩雅跟在劉地身邊,挽著她的手臂,笑瞇瞇地把頭靠在他的肩頭。
「你來幹什麼?」劉地低聲問。
「我還沒有吃飽啊。」唐詩雅嬌滴滴地回答,「你帶來的那點東西怎麼夠吃。」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信守諾言的『人』!」
「我當然是啊,我哪裡不是了。」因為劉地的話,唐詩雅嘟起了嘴。
「可是--」
「我可什麼也沒幹哦,你很清楚吧!」她伸出纖長的手指戳著劉地的胸膛,「我可警告你,你也不要隨便出手哦--除非你對自己這麼有自信,小狗。」
劉地一把打開她的手:「我最討厭被叫做狗!」
「呵呵。」唐詩雅開心地笑了起來,「你平時的伶牙利齒都哪兒去了?我記得你一開口就像河水一樣滔滔不絕的啊,現在怎麼老實了?」她把整個身體靠在劉地身上,慢悠悠地問,「是不是這些人中有讓你關心到意亂情迷,心神不定的對象啊,是這個嗎?還是這個?」她指點著前面的三個女孩子,從白若琳到宋真,最後在張倩身上劃了個圈,「還是她?」
劉地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唐詩雅的手,不過隨即就冷靜下來,用他慣有的口氣懶洋洋地說:「關你什麼事?」
唐詩雅一下子貼近了他的臉,甜美地笑著說:「那她就是我的情敵了。」
劉地擁住她的腰笑著說:「想做我的女朋友就早說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我就知道這二百多年來你一直在暗戀我,像我這樣英俊、瀟灑、體貼、聰明、大方、沉穩、高雅、不凡--(以下省略300字)的男人,女性能不為我動心嗎!」
「哈哈。」唐詩雅開心地笑了起來,和他相擁著向前走去。
「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談情說愛。」張倩聽到身後傳來劉地和唐詩雅的耳語和嬉笑聲,忍不住搖搖頭。她卻不知道,那「談情說愛」中的兩個人的目光,此時都停在她的身上。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吳尚立尖叫著向前衝去,卻被陳術手疾眼快地拉住了。
怎麼會這樣?!
大家看著前方,心中都有這樣大叫的衝動。
在前面,下山的道路被阻斷了。大雨引起了泥石流,泥漿、巨石、連根的大樹一起沿著山坡傾瀉下來,把唯一的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白若琳坐在泥濘的地上,哭了起來:「回不去了,我們被困在山上了!」
「誰說的!」吳尚立大聲叫道,「沒有路我們還能爬山!若琳你放心,我背也要把你背下山。」他指著山頂,豪氣干雲地向白若琳說。
陳術一邊研究地圖,一邊打量地形,然後建議說:「這裡不行,從地圖上看這裡往前是一處懸崖,而且看這山坡可能還有滑坡的危險,我們先往後退吧。」雖然大家都不願意離開這條唯一的下山路,但是理智告訴他們站在這裡什麼用都沒有,終於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向後退去。
「走了,你還在發什麼呆。」唐詩雅拍了拍還對著被堵塞的山路發呆的秦長路。
「啊--」秦長路發出了一聲難以形容的慘叫,嚇得唐詩雅後退幾步跳進了劉地懷裡,尖聲叫道,「幹什麼,好心叫你,你嚇我幹嗎?」
秦長路目光呆滯,目光中流露出難以形容的恐懼,粗重地呼吸著,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喃喃地說:「沒事,我沒事。」
看來秦長路真的很不安,連向白若琳獻慇勤的機會都放過了,任由吳尚立在白若琳面前拍著胸膛表現自己的男子漢氣概。看著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張倩搖搖頭。也許是因為經歷了這樣的事,大家都有些不正常了,秦長路就是這樣--難道自己也是嗎?
大家退到一個小山坡上,看著地圖討論下一步怎麼辦,最後得到了兩個結論:一是向相反的方向走,翻過整座山,從山對面下去;另一辦法是翻過山嶺,穿過完全沒有經過開發的山林,看看能不能在那邊找到村莊。
「你們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這附近有好幾個村子,我們總可以遇上一個吧?」宋真指著地圖向大家說。她心中極不原意採用第一個方法,因為那樣必須再從周峰屍體附近走過。大家都有和她差不多的想法,所以一致同意了她的建議。
「那麼走吧!」陳術站起來,帶頭向山上走去。
張倩和宋真並肩走在一起,發現自己的好朋友也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應該說她和陳術之間有種不對勁。從昨天開始,這對情侶彼此間就很少說話,而且在這種心驚膽顫的時刻,也看不出他們彼此有多麼關心,甚至在根本沒有路的山上行走,陳術也不會過來扶自己的女朋友一把。張倩看看雙手扶著白若琳的吳尚立,看看和唐詩雅挽著手的劉地,再看看獨自走在最前面的陳術,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宋真一把拉住張倩,使她沒有在泥濘中滑倒。她的身手敏捷,看起來不比男子們差,所以她主動地承擔了照顧張倩的任務。她扶著張倩站起來,掃了一眼前面的陳術,爽直地對自己的朋友說:「別看他了,我和那個人沒關係了!」
「怎麼會,你們前天還好好的!」張倩不相信地叫出來。
「前天。」宋真冷笑一下,看見劉地正往這邊看過來,壓低聲音說,「回去以後我慢慢跟你說,總之我們已經分手了。」說到這裡她自己也嘆了口氣。她早就知道了彼此的感情出了問題,本來是希望這次旅行可以彌補一下的,所以才拉上了自己的好朋友張倩,想在必要的時候從她那裡得到一點精神上的支持。可是現在看來--也好,不用再偽裝出一副甜蜜的樣子,倒也樂得輕鬆。只是那件事--宋真微微閉了一下眼,如果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的,事情不就--
張倩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趕路,短短幾天發生了這麼多事,誰知到接下來還會有什麼呢?
在泥濘中走了一天,傍晚大家不得不又在一處避風的小山坡後面停留下來。前面的山路不知道還有多少遠,地圖上的村莊也不知在什麼地方,大家都又餓又累,垂頭喪氣地坐著,只有劉地在忙著搭帳篷、生火。
張倩本來想過去幫忙,但是見唐詩雅親熱地纏在劉地身邊,也就識趣地沒有過去,和宋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當風帶著濕氣吹來時,張倩抬起頭,看見空中開始翻天覆地滾起了烏雲,又要下雨了。
一連三天,都是在這種時候天就會陰下來,然後就是瓢潑大雨,聯想到同伴的死和阻斷道路的泥石流,張倩覺得這雨也帶著一種詭異的不祥氣氛。不止張倩,好幾個人都在抬頭看著籠罩著天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又下雨啊,再下明天可怎麼走?」劉地抱怨著,把一條繩子拋給唐詩雅要她拉起來。
「你不喜歡下雨嗎?下雨多好啊,可以灌溉萬物。」她繫好繩子,靠近劉地低聲說,「也可以當晚上幹了點什麼之後,一下子就把痕跡沖得乾乾淨淨。」
「你非在那裡推波助瀾不可嗎?」
「我可什麼都沒做--這一點很重要哦,我--什--麼--都--沒--做!」她拖長聲調,嬌聲嬌氣地說道。
「是、是,我知道了。」劉地悻悻地回答。
「喂,你說下一個是誰?」唐詩雅偷眼看著大家,興致勃勃地問,「如果是個女人就好了,男人只有內臟值得一吃,女人嗎--」她舔著嘴唇,似乎在回味著什麼,「整個兒吞下去也不嫌多啊!」
「這麼貪吃!」劉地看起來有些生氣,一下將一個樁子按進了泥土中。
「嘻嘻。」唐詩雅毫不介意地笑著,跑過去坐在張倩和宋真之間。
這天晚飯時的氣氛更是沉悶,幾乎沒有人開口說話,除了吳尚立向白若琳吹幾句牛,陳術向大家說明明天的路線之外,誰也不出聲。雖然大家都不知道這條路線走不走得到,可也沒人反駁。張倩和宋真靠在一起,她們畢竟是女性,經過這幾天的事情之後,身心都已經十分疲倦。白若琳坐在吳尚立和秦長路之間,想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安全感。只是秦長路似乎比她怕得還要厲害,吃飯時有幾次湯匙都從顫抖的手中掉到了地上,看起來根本起不到護花使者的作用。
八個人裡,只有劉地和唐詩雅看起來已經把周峰的死和歸路被堵等等煩心事拋在腦後,坐在旁邊竊竊私語,有說有笑。張倩看著他們,不知道是該讚賞他們神經堅韌呢,還是該感歎愛情力量的偉大。她一回頭,發現陳術也在看著劉地和唐詩雅,還微微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轟」的一聲巨響,雲層中閃過一道銀蛇般的閃電。秦長路像被嚇壞了一樣,驚慌失措地跳了起來。大家知道雨馬上就會下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倩,」白若琳可憐兮兮地看著張倩,「你說會不會真的有鬼怪?不然為什麼每天一到這個時候就下雨,連我們回去的路也被堵了,你讀的書多,想想會不會--」
張倩忙安慰她:「世上怎麼會有鬼怪,倒是人才可怕。也許殺人兇手就在這個林子裡,不過沒關係,反正咱們人多,只要不落單,明天走出山去就好了。」
「也許,也許是--」白若琳咬著嘴唇半晌終於說了出來,「也許就是周峰的鬼魂不讓我們離開這裡!他死在這裡,所以不讓我們走,也許--也許他還想害死我們--」她臉色慘白,顯然被自己的想像嚇壞了。
張倩搖頭說:「如果真有周峰的鬼魂,他也只會保佑我們平安離開這裡,好回去報警為他報仇啊,怎麼可能反過來害我們呢?特別是你,他愛護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害你?」
她說這番話本來是為了安慰白若琳,誰知道對方聽了之後卻加慌亂,驚叫道:「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然後再也不說話,鑽進睡袋中瑟瑟發抖。
男女感情的糾葛中會產生什麼確實難以預料,白若琳一定認為周峰有恨她的理由吧?就連一向甜蜜的宋真和陳術,竟然也--張倩嘆口氣,伸手熄滅了手提燈,不過沒有躺下休息,而是坐在帳篷門口,看著外面的風雨。
天地間全是雨聲,今夜的雨比起前幾天更大了,撲天蓋地的雨幕好像要把這個世界淹沒一樣。張倩默默地想著,再下上一晚,明天的山路肯定越發難走了。難道冥冥中真有什麼力量要把這一群人留在山上?張倩搖搖頭,其實她是相信天地間有難以解釋的神秘力量的。「薛瞳--」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海中又出現了這個理應不存在,卻又無比親切的朋友。
「世界上哪有什麼鬼!」薛瞳斬釘截鐵地說著,卻又聳聳肩,雙眼看著張倩,「不過我說有妖怪,你信不信?」然後頑皮地大笑起來。
一道閃電劃破天地,營地中間竟然站著一個人影,張倩被嚇了一跳,馬上就從體形上分析出那人是劉地,接著又一道閃電,這次她看清了劉地的面容,發現他竟然是在看著自己的帳篷,臉上帶著深沉的神情。
張倩心猛跳了一下,忙收回目光來。回想起來,這個劉地究竟是什麼人?他真的是什麼圖書管理員嗎?他那輕浮的外表下究竟藏著什麼樣的真面目?張倩對這個人一無所知,不知為什麼,心裡卻覺得他是可以信任的。
張倩畢竟太累了,在雨聲的催眠中漸漸睡著了。她反覆做著惡夢,一會兒被持刀的殺人犯追殺,一會兒又被可怖的鬼怪追逐。她獨自在山林中奔跑,迎面又碰上了周峰的屍體,坐在那塊石碑上,滴著血、帶著笑容地對她說:「你新出的詩集呢?讓我看看寫得好不好。」一會兒她的身邊有了同伴,薛瞳拉著她,從那具屍體旁衝了過去,一邊還在說:「不是說世界上沒鬼嗎,你看花眼了!」一眨眼間,拉著她的人又變成了劉地。這時後面的鬼怪追了上來,劉地一把將她推開,自己卻被鬼怪一口咬住。
「啊--」
張倩驚叫著坐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渾身冷汗淋漓,心口還在劇烈地跳動著,夢中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找來水壺喝了口冷水,她情緒才稍稍平靜了一點,心想自己睡覺一向不沉,怎麼會做這麼可怕的夢呢?環顧四周,她驚訝地發現白若琳不在帳篷裡,急忙一把拉開了帳篷。這時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雲也散開了,月光冷冷地照在空蕩蕩的營地上,根本沒有白若琳的影子。昨夜白若琳的話和她驚恐地樣子一下子浮上了張倩心頭,這讓她顧不上許多,跑出帳篷大聲叫起來:「劉地、吳尚立、宋真!大家快起來,白若琳不見了!」張倩用力去拍每個帳篷,把所有人都叫了起來。
「若琳不見了?怎麼不見的?什麼時候?」吳尚立衝著張倩大叫,好像是張倩把白若琳弄丟了一樣。
「我不知道。我一覺醒來就發現她不見了。」張倩心中有種難以解釋的不安,向大家解釋著,「半夜三更的,她會去哪裡?」
「也許--馬上就回來了。」宋真看看唐詩雅,想起了她的那次「失蹤」。
「可現在是晚上,她怎麼敢一個人亂走?昨天晚上她還很害怕,說是周峰的鬼魂在害大家,她怎麼敢自己出去?」張倩心中有很不祥的預感,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大家分頭找!」陳術氣急敗壞地叫著。
「大家看,那是不是白若琳的腳印。」唐詩雅忽然說。
地上有一長串腳印,大家看得出那是一雙女式涼鞋留下的--在這個都穿著運動鞋、旅遊鞋的隊伍中,只有白若琳穿了一雙涼鞋,一路上還在抱怨草葉鑽到鞋裡來,所以大家都記得十分清楚。大家的目光順著鞋印,一直到了林子邊緣,那裡長草伏地,再也看不到腳印。
「她到林子裡去了。」張倩喃喃地說。
「我們去找她,大家帶上燈,記住千萬別落單。」陳術口氣中有種無奈。於是大家拿著手電,叫著白若琳的名字進了樹林。
開始大家還聚在一起,後來漸漸拉開了距離,但是誰也不敢獨自行走,而是三三兩兩地組成一隊,而且都保持在彼此看得見對方的範圍內。張倩可以看見吳尚立拉著秦長路走得最遠,宋真和唐詩雅一起走,陳術跟在她們身邊,而自己身邊的卻是劉地。張倩覺得,或許自己去和唐詩雅換過來比較好。
「看著腳下。」劉地提醒她。他手中的燈晃來晃去只是照路,也不呼叫白若琳的名字。
「白若琳,白若琳!」張倩不管他,逕自呼喚著,心中越來越焦急。不知不覺中,路走到了頭,他們面前出現了一道山壁,張倩毫不猶豫便要轉向別的方向。
「別叫了,找不到她了。」劉地忽然淡淡地說。
「你說什麼?」張倩一下子盯著她。
劉地靠在一棵樹上,向她聳聳肩。
張倩幾步衝到他面前,盯他的眼睛問:「你剛才說什麼?」
「叫你別白費力氣了,找不到那個女人了。」劉地攤開手,又說了一次。
張倩心中冒出一陣寒意,看看周圍,發現這裡竟然只有自己和劉地,其他人似乎都走遠了,耳邊隱約能聽到吳尚立呼喚白若琳的聲音,但也已經是十分遙遠。她深吸一口氣,警惕地問:「你幹了什麼?你想幹什麼?」
劉地一挺身子站直了,面帶笑容地向她走過去。
張倩迅速地向後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警惕他有什麼不軌的行動,直到背靠上了一棵樹。
劉地來到她面前,用手撐住那棵樹,居高臨下地看著張倩,忽然一笑:「你放心,不管別人怎麼樣,我至少會救你的。」他撫撫張倩的頭髮,眼睛裡帶著溫柔的目光。
「你把話說明白,白若琳到底怎麼了?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張倩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劉地問:「真的想知道?」
張倩點頭,看著劉地的笑容,她忽然覺得這個人似乎什麼都知道。她也想知道真相,既使會帶來危險和恐懼也想知道。
劉地把她的手從自己手臂上拿下來,然後用自己的手緊緊握住:「那就跟我來吧,也許你知道了會後悔也不一定。你啊,好奇心總是這麼強。」最後一句話的口吻幾乎是溺愛了。張倩心中也充滿了疑問,聽起來好像他非常瞭解自己似的。
「我們以前認識嗎?」張倩輕輕說出心中的疑問。
「不知道。」劉地答非所問。
「我覺得好像認識你似的。」
「難道你對我一見鍾情?」劉地又恢復了那種油腔滑調。
張倩白了他一眼。像劉地這樣長相過於英俊,舉止過於輕浮,對女性過於「熱情」的男子,正好是他最不喜歡的類型,她偷眼看看劉地,覺得他不論從哪一方面都簡直可以作為自己「最厭惡的男性」的標本,可是不過不知為什麼,自己待在他身邊卻可以很安心。就像現在牽著他的手走在密林中,雖然夜風呼嘯過耳,林濤陣陣,陰影憧憧,自己卻反而把這些天的不安和惶恐全都拋開了。劉地的手有力而溫暖,張倩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被一個男人拉著手,正想甩開他,卻聽見劉地說:「就是這裡。」
張倩環顧四周,發現他們站在林子中的一片亂草地上,這裡似乎離營地不遠,隱約可以看見火光,不解地問:「這裡怎麼了?」
「你不是找白若琳嗎,她就死在這裡啊。」劉地理所當然地說。
張倩強笑一下說:「別開玩笑了。」
劉地用腳點著一塊被壓倒下去的草叢說:「血還沾在草上呢,屍體原本就躺在這裡。」
張倩仔細看那塊草地,長長的草葉上果然斑斑點點地沾了不少血跡,草叢倒下的輪廓也像人在上面躺過,「你弄這些來嚇唬我嗎?哪裡有屍體?」
「她哪等得了那麼久,看到美食當然一口就吞下去了。」劉地似笑非笑地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
「想看別的嗎?」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聽著劉地理所應當地說著這些,張倩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好,我從來都不能拒絕你的要求。」劉地做出委屈的樣子對著張倩,然後向前看看,遞升到,「他來了。」
「誰?」張倩也聽到有腳步聲踩著樹葉走過來,忍不住問。
「馬上你就知道了。」劉地低聲說著,忽然從背後抱住了她的腰。張倩大驚失色,用力想從這個色狼懷裡掙脫出來,卻發覺劉地的力量卻大得難以抗拒。
劉地在張倩耳邊輕聲道:「千萬別出聲,別動,也不用害怕,你只要好好地看著,不管發生什麼事有我擋著。相信我,我是為了讓你平安才留下來的。」在他溫柔卻堅決的聲音裡,張倩一瞬間失去了判斷,任由他摟著自己一步步向後退去。
前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劉地和張倩也退到了山壁邊。張倩見已經無路可退了,又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不知劉地打算幹什麼,而自己和他這個樣子,讓人看見的話還不知道會想到哪裡去--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地的步子卻沒有停,仍然一步步向後走,當籐蔓從面前擋住視線後,張倩發現前面除了籐蔓外,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左右和身後卻一片漆黑,就像是像實心的一樣。她想伸手向身邊探索,卻被劉地拉住了。
「我們在山壁裡?」張倩難以置信地問。
「別怕,有我在。」
「你到底是什麼人?難道會、會魔法嗎?」
「不是魔法,是妖術。」劉地輕輕地說,「看著前面吧,仔細看,真相們都走過來了。」
「妖術?」不管前面會出來什麼,也不會比現在正在經歷的事更讓張倩吃驚了,她一定要問個明白。
劉地笑著嘆口氣,她這種性格不管什麼時候都還是改不了呢。他在張倩耳邊輕聲說:「記得嗎,世界上是有妖怪的。」
「瞳!」張倩猛地扭過身來,張大了眼睛看著他,「你認識薛瞳。她在哪裡?她是你什麼人?」
「記得嗎,你說你一進大學就遇見了『鬼』,心裡害怕,所以我說我去陪你一年好了,但是只有一年。」劉地輕輕地說。
「你是--瞳!」張倩的心中湧上了一些瑣碎的回憶,自己一入學遇到妖怪的事怎麼會忘得一乾二淨了呢?還有當時自己害怕,是誰在說「我去陪你吧,但只陪你一年哦,我可受不了總不換女人」?
「你,你--」張倩抓著劉地的衣服,很多回憶一起湧上來,她有種快昏過去的感覺,強打著精神說,「為什麼一直戲弄我、我--」說著眼淚竟落了下來。
「別哭。」劉地將手臂收緊一些。他的心裡也很矛盾,一直留在張倩身邊他不是做不到,張倩也一定會接受他,可是能有多少時間,五十年?六十年?還能更久嗎?現在陷進去,到時候可憐的就是自己。他曾經發過誓,再也不愛人類。劉地伸手在張倩額頭上按了一下,張倩的精神立刻平靜了下來。劉地溫柔地為她擦去淚水,輕輕吻了她的額頭,哄勸說:「忘了吧,把剛才的事忘掉。來,看看外面,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嗎?」從張倩很小的時候起,劉地就怕看見她流淚,尤其這淚水還是為他而流的。
張倩轉身看著外面,剛才發生的一切已經被深深埋在她記憶的最深處了。
在張倩和劉地說話的工夫,外面已經來了兩個人,透過重掛的的籐蔓,張倩認出是陳術和秦長路,他們兩個低著頭,在草叢、灌木和樹叢中翻騰著,似乎在找什麼。
「他們在找白若琳的屍體。」劉地低聲在她耳邊說。
「可是--」張倩只說了兩個字,一眼看見又一個人從樹後走出來,卻是吳尚立,他一臉疑惑地看著陳術和秦長路問:「你們在幹什麼?找到若琳了嗎?」
陳術搖搖頭,向他走過去反問:「怎麼會只有你自己?你把那兩個女孩子扔到哪裡去了?」
「她們很害怕,我把她們送回營地去了。你們兩個一直不回去,劉地和張倩也不見了,我當然要出來找你們。你們翻草叢幹嗎?有線索嗎?」他用腳踢踢草叢,忽然好像發現了什麼,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樣東西,大聲叫起來:「這不是若琳的--」
不等吳尚立把話說完,秦長路忽然從背後猛撲上來,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吳尚立奮力掙扎,他雖然身體強壯,但隨即陳術也撲了過來,在他們的壓制下,吳尚立的反抗根本沒有作用。陳術捂著他的嘴,壓著他的手腳,秦長路死死卡著他的脖子,十幾分鐘後,吳尚立雙腿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張倩在吳尚立受到襲擊的一瞬間就想衝過去,但被劉地緊緊抱住,看著這悲慘的一幕,她要摀住嘴才能讓自己不叫出來,只能在心中嗚咽著說:「他死了--」
雖然殺了人,陳術和秦長路的神色間卻沒有一點慌亂。他們原本端正的臉上帶著猙獰的神色,將吳尚立的屍體拖進了灌木叢,然後低聲交談幾句,這才一起離開了。
他們離去之後,劉地稍稍放鬆了手臂。
張倩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你為什麼不去救他!為什麼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劉地搖搖頭:「她在那裡。如果我出手救人,她也會動手的,那樣的結果只會更糟。」他在心裡想:「我只要保護你就好了,至於其他人,我也顧不得了。」
張倩有些茫然:「他?誰?」
「那個信守諾言,在這裡待了八百年的妖怪。」
「九嬰?你是說,那不是傳說,而是真有一個妖怪在這裡?」張倩看著劉地,發現他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你是說,是妖怪殺了他們,吃了他們?」
「她已經來了。」劉地的話音未落,一個纖麗的身影從樹林中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白若琳。」目光照在對方臉上,張倩看見了那個失蹤了的人。
劉地搖頭:「那不是你的同學白若琳,大概她喜歡變成自己吃掉的人吧。」
白若琳徑直走到吳尚立的屍體邊,只用一隻手就把屍體從灌木叢中提出來拖到一個空闊的地方扔下,然後蹲下去用手指一劃,就聽到吳尚立的屍體傳出「嗤啦」的聲音。張倩只看到她用手取出一樣血色的東西往嘴邊送,就被劉地摀住了眼睛。
「她是妖怪!她在吃人!」張倩嚇得發抖到幾乎站不住,全靠劉地抱住她。
劉地舔舔嘴唇:「看起來真的很好吃啊。」但馬上醒悟過來,低聲哄勸著張倩。
「是她殺了周峰,對不對?她是不是想殺了我們所有人然後吃掉?」張倩很難平靜下來,搖晃著劉地問。
「她沒有殺人,只是吃了屍體而已。」劉地看著「白若琳」,心裡忽然覺得有些可悲。那麼厲害的大妖怪,迫於誓言現在只能在那裡吃別人丟掉的屍體,還吃得津津有味。在過去,這樣的食物她應該連看都不屑於去看吧。她受到的屈辱和壓抑一旦爆發出來,那後果實在太可怕了。
「她立下過誓言,不離開這座山,也不傷害人類,她過了八百年這吃不到人的日子了,所以一旦有人在她附近殺了人,她的食慾就被勾起來了。周峰和吳尚立是男性,所以她只吃了內臟,至於唐詩雅和白若琳,就連骨頭也沒剩下。」
「唐詩雅她不是還在--」張倩說了一半自己想起這兩天唐詩雅反常的表現,停下來看著劉地。
劉地點頭:「唐詩雅是第二個被殺的,在周峰之後。然後她吃了屍體,變成唐詩雅的樣子,跑到你們中間來,充滿期待地等著下一道菜。」
「糟了,宋真剛才和她單獨在一起,會不會--被吃掉?」張倩的冷汗都流下來了。
「她不會殺人,因為她發過誓不傷害人類,現在也一樣,她只是在那裡等著吃而已。周峰應該是陳術殺的,也許是秦長路,總之是他們當中的一個,白若琳則是他們的同謀。大概他們三個一開始就計劃好了,這次旅行中要殺掉周峰。陳術先用文物石碑套住他,白若琳又表現出十分感興趣的樣子,秦長路再和他競爭一下,然後白若琳再趁別人不注意對周峰說『我們兩個提早走一步,單獨去找石碑吧!』周峰肯定馬上就答應了。
「可惜當他一早偷偷來到約好的地點--第一天宿營的地方不遠有道山崖還記得嗎?我看在那裡宿營也是事先安排好的,白若琳領頭,你們這些女孩子們一鬧,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周峰到了那裡,白若琳當然不會出現,死神卻在等著他,於是他就被推下山崖摔死了。這件事本來會被當作一次意外--周峰為了獨佔石碑天不亮就趕路,失足摔死。可是她在這裡。」
劉地看著還在吃屍體的「白若琳」,繼續說道:「她吃了內臟,把剩下的屍體放在你們看得到的地方,結果就如她所願,恐惶、混亂和殺機就這麼在你們中間瀰漫開了。不,她也做了一點事,她製造了泥石流把你們困在這裡,然後就張著嘴等。
「第二個是唐詩雅,殺她的人應該是秦長路,所以他看到她變的唐詩雅後那麼驚惶。至於原因,應該是殺人滅口吧。不是說唐詩雅是周峰的前女友嗎,她大概看出了什麼蛛絲馬跡,懷疑上了陳術,去向秦長路求助時卻送羊入虎口了。
「第三個是白若琳,大概是他們兩個合夥殺的。應該死了的唐詩雅沒死,白若琳嚇壞了,想坦白一切,也被他們除掉了。
「第四個吳尚立,看來那兩個人殺人殺得上了癮,下面--」
張倩被他的話弄得神經緊張,牽掛起獨自在營地中的宋真來。
白若琳不知什麼時候來到這面山壁面前,伸手拔開籐蔓,在原地打個轉,笑著問:「我這個樣子比前一個怎麼樣?」
張倩看到她近在咫尺,慌忙把臉埋進了劉地懷裡。劉地笑道:「我看還是上一個好。」
「是嗎?」她抖抖身子,又變成了唐詩雅的樣子,「你猜我下面會變成什麼樣?」
「真的要我說?」劉地聳聳肩,暗中摟緊了張倩。
「你隨時可以走哦。」她甜甜地笑著,「可是如果你企圖帶走什麼『食物』的話--」說著她的手穿過石壁按在了張倩的脖子上。張倩覺得彷彿有一條冰冷滑膩的物體捲上了自己的咽喉,恐懼和窒息的感覺一起湧了上來,她只覺得劉地伸出了手,然後便昏迷了過去。
劉地抓住了唐詩雅的手腕。
「認識二百多年了,你還是第一次敢主動碰我。」唐詩雅咯咯地笑著,將手從劉地掌握中輕輕抽了出來,「你猜營地裡會發生什麼事?我很期待喔。」說完轉身憑空消失了。
劉地抱著張倩從山壁中走出來,抬頭看著烏雲又開始翻滾的天空,輕輕嘆了口氣,現在別說帶著張倩,就算自己想離開也是不易。
只能等了,等明天--
當張倩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快到中午了。看見她醒過來,宋真抱著她大哭了起來:「倩,你要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啊!劉地抱你回來時我還以為你會死掉,嗚嗚--」
「我--」張倩用手臂撐起身體,努力回憶著昏倒前的事,目光掃過營地,陳術和秦長路並肩坐在一起,稍遠一些,唐詩雅依偎在劉地身上,好像已經似乎睡著了。而她自己躺在帳篷邊,宋真守在旁邊,六個人分成了三組,彼此保持著距離。
「吳尚立--白若琳--」張倩隱約想起了什麼,可是只要想進一步想下去,頭就疼得好像要裂開一樣,她呻吟一聲,又無力地躺了回去。
宋真低低地說:「白若琳一直沒有回來,吳尚立也不見了。」
再加上張倩昏迷著,這就是今天沒有趕路的原因。
劉地帶著昏迷中的張倩回來時,誰也沒有問發生了什麼,就像白若琳和吳尚立沒有回來,再也沒有誰提議去尋找一樣。大家就都那樣默默地坐著,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沉默和等待之中的時間似乎很慢,又似乎過的特別快,不知不覺中天色又漸漸暗下來。
「又要下雨了嗎?」張倩的神智一直沒有恢復,躺在那裡仰頭看著天喃喃自言。
「是啊,又要下雨了。」宋真拍拍她的手說,「只要天一黑就會下雨。」
但是大家誰也沒有回帳篷裡去避雨的打算,依舊那樣坐著。
「地,我餓了。」唐詩雅嬌滴滴地向劉地說。
劉地伸手彈了她的額頭一下,笑道:「你吃了我算了。」
「討厭。」唐詩雅揮著手站起來。她好像打算自己弄些東西吃,四處翻找著,有意無意地走到了秦長路身邊。
「你要幹什麼!」秦長路怪叫一聲跑開幾步,指著唐詩雅叫。
「做飯,你們不餓我可餓了。」唐詩雅白了他一眼,從他剛才坐在地方拿起了打火機。
「你倒底是什麼?」秦長路忽然叫起來,用力扯著唐詩雅的手臂怪叫道,「我不管你是什麼,我不怕!我會殺了你的,我要殺了你!」說完惡狠狠地卡住了唐詩雅的脖子,口中還在吼叫著,「殺了你!殺了你!」
「你幹什麼樣!瘋了嗎!」陳術忙衝過來,想把他們分開。
「你別管我!我要殺了她這個妖怪!這次我一定殺了她!」秦長路臉上青筋暴起,惡狠狠地加大了力氣。
「啪!」陳術給了他一個耳光,「冷靜點,別鬧了。」
「冷靜?哈哈哈哈哈。」秦長路縱聲狂笑,推開唐詩雅向陳術衝過去。唐詩雅摔倒在地上,似乎一時掙扎不起來的樣子,嘴角卻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秦長路向陳術逼去,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叫我冷靜?你自己先冷靜給我看看啊!你現在不是也在渾身在發抖嗎?你難道不是怕得要死嗎!」
「只有冷靜下來我們才有希望走出去!」
「走出去!哈哈哈哈,走不出去了!我們走不出去了!你看,周峰、吳尚立、白若琳、唐詩雅,他們全在這裡,他們不會讓我們走出去的!」
「果然是你們殺了他們!」宋真猛地站了起來,伸手指著陳術和秦長路。陳術的目光和她遇在一起,幾乎碰出火花來。「我早就知道你在和別的女人來往,那個人就是白若琳對不對?你因為職位問題,秦長路因為畢業後預定的工作被周峰用金錢的力量弄走,白若琳因為情感和金錢上的糾葛,所以你們三個一拍即合,一起謀殺了他!」宋真一字一句地說,「然後是白若琳,她大概是礙你們的事了,所以你們要殺她滅口!吳尚立呢?他是不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所以也死於非命了!」
「哈哈哈哈,還有你!還有你!」秦長路像瘋了一樣,又向唐詩雅撲過去。
陳術沉著臉,一步步向宋真逼來,宋真毫無懼色,反而迎上了幾步。
「我早說過,女人別太聰明。」
「我要是聰明,就不會愛過你這樣的人渣了!」宋真毫不相讓。
陳術幾天來也處於惶恐之中,但他沒有像秦長路那樣讓自己失去理智,而是仔細想著要怎麼樣才能使這一切掌控在自己手裡。如果一個活口都沒有的話--他看著宋真、張倩、唐詩雅和劉地,三個女人好處理,唯獨劉地--
一陣風撲過來,陳術及時閃向一旁,不過左臂還是被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傷口。
秦長路手中持著一把瑞士軍刀向陳術逼過來,口中還在說著:「去死!你們全部去死!只有我一個人活著就夠了。」他身後的唐詩雅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有這個想法的原來不止自己,陳術緩緩後退,尋思著怎麼對付這個瘋子--活下來的人有自己一個就夠了。
「宋真,宋真!」張倩掙扎著站起來想拉回自己的朋友,四肢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劉地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她身邊,輕輕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透過他手心傳來了溫暖,張倩竟然覺得自己一瞬間好了許多。
「好些了嗎?我們該走了。」劉地握住她的手說。
「走?」
一聲巨雷,雨頓時蓋天鋪地地下了起來。雷雨中,陳術和秦長路糾纏在一起,臉上都帶著無比猙獰地神色。在閃電中看到他們的神情,張倩的記憶一下子回來了,不由發出了一聲尖叫。她同時看到唐詩雅已經爬了起來,滿臉笑意地站在一邊看著,等待著她所期望的結果。
一瞬間天空亮了一下,好像厚重的雲層被撕了個口子,連唐詩雅也抬頭看了幾眼。
「快走!」劉地抓住張倩,拉著她就走。
張倩跟他跑了幾步,忽然喊:「宋真!還有宋真!」猛地掙開劉地的手,轉身向呆在雨中的宋真跑去,拉著她一起走。
劉地跺一下腳,再加上一個人他更加沒有把握了,可是他也知道張倩絕對不會丟下自己的朋友,只好衝過去一手拉上一個,撒腿向林子中奔去。
張倩在大雨中奔馳著,雨水讓她的眼睛又疼又澀,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況,也不知道自己在奔向什麼地方,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雨幕,耳邊只能聽見嘩嘩的雨聲和自己呼吸聲、心跳聲--前面忽然出現了兩點燈光,不停地晃動著越來越近,很快張倩就分辨出那是車的兩盞前燈。
車?怎麼會有車在這難以舉步的山上?
車是很普通的紅色出租車,被雨水沖刷得十分乾淨。
「上車。」不容張倩多想,劉地就把她和宋真推進了車裡,自己也迅速坐到了前座。
司機按下計價器,接著出租車像箭一樣衝了出去,在這片山林中用高速行駛著,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一樣。車窗外,即使有了車燈照亮,仍然只能看見一片雨的世界,天空中閃電不時亮起,滾動的雷聲像在追逐著這輛車一樣。
車突然停了下來。
車燈照著前方緩緩走來的女子。
「唐詩雅!」張倩和宋真都感了透心的寒冷,緊緊抱在了一起。
劉地打開車門走了下去,一直走到了唐詩雅面前。急促的雨聲中,他那懶洋洋的聲音還是很清晰:「八個人留下六個,已經不少了,別那麼貪心好不好?」
「我說過你隨時可以走啊,不過只有你。」唐詩雅一側頭,撒嬌似的看著他。
那個一直默默開車的司機也走了下去,站在劉地身邊,緩緩抬起手,亮出了一把單刀。
張倩忽然發現車燈把劉地的影子投射在雨幕上,竟然是一個披著長髮、手生利爪的形像,而他身邊的那個司機卻根本沒有影子。
一條紅色的影子插進了他們之間,影子是火紅色飛鳥的樣子,身上燃著熊熊烈火,彷彿連雨水都能蒸發一樣,它在劉地和司機之間振動著翅膀,在雨中生出了一片霧氣。
「適刻而止,何必弄到魚死網破。」劉地不緊不慢地說,「咱們也認識這麼久了,別一點面子都不給好不好?」
唐詩雅思忖了一陣子,忽然一笑:「那麼十年後再見了,別忘了我啊!」說完揮揮手,轉身消失在雨幕中。
劉地和司機雙雙回到車上時,張倩聽到他們同時鬆了口氣。
「可以回去了。」劉地回過頭來,溫柔地看著張倩,聲音有些沙啞,「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
張倩睜開眼,低低呻吟了一聲。
「倩,你可算醒了!太好了!」宋真一下子跳過來,伸手摸著張倩的頭,另一隻手按在自己頭上,滿意地點點頭,「好了,已經不燒了。」
「我在哪裡?」張倩虛弱地張望著。
「宿舍啊,不然還能在哪裡?」宋真用熱毛巾幫她擦汗,「七天假期,你整整昏睡了七天,宿舍裡的人都走光了,我又聯絡不到你家裡人,都快急死了!」
「是嗎--」張倩記得自己是在放假前一天發燒倒下的,沒想到會一直病了七天,她腦子裡昏沉沉的,什麼也無法思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你不是要去登山嗎?難道為了我沒去成?」
「登什麼山啊,」宋真將手一攤,「我們和陳術散伙了,他和白若琳走到一塊去了,我親眼看見的。我給了他一耳光,讓他們去登山去了。」接著她的聲音又低下來,「幸好我沒去,你知道嗎?這幾天一直下雨,開明山上發生了泥石流,路都堵死了,也不知道山上的人怎麼樣,正在組織營救呢。」
「泥石流。」這個詞觸動了張倩,她在病中似乎做過一個那樣的惡夢,是有泥石流、暴雨、屍體和死亡的夢。夢中還有一個人,張倩只記得他有一雙很溫暖的手--
張倩撐著身子坐起來,用力搖了搖昏沉沉的頭。窗外的天空佈滿了烏雲,似乎就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