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劉大帥的兵已經攻佔了省城,打到這裡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您再不走可就真的來不及了!」長子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勸著張廷鑒。
張廷鑒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師椅上,看著眼前,大堂裡和走廊下都堆滿了各種箱籠,自己的三個兒子思仁、思賢、思禮,三個兒媳及一干人等都站在當中,用期待的神情看著自己。他依舊硬著心腸對著眾人揮揮手:「你們走!」
「爹!」三個兒子一起喊。
「你們的曾祖父、祖父留下的『傳家之寶』在此,我豈能一走了之,我豈能做張家的不肖子孫!」
「爹,不是兒子們不孝,只是那一樓的書,這種時候實在無法帶走啊。」
「書在,我在。」
「爹,劉大帥殘忍好殺,所過之處殺人放火、十室九空,這裡真的留不得了啊。」
「我知道,劉大帥是兵痞出身,最痛恨的就是我們這些讀書人,他目不識丁,這一樓的書留在這裡,只怕他們是非燒不可了。」
「那您還--」
張廷鑒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來取出幾張紙,說道:「這是祖傳田莊的地契和這裡的房契,這一張是去年我托朋友在雲海買的房子的契書--唉,本來是想,你們三個都受過高等教育,想送你們到那裡去幹一番事業的,沒想到現在用上了。老大,你拿著,好好照顧你的弟弟們。」
「爹,原來你早就--」一向覺得父親有些無情的兒子們不由得紅了眼圈。
「走吧,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可是,怎麼能讓爹為了這些廢紙留下冒險!」性情有些急躁的老二思賢一下子跳起來,「我現在就一把火燒了它們,看您還走不走!」說著衝進廚房拎出油瓶和火柴,向庭院裡聳立著的藏書樓衝去。他一股蠻勁上來,兩個兄弟和好幾個僕人都拉不住他,他把油往樓上一潑,就要劃著火柴。
一條黑影像閃電似的直撲到老二身上,老二的手腕被重擊了一下,來不及點著的火柴脫手飛出老遠,他倒退幾步坐倒在地,手腕上已經是鮮血淋淋,袍子也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驚恐地用手擋住臉和喉嚨,看著襲擊他的對手。襲擊他的是一條黑色的大狗,半人多高,膘肥體壯,目露凶光,它把前爪按在老二身上,露出利齒,彷彿隨時準備咬下去。
「好了,狗!」張廷鑒吆喝一聲。
黑狗立刻聽話地放開老二,回到藏書樓邊的陰影裡臥下,它把頭放在爪子上,眼睛卻依舊盯著眼前的這些人。
老大連忙把心有餘悸的老二拉起來,賠著笑臉對張廷鑒說:「爹當初救這條狗回來果然沒錯,這畜生倒也知恩圖報。」
「哼,你不用岔開話頭。」張廷鑒冷笑一聲,「想不到我們家世代書香,竟出了你們這樣的不肖子孫,快點兒給我滾!」說著一甩手,獨自回後面去了。
幾個兒子終沒能說服張廷鑒,第二天早上,兒孫們不得不離開固執的父親,踏上了逃避戰火的路途--
※※※
張廷鑒一直目送兒孫們的馬車消失後才轉身回來,平時擁擠熱鬧的張氏大宅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他吩咐陪他留下的老僕去泡一杯茶,自己長嘆一聲,緩步走向藏書樓。
張廷鑒的祖父曾做過翰林,辭官歸鄉後以藏書為樂,建起這座藏書樓,張廷鑒和他的父親都愛書成癡,這座藏書樓確實凝聚了張家三代人的心血。
張廷鑒仰望了一會兒這座三層小樓,緩步走入,拿起本書翻動幾頁,又放下來,走回庭院中。
黑狗看他進樓時已經站了起來,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這只黑狗是張廷鑒半年前揀回來的。
那天清晨,張廷鑒照慣例沿著小路散步到自家附近的林子裡,他聽到樹林裡有聲音,過去一看,卻看到駭人的一幕:十幾條野狗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地上,四處都是血跡,有幾隻狗的頭被撕扯下來了,還有的四肢不全,內臟翻出,每隻狗的牙齒和爪子都沾滿了血,顯然是這群狗彼此爭鬥,相互撕咬成了這個樣子。
張廷鑒大著膽子過去查看了一下,發現有一隻竟然還活著。那是一隻黑色的狗,體形龐大,滿身是血,雖然已經不能動彈,但依舊滿眼凶光。張廷鑒一時起了惻隱之心,喚人把它抬了回去,又命人幫它治療,休養了半個多月才使它活了過來。
傷好之後的黑狗看起來更加可怕,剽悍、凶狠,而且眼中總是閃著冷冷的光,但它不會叫。人們從沒聽見從它口中發出過任何聲音,再加上它那無聲無息的步子,它在庭院裡走動的時候就像一個滑動的鬼影,不但小孩子們看到它會嚇得哭叫,連僕人們都要繞著它走,其它的家畜更是沒有一隻敢接近它。
這只黑狗彷彿知道誰是它的救命恩人似的,只對張廷鑒言聽計從,傷癒之後就開始忠誠地為他看守藏書樓,從那個時候起,除了張廷鑒本人,連入內打掃的僕人都要由張廷鑒親口對它說「行」之後才能踏進這座樓。
「狗。」張廷鑒叫了一聲,黑狗立刻小步跑過來--因為沒人為它取名,它就一直被叫做「狗」。
「狗啊。」張廷鑒摸撫著狗的頭,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這隻狗,狗似乎想要躲閃,但還是用一種高傲的姿態接受了他的愛撫,「所有的人都走了,但是我不會走,這些書是我們祖孫三代人的心血,我絕不會拋下它們。軍閥們要來就讓他們來,我要和這些書共存亡。可是狗啊,你還是走吧,自己到外面去或許還能找到一條生路,你不用陪著我在這裡等死。」
狗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
「養了你半年多,雖然你是條啞巴狗,但總覺得你是通人性的。這些時日辛苦你為我看守這座樓了,現在你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主人的話,狗竟然真的站起來向大門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張廷鑒。
張廷鑒揮著手:「走吧,自己去找條生路吧。」
狗轉身走出了大門,消失在草叢中。
士兵們衝進庭院時,張廷鑒就坐在庭院中的太師椅上,平靜地看著他們--他連最後的老僕和狗都遣散了,就是為了自己面對這一刻。看著荷槍實彈,氣勢洶洶的士兵,他一揚眉:「你們可以殺了我這個老頭子,燒了我的書。但是,讀書人你們殺得完嗎?這些記載著歷史、文化的書你們燒得盡嗎?你們這些無知的東西!我就算死了也要睜大眼睛等著看你們的下場!」
他的態度已經激起了士兵們的殺機。其中一個士兵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中的槍,瞄準了張廷鑒就要扣下扳機。
突然,一條黑影從旁邊衝了出來,撲到了那個士兵的身上。在場的士兵和張廷鑒都看清楚了,撲倒那個士兵的是一條黑色的大狗。那個士兵已經被它一口咬斷了喉嚨,雖然四肢仍舊在抽搐掙動,但眼看是活不了了。
張廷鑒脫口叫出來:「狗!」
狗的嘴邊全是鮮血,揚起頭來看著士兵們,目光中充滿了一種不屬於動物的嘲弄,嘴角彷彿還掛著一絲冷笑。
士兵們不約而同地一起向它射擊,狗迎著子彈向他們衝過去。在它奔跑的過程中,那些士兵隱約覺得它發生了什麼變化。當它毫髮無傷地來到最接近的士兵面前時,站在那裡的已經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長著長髮、獠牙、利爪的妖怪。那名來不及閃躲的士兵被他像拎小雞似的抓了起來,利爪一揮,一顆還在搏動的心臟就被挖了出來。
它把士兵的屍體往地上一丟,將那顆心臟舉到嘴邊咬了一口,舔舔嘴唇上的血,看著剩下的士兵,用十分柔和的聲音說:「嗯,看起來很好吃嘛。」
「啊!」
不知誰先慘叫了一聲,所有的士兵們都轉身向門外逃去。當他們踏上大門的台階時,那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卻自動緩緩關閉起來,長髮利爪的妖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一邊舔著自己滴著鮮血的爪子,一邊帶著陰冷的笑容看著他們--
張廷鑒在看到妖怪啃噬那顆心臟時就昏了過去,卻在朦朧中聽到有個清亮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說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經報答過你了。」等他醒過來,庭院裡依舊空蕩蕩的,沒有士兵,沒有鮮血,也沒有妖怪,而那只黑色的、不會叫的大狗再也沒有回來--
※※※
在周圍大廈的襯托下,眼前這座古老的小樓越發顯得老舊,連木製的門窗也散發出一種腐敗的氣息來。張倩走到樓前,伸手推推門,門被七把鎖牢牢地鎖著,紋絲不動。
張倩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托著腮看著不遠處的三層洋房,屋子裡的爭議還在繼續著,張倩對此毫無興趣,便一個人出來透透氣。
張倩身後的是一座藏書樓,據說張倩曾祖父的曾祖父原來是翰林,就是他辭官歸鄉後建起了這座小樓收藏書籍,傳到張倩曾祖父張思賢這一代已歷經百餘年,這座小樓雖然不是什麼聞名遐邇的大藏書樓,但樓中的藏書種類繁多,張倩一直引以為傲。只是曾祖父在半個月前辭世後,這座藏書樓的歷史看來也要到此為止了。
伯父的高嗓門說了句什麼,從前面的洋房裡一直傳到張倩的耳中,張倩無奈地一笑。
曾祖父去世之後,他的子孫們都來奔喪。葬禮結束後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塊已經位於鬧市區的土地上,按目前的形勢看,它確實是價值不菲。但是大家很快都意識到曾祖父還有更有價值的遺產--那一樓的藏書。藏書中有不少珍本,甚至還有些已經絕版的善本,粗略地估計,這些書籍的價值比土地還要昂貴。明白了這件事後,親戚們便把藏書樓牢牢地鎖起來,開始了對所有權的持久爭執。
張倩自幼就有到樓中讀書的願望,但是曾祖父不允許任何人踏進樓中,現在曾祖父去世了,親戚們把這座樓鎖得更牢,張倩也只能望樓興歎了。等到打開樓門,能讓張倩看到的時候,大概樓中已是珍本售賣一空,書籍散盡的情形了吧。
張倩用手輕拍著樓柱嘆息:「藏書樓啊,藏書樓,我雖然是張家的子孫,但看來終究是和你無緣了。」
「啪--」樓中傳來了一聲輕響,好像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張倩湊到窗縫向裡看去,在昏暗的光線下,彷彿有一條人影一閃上了二樓。
「樓中有人!」張倩一驚,最近由於張家子孫的爭奪,這座原本無人留意的藏書樓有珍本的消息已經在社會上傳開,為此親戚們還專門僱傭了保安日夜看守,加了七把大鎖,每家各執其中一把鑰匙,連自己家族的人也不能獨自進去,現在樓中怎麼會有人呢?
張倩四下望望,利落地爬上一道欄杆,抓住柱子往上一縱身,再跳起來的一瞬間總算看清了裡面--藏書樓裡全是一排排架子,為了防止陽光直射而側排,一眼看去整層樓一覽無遺,絕對不會有人在裡面。張倩抓抓頭:「難道是我眼花?」
「小倩,你在幹什麼?吃飯了!」大聲叫著跑過來的是張閱仲,是張倩的遠房堂兄。
張倩撇撇嘴:「說過別叫我『小倩』,像叫女鬼似的。」
張閱仲哈哈一笑:「你又不姓聶。」他拍拍張倩的頭問,「剛才在幹什麼?上躥下跳的。你最好別打那些書的主意,不然那些人會把你--嚓!」他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張倩不屑地說:「我又不是財迷。」她決定還是隱瞞剛才的事,免得被他取笑。
這對堂兄妹自幼一起長大,比親兄妹還要親密一些。張閱仲搭著張倩的肩笑著問:「你還對這一樓書念念不忘啊,忘了小時候想溜進去,被曾祖父打了一枴杖的事了?」
「你挨一枴杖試試。」張倩白他一眼。
「就是一屋子的紙,真不明白有什麼看頭,有什麼爭頭?」張閱仲大發感歎。
「對我來說,沒什麼爭頭,卻實在是有看頭啊。」
兩兄妹相對大笑起來,一起向住宅樓走去。
因為留在這裡吃飯的人太多,所以不得不分成了兩桌,大桌子上是長輩,張倩、張閱仲等一些年輕人坐在旁邊的小桌子上。
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沉默,連平時見了面有說有笑的兄弟姐妹們彼此也不說話。
張閱仲突然俯在張倩耳邊低聲說:「你說大家天天這麼吃,會不會吃出胃病來?」
張倩「噗哧」笑出聲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張倩吐吐舌頭,把筷子一放,抹抹嘴,走出了屋子。
張倩自幼喜歡讀書、寫作,現在身為S大學學生的她已經出版過兩本散文集,是在學校中小有名氣的「學生作家」。她得到的稿費全都用來買了書,偏偏自己的家族裡有這麼一座藏書樓她卻不得其門而入,可想而知她心裡的不甘了。
張倩繞著藏書樓轉了一圈,還是只能在台階上發呆。
「砰!砰!」突然傳來敲玻璃的聲音。
張倩四處張望,卻沒看見人。
「這裡,嗨,回頭看。」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
張倩一轉身,一個青年男子正在藏書樓裡笑瞇瞇地看著她。那個人雙臂墊著頭趴在窗台上,所以張倩只能看見他的兩隻眼睛。「你想進來嗎?」男子問道。
張倩看看依舊鎖著的樓門,忍不住問道:「你怎麼進去的?」
男子站直了身體,向張倩做了個要她跟過去的手勢,向樓東側走去。張倩連忙從外面跟上他。
樓的東面離高達三米的外牆只有一米遠近,無門無窗,張倩在那條小夾道前站住,卻看見那個人又在樓裡做著手勢,要她轉過去。她不解地走進夾道,聽到輕輕一聲響動,樓東牆上打開了一扇暗門,那個人伸出頭來,向她招著手。
張倩走進去,那個人又把暗門關上,笑嘻嘻地看著她。這是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身材高大,十分英俊,留著長頭髮,穿著一身牛仔裝,脖子上掛著造型獨特的銀飾,手指上也戴著大銀戒指,一副時髦的打扮。他一邊把一摞書向書架上放一邊問:「這幾天總看見你在外面轉悠,你有什麼事嗎?」
「我想--你應該先說你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不然我報警了。」張倩板下臉來威脅道。這個奇怪的青年和那道家裡人都不知道的暗門,這一切都透著詭異。
「我在打掃、整理啊,你看不出來嗎?」青年小心地撣著書架上的灰塵說。
張倩這才注意到,樓中竟是如此乾淨整潔。書架上、窗台上一塵不染,所有的書本擺放得整整齊齊,連地上的方磚縫隙裡都看不到灰塵,樓梯扶手更是擦得光可鑒人。自從曾祖父去世後,這座樓一直牢牢鎖著已經半個月了,按道理說不該這麼乾淨,難道都是這個人打掃的?
「你--為什麼在這裡打掃?」
「張老頭兒死了,這裡也沒人管了,我不打掃誰打掃?」青年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以前一個星期來一次就行,可是現在一會兒有人來找書,一會兒有人來估價,一來就是一大幫,弄得亂七八糟的,也不想想打掃的人多辛苦。害得我天天得來,浪費了我多少時間啊。」
「難道你認識我曾祖父?!」張倩不由得喊出來。
青年聳聳肩,不置可否,熟練地把幾本被人抽出來隨手亂放的書插回原來的架子上。他只看一眼書名,馬上就知道應該放在哪裡,顯然對這裡極為熟悉。
「你真的每天都來啊?」張倩還是有些不能相信。
「嗯。」他撇撇嘴,「你以為我樂意來啊,還不是因為答應了他。」
張倩看看這麼大的一座樓,數萬冊書他一個人整理,不禁心生佩服,稱讚道:「真是難為你了。」
「那當然,也就是我,換了別人--」他得意地說,「對了,我叫劉地,你呢?張家的每一個子孫我都知道,說名字出來我就知道你是誰。」
「真的假的?」張倩不信,「我叫張倩。」
「張愛國的女兒,張桐的孫女。對不對?」劉地馬上背出了她的家譜。
「你真知道!」張倩張大了嘴,「看來你一定和我曾祖父很熟,他一定對你說了很多我家的事。」
「還有呢,來。」劉地對她勾勾手指。
他直接走上二樓,縱身一跳,從一根柱子的雕花沿上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個大紅木櫥櫃。櫥櫃裡全是用匣子盛著、用紅綾子包裹著的泛黃的線裝書,有些還是手寫本,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劉地把這些書一匣匣抽出來,最後拿出了一個匣子遞給張倩:「打開。」
張倩不解地打開匣子,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兩本她再熟悉不過的書:「這是--」
「那個老傢伙聽說你當了作家,興奮得不得了,親自跑出去買了兩本回來,放在這個專放珍本書的櫥櫃裡,還絮叨著什麼『張氏四代藏書,今天終於也有了張氏子孫自己寫的書了』,就差老淚縱橫了,你可是他的驕傲啊。」
張倩深吸了口氣,強忍住眼淚。在她的記憶中曾祖父就是個「老人」,一個蒼老、遲緩、嚴肅,終日一言不發,一旦別人靠近他的書就揮杖打人的老人。她一共也沒有跟他說過幾次話,甚至以為這麼多子孫中他根本不見得認識自己,可是沒有想到--張倩捧著那只匣子,一時百感交集。
「小倩--小倩--你在哪裡?」
張倩抬起頭來,是張閱仲在找她,萬一被這個傢伙知道了劉地和暗門的事,保證不出十分鐘就「地球人都知道了」。
她小聲對劉地說:「我堂哥來找我了,你放心,我不會把你和暗門的事說出去的。」
劉地表情古怪地問:「他在叫你?」
「對,他是我堂哥張閱仲。」
「小倩!哈哈哈哈--」劉地放肆地大笑起來,「小倩,哈哈哈哈,怎麼這麼叫。」他笑的聲音那麼大,張倩怕人聽見,又為自己的名字被這麼叫而尷尬,拿起一本書向他嘴上捂去。
「小倩,咕咕咕--」劉地還在笑,結果發出了古怪的聲音。張倩聽見張閱仲的聲音越來越近,只好把書放下,跑下樓去,臨走前回頭看,見劉地彎著腰,扶著書櫥,還在笑著。
「小倩,小倩--」
「幹什麼?」張倩裝作若無其事地從旁邊走出來,「說過一千次了,別那麼叫我!」
「你果然在這裡。」張閱仲跑過來說,「我爸他們又找了一個古董商來看貨,我怕你在這裡轉悠被他們看見了又挨數落,來告訴你一聲。」
「又一個。」張倩嘆口氣,前前後後來了十幾個了,到底要把書賣到什麼價錢他們才滿意?這一來又要大翻特翻,把裡面弄得一團亂了,明天劉地又有得幹了--糟了,劉地還在裡面,被他們發現就糟了。
張倩正想著怎麼去通知劉地躲一躲,長輩們已經引領著兩個商人走了過來,大家各自拿出鑰匙,分別打開自己加的鎖,一行人走進了樓裡,張倩不由得摀住了嘴,等著他們發出看見劉地的叫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卻什麼也沒發生。
「他什麼時候走了?」張倩感到很詫異。
「什麼?」張閱仲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沒什麼。」張倩苦笑道,「我在想這些書又要倒霉了。」
張閱仲拿了個球拍,非要在院子裡的照壁牆上教張倩擊球。張倩對運動卻沒有興趣,只是坐在石凳上看他打。
沒過多久,就看到剛才上樓去的那一行人走了出來,一邊議論著什麼「那套絕版的書最少要--手抄的那套更是罕見--」一邊從他們兄妹身邊走過去。
張閱仲把拍子一丟,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真掃興!」
長輩們責備的目光看了過來,而張倩則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用手托著腮坐在那裡。長輩們把客人送出了門,轉回身來想責備這兩個不懂分寸的孩子幾句,張閱仲正一挺脖子想要頂嘴,門外傳來了一聲巨響,接著是一片尖叫聲。
張家的人紛紛衝出門去,外面已經一片混亂。一根原本立在路邊的水泥電線桿倒在了古董商人的車頂上,把車頂砸出了一個大坑,亂七八糟垂著的電線迸閃著火花,車的發動機還在響著,發出「嗡嗡」聲,車裡的人卻不知道是死是活。
張閱仲第一個衝上去,先衝著自己的爸爸大喊一聲:「報警!叫救護車!」然後用木棍小心地挑開那些電線,用力拽開了已經變形的車門。他和幾個過來幫忙的人一起把車裡的兩個人拖出來,直到看著兩個傷者被抬上了救護車才走回張倩身邊,長出了一口氣。
「他們怎麼樣?」張倩忙問。
「看來死不了,不過也夠受的。」張閱仲比劃一下,「一個手被砸斷了,一個滿臉都是血。」
「好端端的電線桿怎麼會倒?偏偏他們把車停在那裡。」張倩嘆息著看向那邊。那裡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警察在努力維持著秩序。在一瞬間,張倩彷彿看見個頭高高的劉地也站在那裡,再仔細看的時候卻又不見了。
※※※
「我覺得這座藏書樓被某種神秘的力量保護著呢。」吃過晚飯張閱仲又和張倩聊起了那件事,「你知不知道當年軍閥劉大帥打到這裡,我們曾祖父的父親--」
「曾祖父的父親--曾曾祖父吧?」張倩扳著手指頭,「好遙遠啊。」
「就是我們這位曾曾祖父。」張閱仲一說起這件事就眉飛色舞,「當年他把子孫和僕人全都遣走,自己留在這裡,準備和藏書共存亡。結果軍閥們硬是沒敢碰他和這些書。你想想,我們的祖輩為了這座樓付出了這麼多心血,他們會甘心這樣被不肖子孫賣了嗎?所以才會--」
「你是說我們祖先的--在阻止他們賣這些書?」張倩咧著嘴看著他,用力拍了他的頭一巴掌,「你要編故事嚇唬人也別把自己的祖宗編進去啊。」
「我不是在嚇唬你啊!」張閱仲捂著頭叫出來,「你知不知道今天這兩個人是第幾撥來看貨的商人了?」
「每天都有幾撥,誰知道。」
「我就知道你一向不關心這些。」張閱仲神神秘秘地說,「告訴你吧,這些日子來的商人雖然多,但真正出價讓咱家的這些老頭兒們滿意的只有四家。今天下午倒霉的是一家,另外三家也沒好到哪兒去,一個失足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現在還躺在醫院裡;一個走路時被突然掉下來的商店招牌打中,現在還昏迷著;另一個則在逛街時被搶劫犯抓住當了人質,雖然被解救出來,但是嚇得得了神經衰弱,到外地療養去了。怎麼樣,個個都沒有好下場吧?」
「太巧合了吧。」
「真的只是巧合嗎?」張閱仲說,「祖宗守了好幾代的東西,現在不但要賣了,還為了誰分多少天天吵,祖宗們要真的在天有靈也閉不了眼吧。」
張倩雙手抱著膝蓋,把頭放在膝蓋上,看著張閱仲說:「你為什麼不去跟你爸爸說,這座樓應該保存下去?」
張閱仲沉默片刻說:「誰來照看它呀。要像曾祖父他們那樣一輩子不顧生死地看護它,咱們家裡誰做得到?」
張倩苦笑著,目光移到窗外的藏書樓上,笑容漸漸消失了--
※※※
樓下的爭吵越來越激烈,令張倩想裝睡都很難。和她睡在同一間屋裡的堂姐大概也和她一樣,早就被爭吵聲驚醒了,但是她和張倩一樣,裝作睡著的樣子。張倩和這個堂姐曾經感情很好,但自從她的父親和張倩的父親為了遺產大吵一場之後,就再也沒有和張倩說過話。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張倩在心裡撿最長的詩來背誦,竭力不讓自己去聽樓下的爭吵聲。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德性!就憑你這樣,有了錢就能高人一等了嗎?」
「你的德性多好啊!背地裡的齷齪事以為別人不知道麼?」
「匡啷!」杯子破裂的聲音。
「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張倩越背越快。
「你們吵什麼,看看幾點了,也不怕讓別人聽見笑話!」
「偽君子,輪不到你說話!」
「我不跟你們吵,錢本來就是身外之物,但是大家都是張氏子孫,要分就得分得公平點兒。」
「說得清高,骨子裡還不是為了錢!」
「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鶴舉,千里獨徘徊--夠了!」張倩終於忍不住從床上坐了起來,抹著淚水--父親和親戚們的這種醜態讓她想起了分贓不均導致內訌的盜賊。她推枕起來,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時近午夜,天上疏疏點點的幾顆星星陪襯著一彎殘月,風吹過,這個院落顯得頗為淒冷。
張倩繞著藏書樓轉了一圈,看準了四下無人,迅速地溜進了夾道裡。「記得那個暗門就在這裡。我只是進去看書,又不是偷東西,應該沒問題吧?」張倩一邊這麼給自己找著借口,一邊用手在牆上摸索著。
「小倩。」一隻手搭上了她肩膀。
「啊!」張倩驚叫一聲回過頭來,卻看到劉地站在背後,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
張倩板下臉來:「你又在笑我的名字。」
「沒有--」劉地拖長了聲音回答,「你反正也不姓聶。」
「哼。」
「不是要進來嗎?來吧。」劉地輕輕地推開了暗門,招呼她進去,「快點兒,別讓人看見了。」
樓中像張倩預想的一樣,書架都翻遍了,有價值的書還好,那些普通的書則被丟得到處都是。張倩一臉歉意地看著劉地,藏書樓是張家的沒錯,可是劉地為它付出的卻比張家任何人都多。
劉地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立刻挽起袖子開始打掃。
張倩看著他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晚上也來?你經常幫我曾祖父打掃這個地方吧?」
「我明天有事不能來了,但是這個樣子總得打掃吧。在這裡打掃了多少年?很多年--」劉地誇張地說,「我來算算,嗯,六七十年了吧。」
「真是--那你一定非常喜歡看書。」張倩又道。
「不,我不看書。」劉地說,「我喜歡看人,人比書好看。你信不信,一個人的一個念頭,可能一本書都裝不下。」
「很有哲理--」
「哲理?哈哈--」劉地又開始誇張放肆地大笑。
「那我可以看這裡的書嗎?」
「當然可以,這可是你們家的書,怎麼來問我。不過不能帶走,誰也不可以把這裡的書帶出去。」劉地說完,為她開了一盞燈。張倩發現那盞燈設計得很巧妙,雖然有足夠的光線,但是從樓外卻看不到。
張倩靠在櫥櫃上靜靜地看書,劉地在旁邊整理打掃,時間在小樓中慢慢過去,等完全沉浸在書中的張倩回過神時,天色已經微微泛亮了。她揉揉眼睛,放下書,抬頭看見劉地正坐在一個櫥櫃上看著自己。她歉意地說:「是不是我耽誤你回去了?」
劉地聳聳肩:「你很喜歡看書。」
張倩把書小心地放回架子上說道:「可能是遺傳吧。」
「遺傳?那也只有你一個人遺傳到了,其他人啊,沒有一個是進來『看』書的。」
「你相信嗎,我爸爸其實是很愛看書的,一天不看書覺都睡不著,我的好幾位長輩都是這樣。我喜歡看書也算是受了他們的影響吧。」
劉地歪著頭看著她。
「你不相信啊?現在他們要賣這些書也是有原因的啊。」張倩解釋。
「買房子、買車、出國、開公司--」劉地把兩腿叉開伸直,雙手按在兩腿間的櫥櫃上,向前傾著身子,一副坐沒坐相的樣子,慢吞吞地說。
張倩不清楚劉地到底對自己的家族瞭解多少,他竟然連這些細節都知道。她聽出了劉地話裡的嘲諷意味,轉而說道:「你為這些書付出了這麼多心血,一定很捨不得它們吧?」
劉地一揮手:「早賣早乾淨,省得我天天伺候它們。」
張倩在他對面坐下,說道:「賣掉祖宗的收藏怎麼說也不是光彩的事,我堂哥閱仲也為了這件事很生氣。」
「你堂哥?昨天叫你『小倩』的那個?哈哈哈哈--」
張倩白了他一眼:「是啊,他也很反對賣掉藏書的。」
「叫他來管這一樓書吧。」劉地熱切地建議著--看來他真的很想把書樓交給別人打理。
「他?讓他整天對著書還不如讓他死呢。張家的遺傳因子到他那裡才真的出了變異。」
劉地一下子垂下了頭,嘆了口氣,問道:「那你呢?你這麼喜歡書,把書交給你怎麼樣?」
「我?有那麼多長輩,哪兒輪得到我說話啊。」
劉地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反正--」張倩正要再說什麼,看看手錶又止住了,「快六點了,再不走就會被我爸爸他們發現了,你還不走嗎?」
「馬上也走了。」劉地笑瞇瞇地看著她說,「改天見。」
「改天見。」張倩匆匆離開了。
「她應該還可以吧。」劉地還坐在那裡,對著一屋子書自言自語道,「你們覺得她怎麼樣?她再不行的話,我也無能為力了--」
※※※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有結果!」張衛國大聲吼著,指著張衛東的鼻子道,「我可不像你們,個個有錢有勢!我等錢救命的!」
「你也看到昨天的事故了。這能怪誰,你急有什麼用?」
「反正我不管那麼多,等到四號再看不到錢就分書。把我該得的一份書給我,我自己處理!」他說完,重重地一摔門走了。
好好的一頓飯被他這麼一鬧誰也吃不下去了。張倩放下筷子,聽見旁邊一位堂姐在問:「四伯怎麼了?突然發神經。」
張閱仲馬上搶著回答:「你不知道啊,他迷上了賭博,不但把自己的工廠輸掉了,還欠下了一屁股債,真的是等著這筆錢救命呢!」
「哼,敗家子。」那位堂姐不屑地說。
張倩低頭苦笑--難道賣掉祖宗的心血不算敗家?
※※※
天色從早上開始就陰沉沉的,藏書樓裡顯得格外的昏暗。張倩手裡拿著一本書卻根本看不下去,幽幽地說:「昨天下午,我的四伯父出了車禍,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出租車司機把他送進了醫院,恐怕他就沒命了。」
「是嗎,他運氣不錯。」劉地淡淡地說。
「我覺得很害怕--你知道,最近來這裡買書的商人一個接一個全出了事,而我四伯父剛剛說完要把書分掉就--閱仲說是祖宗的靈魂在處罰這些想買賣藏書的人,我雖然不信這些,但是接連的出事--萬一,閱仲猜的是真的怎麼辦?」女孩子總是膽小,張倩邊說邊打了個寒顫,「我爸爸一直都是支持賣掉藏書的,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就會輪到他--太可怕了!」
「不可能的。」劉地義正辭嚴地說,「世界上怎麼會有鬼魂這種東西,都什麼年代了你還相信這些。我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要相信科學。」他的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傳來了雷聲,幾道閃光劃破了天空。
張倩被突然響起的雷聲嚇了一跳,驚叫了一聲。
劉地看著窗外喃喃自語:「說個小謊而已,不至於要被雷劈吧?」
陰了一天的天空終於下起了雨,本來就光線不足的藏書樓更加陰暗了。一排排書架,一個個書櫥影影綽綽的,頗有些神秘的氣氛。
張倩心裡本來三分的擔憂被這樣的氣氛渲染成了七分,不安地說:「可是連四伯都出事了,你叫我怎麼不擔心我爸爸。」
劉地站在窗邊,雙眼看著窗外說:「不如勸勸他,別一心賣這些書了。」
張倩苦笑道:「那怎麼可能,他需要這筆錢成立自己的公司呢。」
「那擔心也沒用啊。」
張倩這幾天來第一次看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劉地竟然筆直地站著。一道閃電照亮了他半個臉龐--什麼時候自己也看到過這樣的景象,張倩皺起了眉頭。「我總覺得什麼時候見過你。」張倩用手敲著頭,「卻偏偏想不起來。」
「怎麼可能。」劉地走到張倩身邊,指著自己的臉大言不慚地說,「像我這麼英俊瀟灑、氣質出眾的帥哥你如果見過怎麼可能忘得了,我可從來沒有被女性忘掉過,不要隨便破壞我的名譽哦。」
張倩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臉皮竟然這麼厚,不過他說得也有道理,像他這麼英俊出眾的人如果以前見過,就算想忘記只怕也是很難的。
「哦,我想起來了!」劉地突然說,「那是在前生啊,小橋墩下,楊柳岸邊,曉風殘月,你握著我的手--」他閉著眼,一副陶醉的樣子向張倩走過去,「啊,那時候你的目光溫柔如水--」
「閉嘴啊,噁心死了!」張倩忍不住捂著耳朵叫起來。
劉地睜開眼看著她的樣子哈哈大笑,張倩也不禁跟他一起笑起來。
「對了,要不要跟我去『看人』?」劉地忽然問。
「看人?」
「是啊,人比書好看。」劉地拉住她的手向外走。他也不用雨具,就這麼拉著張倩跑了出去,在雨裡一邊跑一邊大笑。
張倩雖然生活在風氣開放的城市裡,但她是個保守的女孩,從來沒有和陌生男子牽過手。可是為什麼和劉地手牽著手在雨中跑的感覺這麼熟悉?從他的手上傳來的溫暖,一直向前跑,周圍全是雨的聲音,風的聲音,遠遠的有一輛車駛來的聲音--
「上車。」
劉地的聲音把正處在恍恍惚惚的回憶中的張倩叫了回來,發現他們正站在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面前。
「紅車--」彷彿連和劉地一起坐上這輛車都是經歷過的--為什麼?
車在一家酒吧前停下。這時雨已經停了,劉地拉著張倩下了車。張倩發覺他根本沒給司機車錢,那個司機竟然也沒向他要,發動車子揚長而去。張倩詫異地看著遠去的出租車。
「喂,喂,看什麼啊,難道他比我帥?」劉地在她面前晃晃手指。
「你沒給他錢。」
「我朋友,給什麼錢啊。」
張倩不由失笑--自己這是怎麼了,疑神疑鬼的,一件這麼簡單的事都--真的快被閱仲傳染了。
「這是我最喜歡的酒吧。」當張倩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自己從來沒有踏進過的「酒吧」裡了。
劉地顯然對這裡極為熟悉,一邊和服務小姐打著招呼,一邊找了個位於角落,卻能看見整個酒吧大廳的位置坐下來,點了一大堆酒和水果。
張倩看著他幾下子打發走一名來和他打情罵俏的女服務生,揚揚眉毛說:「這裡果然比較適合你。」
劉地沒有搭話,給張倩倒上果汁,自己打開一瓶洋酒就著瓶子喝了一口,說道:「這裡是我的『閱覽室』和『娛樂室』,比看書有意思多了吧?」
張倩把目光轉向大廳裡的紅男綠女,若有所思地說:「是很有意思。」她喜歡寫作,本來就喜歡用置身事外的眼光看人看事,所以完全能明白劉地的意思。
劉地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說:「你看那個女人,和她男朋友在一起多麼親密,多麼深情,可是我常在這裡看見她,每次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都不同。還有那個女服務生,剛才一定被客人騷擾了,眼圈紅紅的。我也認得她,是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從來不肯接受男客人的戲弄。可是她為什麼要在這裡打工呢?後面的故事很有想頭吧--還有那個男人,和他在一起的一定不是他妻子--」劉地指手劃腳,口沫橫飛地說著。
張倩皺起眉頭:「劉地,你的心態有問題吧?」
「有啊,有啊。」劉地點頭,「我最喜歡看熱鬧。嗨,你看那個人--」
張倩發現劉地真的是在這裡「看人」。他的觀察力很強,看到一個人就分析他在幹什麼,他的目的是什麼,頭頭是道,而且很瞭解別人的心理,只是這種愛好未免讓人不敢恭維。
張倩看著劉地的側臉,她很難理解劉地這樣的人,他看起來既時髦又玩世不恭,但是卻能數年如一日地堅持整理一座藏書樓,看起來他經常出入這樣的娛樂場所,但又只是坐在這裡「看人」。不知為什麼,張倩對劉地從心裡感到親切,就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一樣。
「看那個男人--」劉地還在指著酒吧裡的人給張倩看。滿懷心事的張倩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他指的那個人,卻無法再收回目光來。「看到那個女人了嗎?也就二十出頭吧,怎麼可能和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是正常的情侶--也不是叫的小姐,因為他們很熟稔--」劉地還在喋喋不休地分析著。
「二叔--」張倩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裡看到這位堂叔。他一向老實謹慎,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啊。
雖然酒吧裡環境吵鬧,但兩個位子相隔不遠,張倩仍能斷斷續續地聽到那邊的談話。
男人:「你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我一定盡快和她離婚。」
婦人:「哼,你離不離婚關我什麼事,我問的是你說的遺產。」
男人:「反正我祖父已經去世了,等我離了婚,那些遺產還不是咱們倆的。」
女人:「遺產,遺產,說了八百遍了,我連一毛錢都沒見到。我跟你說明白,見不到這筆錢,你趁早也別跟你老婆離婚,我可沒空陪你過窮日子。」
男人:「你放心,我一定盡快催他們把書賣掉,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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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二叔--他一向是個好丈夫,好爸爸的,怎麼會--」張倩仍沉浸在震驚中。
「男人有錢就變壞嘍。」劉地見怪不怪。
張倩不明白這個一心為了錢的女人有什麼好,二叔又為什麼突然有了這麼多轉變?
「有些人啊,平時是看不出來的,一旦有了錢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劉地又打開了一瓶酒。
「劉地。」張倩瞇起眼盯著他,「你是特意帶我來這裡看二叔的,對不對?」
「我怎麼知道他是你二叔?」劉地把酒送進嘴裡說。
「我們張家的事你什麼不知道!」
「那倒也是。」劉地不懷好意地笑著,「不過你的三圍我就不知道。」
張倩一下子漲紅了臉,騰地站起來大聲問:「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們張家的事與你何干,二叔和你有什麼過節,你為什麼要在一旁煽風點火?」
劉地自若地問:「他不點火,我怎麼煽風?」
張倩警惕地盯著他:「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只想告訴你,不賣書,他可以接著過本分的日子;賣書,他將妻離子散。」
張倩吸了口氣,冷靜了一下,坐下來說道:「我知道你不希望那些書被賣掉,但是,是那些長輩們在做主,你和我說也沒用。我也不想那些書被賣掉。」
「真的不想?」
「當然了。」
「只要你不想就好。」劉地像鬆了一口氣似的笑起來,「來,來,乾一杯,我又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張倩喝了一杯飲料,心情總算稍微平靜了些,對劉地說:「不該對你發脾氣的,對不起。」
「隨便發,沒關係。」劉地心情好得很,舉著酒瓶笑嘻嘻地道。
張倩這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經擺了三、四個空酒瓶,不由叫了一聲:「你喝了這麼多酒?」
「才四瓶啊。」劉地面不紅氣不喘地說。
張倩伸手奪他送到嘴邊的酒瓶:「別喝了,這可是洋酒。你會醉的。」
「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小姐,再來兩瓶。」劉地反而來了精神,把手中的那瓶酒一飲而盡,對服務生叫起來。
又是那個剛剛哭過的女孩兒端了酒送過來,當她走到剛才戲弄她的那幾個男人身邊時,有一個人突然伸出手在她胸口摸了一把。
女子一驚,手一晃,一個酒瓶落在他們的桌子上,碰倒了好幾個杯子。
「小姐,你的服務可不太好哦。」幾個男人這下有了借口,開始對她動手動腳。女孩兒不敢高聲叫喊,只好奮力抵擋著,口裡還向他們道著歉。
「不用道歉,乖乖,親一個就行了。」其中一個人撅著嘴撲了上去。
「又是這種事,真無聊。」劉地把空酒瓶扔在桌上。
「為什麼沒人阻止?」張倩緊張地問,一回頭,劉地已經站起來走過去了。
「喂,你碰翻了我的酒!」劉地不等那個男人說什麼,迎面就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
「啊!」那個女服務生驚叫起來,扔下酒跑了。
「你怎麼現在才叫啊?」劉地衝她的背影聳聳肩。
另外幾個男人當然不肯罷休,向劉地圍上來。劉地左面一拳,右面一腳,幾下就放倒了其中的三個。剩下的一個惡狠狠地看著劉地,亮出一把匕首,一步步向他逼過去。劉地裝模作樣地舉起雙手,站在原地等他過來。
「彭!」
一聲悶響,拿匕首的男人應聲倒地,現出身後雙手抓著一個酒瓶的張倩來。
劉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地上的男人,再看看張倩手中的酒瓶,攤開手無奈地笑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了張倩身上。劉地拉住她的手,推倒了一個走過來的酒吧保安,跑了出去。
劉地拉著張倩從酒吧裡跑出來,哈哈大笑著。張倩從來沒幹過這麼瘋狂的事,本來還驚魂未定地不住回頭看,怕有人追來,但是看著劉地開懷大笑的樣子不知不覺也被他感染了,笑了起來。
「我不是說過人比書好看嗎,怎麼樣,今天晚上夠精采吧?」劉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問張倩。
張倩扔下一直拎在手裡的那個酒瓶,問道:「你天天這麼過日子?」
「我的原則是--想笑就笑,想玩兒就玩兒,喝酒就喝個痛快,打人就打到夠本。怎麼樣,覺得我很瀟灑,很酷吧?」
「這種日子虧你過得來--」
「也只有我過得來。」劉地馬上把她的話當成表揚,「我只過自己的日子,誰都別想讓我不自在。嘿嘿,有個性吧?」
張倩微微一笑,沒有附和他,卻說:「我記得讀過一首詩,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
活著
所謂現在活著
是敢哭
是敢笑
是敢怒
是自由--
我本來以為沒有人可以真正這樣生活,但是現在看來,這幾句詩就像是為你寫的一樣。」
劉地哈哈大笑,背著手倒退著走,看著張倩念道:
「活著
所謂現在活著
那就是口渴
是枝椏間射下來的耀眼的陽光
是突然想起的一支旋律
是打噴嚏
是與你--哈!」他突然不再念下去,轉過身往前走(劉地和張倩念的是同一首詩,下文是「是與你手牽手」)。
張倩裝作什麼也沒覺察到:「你不是說自己不看書嗎?」
「我送你回去吧,很晚了。」劉地岔開了話題,嬉皮笑臉地催促著,「快走,快走。女孩子家不要在外面待得太晚。」
「這話可不像你說得呀。你的生活原則--」
「那只針對我自己。」
「真是嚴於律人,寬於待己啊。」
「知音啊,擁抱一下吧。」
※※※
張倩看天色已晚,戀戀不捨地放下手中的書,嘆了口氣道:「這次看來是真的找到買主了,聽爸爸他們說連價錢都談好了--早上閱仲還在叨咕,『怎麼這個商人還不出事』。以後我怕是沒機會在這裡看書了。」
劉地還在收拾著,頭也不抬地道:「哪兒有這樣盼人家出事的,這是什麼心態啊?不過,我很喜歡,下次介紹介紹。」
張倩為之氣結。
劉地擺出一副討好的神情說道:「你要是喜歡,這藏書樓給你好不好?」
「你說了算啊?」張倩白了他一眼。
「就是我說了算啊。」
張倩沒有理他,隨手翻著書本:「說真的,我不太理解『藏書』這種行為。把自己喜歡的書珍藏起來也就罷了,可是專門蓋座樓把從來不看的書像無價之寶一樣保存起來,我就難以理解了。書就是用來看的,書的價值在於它的內容,不在於它本身有多長的歷史,是什麼版本,值多少錢。我真不理解曾祖父他們,把這麼多書牢牢地鎖在樓裡,從不讓人看,到底有什麼意義?我想我是永遠都成不了藏書家了--我啊,寧願做個『看書家』。」
「那麼這一樓書怎麼辦?」劉地有點兒急了。
「這輪不到我操心吧?」
「如果把它交給你呢?」劉地急切地問。
「我才不要呢。這不是一樓書,這是一樓麻煩啊。」
劉地露出緊張的神色,認真地問:「我想問你,如果真的把藏書樓交給你,你怎麼處置它?」
「送給你。」張倩俏皮地一笑,她知道劉地一直想讓自己爭取藏書樓的所有權,以便保住它,但是她一來沒有那樣的能力,二來是真的不願意被這座樓拴住,她側著頭說,「你最適合作這裡的主人了,再不然就捐給圖書館。我知道你不希望這些書失散掉,可惜我不是那種可以為了藏書付出一生心血的人--我認為那不值得。對不起。」
劉地深吸了口氣,靠在牆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張倩沒想到他會這麼頹喪,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再和他說話,劉地卻不回答,只好默默地走了。
「唉--」等張倩走遠,劉地發出了一聲長嘆,他拍著牆壁,自言自語著,「我能怎麼樣,真的把他的子孫都吃了不成?到此為止吧。」雖然沒有親口承諾過,但是劉地在心裡是答應過張廷鑒的,為他好好看護這座樓。可是這一次他已經盡了全力,但結果還是難如人意。「人類啊--」劉地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沮喪過。以往人類要是讓他不滿意了,抓過來吃掉就是了,可是這些人是他恩人的子孫,是張倩--
「看來只能用最後的辦法了。」劉地伸手擁抱一下樓柱,「咱們相處了六十多年,現在要拜拜嘍!」他把臉貼在那根柱子上,久久沒有抬起來--
「遺囑?!」聽了這位前來拜訪的律師的話,客廳裡一陣騷動,所有人都向律師圍上來,發問聲、驚異聲亂成一片。
律師有些不解地看看這些人,從一個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大信封裡取出了一份文件,清清嗓子道:「確切地說,這不是一份遺囑,而是一份張先生生前簽署的,將他的全部藏書轉讓給市圖書館的證明。」
「咕咚!」
律師的話才說完,至少有兩個人坐到了地上,更多的人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位律師。靠他最近的張衛東一把將遺囑搶了過去,草草地看了一遍,然後神情木然地呆看著地面,他身邊的張愛國忙從他手裡把遺囑拿過去。這樣一個傳一個,張氏家族的人把這份遺囑輪流看了一遍,最後傳到了張倩手裡。張倩用最快的速度看完,露出了一絲笑容,淡淡地掃視了她的親人們一眼。
張家的人都在面面相覷,遺囑上顯示張思賢生前就已經將自己的全部藏書無償捐贈給了市圖書館。他只是提出了三點要求:
一、只有在張氏子孫無人願意保存、管理藏書樓的情況下,此合約方才生效;
二、圖書館有權利將藏書借閱和收藏,但是無權出售;
三、圖書館在得到張氏子孫全體同意後,可以出售藏書,但出售所得款項不能歸圖書館或張氏子孫所有,必須全額交給慈善機構,作為貧困地區的教育基金。
這份合約使張倩感到,曾祖父什麼都預想到了,家庭中的糾紛、後代的貪念,甚至以後有可能發生的利益之爭,這些全在他的預料之中。
「憑什麼!藏書是張氏全族的東西,怎麼可以憑他一張紙就給了外人?」張衛國第一個叫起來,他把手伸向張倩,想把遺囑搶過來撕掉。還有好幾個人和他有一樣的想法,他們一起氣勢洶洶地向張倩圍過來。
「幹什麼!」張閱仲跳到張倩前面--他不愧是這個書香門第的「基因突變」者,又高又壯,往那兒一站,唬得那些叔伯、堂兄弟都不敢再往前來。
張倩上前兩步,把遺囑還給了那位律師。
「我們不承認這份文件!」
「對,我們要起訴!」
「把它給我!」
大家的目標又一致轉向那位律師。
「如果各位有什麼異議,盡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但是這裡還有一份文件要請大家過目。」律師從容地打著官腔,又取出另一份文件說,「這是張思賢先生在銀行保險箱裡保存的物品的手續和鑰匙。那是一對古董花瓶--現在的價值大約在七百萬元左右。」
他把文件舉起來給大家看,原本為了藏書轉讓合約的事吵鬧不休的人們聽到這個報價後,頓時全都安靜下來,目光集中到他的手上。
律師停了一會兒,讓所有人都看清楚,接著嚴厲地說道:「張思賢先生留下遺言給各位,張氏子孫,可以賣古董、賣房、賣地,但是絕不能賣書!這對花瓶加上土地的價值,雖然不足以實現你們全部的願望,但是也和藏書的價值相抵了,希望你們好自為之。」
他一字一字地把這句話說完,掃視著在場的所有人,他的目光中有某種東西,令大家都不敢直視他。
張倩激動得落下了眼淚。曾祖父的決定,讓藏書和張氏家族的人都得到了最好的安排。一向把他視為愛藏書勝過愛子孫的親戚們,這下總該明白些什麼了吧。
所有人都集中在律師的身邊聽他講解這份文件,直到他把一切向張家的人交接清楚後,他看向最後排的張倩,說道:「我能為你們做的都做完了,告辭了。」說完微微點了一下頭,轉身離去了。
「被他看到自己流淚了。」張倩拭去眼淚,見大家都沒注意自己,便悄悄走了出去。她信步向藏書樓走去,心想劉地如果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知是高興還是生氣?也不知道他今天來沒來。
當她習慣性地來到那條夾道時,卻驚訝地停住了步子。「怎麼會這樣?」她記憶中那條狹窄的夾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條橫在地上的水泥柱和齊膝高的野草。
「怎麼變成了這樣?昨天還--」
「小倩,你到這兒來幹什麼?」張閱仲也跟了出來,見她在發呆,便上前問道。
張倩茫然地問:「這裡什麼時候長了這麼多草?」
「這裡一直就這麼多草啊,昨天我還在這裡抓蚱蜢喂鳥來著。」
「不可能!我昨天明明還來過!」張倩衝進去,跳過那兩根水泥柱,用手在牆上摸索,但是卻找不到那道暗門,「明明在這裡啊!我不會記錯的!」
張閱仲不解地問:「你在找什麼啊?」
「暗門。」
「暗門?」張閱仲摸著頭問,「這兒怎麼會有暗門?」
張倩慌亂地跑到前門,用力地拍著門喊起來:「劉地!劉地!你在不在?」
張閱仲擔心地跟過來問:「小倩,你幹什麼啊?劉地是誰?」
「劉地!劉地--」張倩喊了十幾聲,裡面還是一點兒聲響都沒有,她回頭看著張閱仲,滿臉驚疑地說,「可是這幾天我一直看到他,他總是在裡面的!」
「怎麼可能?這裡鎖得這麼牢。」
「他從暗門進去的,我也走過。」張倩又跑回夾道尋找暗門,可是那堵牆連多餘的縫隙都找不到。
「哪兒有暗門啊?小倩,別嚇唬我啊!你不是發燒了吧?」張閱仲擔心極了。
張倩失魂落魄地道:「明明有啊,劉地就從這裡進來打掃、整理--」
「劉地--」張閱仲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就算他能從暗門進到樓裡,但他怎麼進的咱們家的院子啊?大門對著住宅不說,院子裡還有保安。」
張倩驚異地睜大了眼,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小倩,你過來看看。」張閱仲趴在窗戶上向樓裡看,「這裡根本沒有打掃過啊。」
張倩湊上去,樓裡的灰塵到處可見,書本也翻得十分凌亂,和她記憶中的一塵不染全然不同。
「怎麼會這樣?」張倩無力地扶住窗台,「難道是我的幻覺?不會,我確實見過他的!對了,前天晚上我很晚才回來,不是你幫我開的門嗎?我就是和劉地一起出去了。他送我回來的,當時他就站在路邊,你沒看到他嗎?」
「前天晚上?」張閱仲盯著她,難以置信地說,「你很早就睡了啊,叫你打牌你都不起來,你哪兒都沒去啊。」
張倩握著拳,身體發抖,乞求似的問:「那麼我這幾天經歷的是什麼?和我在一起的又是什麼人?」
張閱仲深信張倩不會說謊,不由得也感到一陣寒意,看著陰森森的藏書樓:「該不會--是--是那個吧?」
兩兄妹驚慌地對視著,終於拉著手雙雙逃離了這個地方。
※※※
圖書館珍而重之地運走藏書後,房屋和地皮都被賣了,那座經歷了一百多年風雨的小樓也被拆除了。出售房產和古玩的錢也不少,張家的糾紛就這麼結束了,大家又恢復了那種其樂融融的親戚關係。
這一切已經過去了十幾天。
張倩坐在咖啡廳裡,托著腮看著窗外,她無法弄明白自己那幾天到底遭遇了什麼,已經發誓不去想它了,但今天又被張閱仲約了出來,說是有新發現。
「小倩!」張閱仲一進門就大聲喊起來,「重大發現!」張倩不得不向他做了個輕聲的手勢。
張閱仲壓低了聲音,把手攏在嘴邊,趴在張倩耳邊一字一字地道:「藏書樓下面挖出屍骨來了。」
張倩緊張地問道:「誰的屍骨?」
「是早年間軍閥士兵的。」
「軍閥士兵?」
「屍體早化成白骨了,但從擺在一起的槍械什麼的來看,應該就是當年劉大帥的人,一共十多具,就在樓的正下方。」
「可是樓已經建了一百多年了,怎麼會有那個時期的屍骨埋在下面?」
「就是奇怪在這兒啊。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嗎?」
「你快說啊。」
「有的頸骨折了,有的胸骨碎成一段一段的,有的頭骨裂成了七、八塊--全是用外力弄的。」
「外力?」
張閱仲伸展手臂,擺了個武術架式。
「不會吧--用手?」
「記不記得當年劉大帥佔領這裡,曾曾祖父獨自留下守護藏書的事?恐怕就是那個時候殺的,時間上也吻合--唉,不得了,我們的祖先全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你武俠小說看多了吧--」張倩把目光投向窗外,輕笑了一下,不再理會張閱仲的絮叨,那座藏書樓確實處處透著神秘,但是她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想了。待會兒去一趟圖書館看看那些書吧,反正也在附近。她喝了一口咖啡,這麼想。
※※※
聽說是張家的人想看看那些書,館裡的人十分熱情,館長親自陪著她說話,一邊吩咐:「叫劉地來,帶張小姐去看看。」
「劉地?」張倩驚異地把目光轉向了門口。
門外走進來的是個毫不出眾,三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看都沒看張倩,問道:「館長,您叫我?」
「劉地,你帶這位小姐去十一號書庫看看,她是張家的人。」館長一邊吩咐劉地,一邊向張倩介紹,「劉地在我們這兒幹了十多年了,認真踏實,由他來照看那些書再合適不過了,你們大可以放心。」
「張小姐,這邊請。」劉地對張倩道。
書已經被重新分類編號,其中一些珍本還被放進了密封的恆溫櫃中,待遇比在那座樓中時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劉地介紹說,這個書庫是最現代化的,館裡為了表示對張氏藏書的重視,專門用來存放這些書。
「可以借嗎?」
「可以在這裡看,不能帶出去。」劉地面無表情地指著牆上的規定說,「本館外借圖書在一至九號書庫。」
張倩一笑。她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沒有進去就告辭了。站在圖書館的台階上,風吹過臉龐,她回頭看了一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她心裡默默地想。她有一個預感:無論如何,劉地都會守住這些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