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他鄉重逢

禮帽下是一雙黑色的眼睛,單薄的眼皮,目光卻是炯炯有神,男子和她有著同樣的烏黑的頭髮,碧雲看清了他的臉,她摀住了嘴,幾乎是在一瞬間,淚水注滿了雙眼,喉嚨被什麼堵住一樣,嗚咽著發不出聲音,而他的聲音可以用氣急敗壞來形容,「碧雲!你讓我找的好苦啊!!」

「逸安哥哥——!怎麼會是你!?」她的聲音有些變調,淚水終於奔湧而出。

「喔,真是感人的場景,你們兩個好好聊聊。」伊麗娜決定不再聽這蹩腳的東方語言,她把兩張路條放在桌子上,轉身埋著小步離開。

他沒有理會離開的美貌女郎,上前一步緊緊抓住碧雲的肩膀,注視著她滿是淚水的眼睛,「我跟導師從英國去了美國,本來是想給你個驚喜,到學校去看你!沒想到你人根本不在學校!後來我又打聽了好久,才知道你甚至根本不在美國!你報名退學參加了什麼紅十字會!人來了歐洲!」

「……家裡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麼?」她的肩膀被他抓地發疼。

「家裡?!我怎麼敢告訴叔父他老人家?!我是聽紅十字會的官員說,你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失蹤了,我沒法去到那邊,只好輾轉來到這裡,想尋找機會過境,沒想到在這裡找到了你!」「碧雲,你這個蠢丫頭!你知道你在做什麼麼?!你一個弱女子在異鄉漂泊!我真恨當初,為何不聽伯父的話,跟你一起美國,好好看著你!」

「哥哥,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可真的是你麼?可我真的……真的,沒有敢想過能夠再見到你!」她撲到他的懷裡,那股淡淡的碳條和墨水的香氣,還有透過西裝上衣,那顆心臟強烈的鼓動,都是屬於逸安哥哥的,她再也控制不住,伏在他的懷裡,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了出來。

他本來還打算繼續說下去,他實在是有太多的話要對她說了,可如洪水開閘一般的哭聲止住了他的話,他摟著她的肩膀,她穿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嬌小的身子顯得更加纖弱,他輕輕縷著她的頭髮,看她的樣子,神色很憔悴,人也瘦了好多,好在還是平安無事的,他的心總是放下了一些,可是一聽到她哭,讓他的心頓時又被揪緊了,那哭聲中彷彿是隱埋了巨大的悲痛,她已經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輕輕地拍打她的後背。

「好了,好了,碧雲,好了,傻丫頭,哥哥會保護你的。」他用溫熱的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你真的讓我很擔心……」

「對不起哥哥,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她邊啜泣著邊重複著這句話,他黑色的劍眉蹙地更緊,心中越發沉重,他從小看她長大,這個丫頭天真善良,骨子裡卻是那麼倔強,她一定在這段日子裡是受到了什麼委屈。可他並不敢急著追問,安慰了她好一會,看她穩定了些,他才接著剛剛的話題說下去,「碧雲,不是哥哥責備你,現在這裡兵荒馬亂,你實是不該這麼任性。」

她點點頭,拿長長的毛衣袖子抹淨腮邊的淚痕,「我知道,現在很多地方都在打仗,國內也不樂觀,幸虧你沒跟家裡人講,不然,父親、母親他們一定會擔心死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了,我先找個地方落腳,隨後再想辦法回國去。」幸好他早有準備,帶了一些積蓄,足夠他們兩個暫時生活和路上的花費。

碧雲順從地點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逸安哥哥……你在皇家美術學院,學的是水彩畫麼?」

他望向她烏黑的眸子,一提起他的專業,有種難以抑制的情緒,「對,水彩、粉畫還有油畫和裝飾繪畫,我的興趣很廣泛,只要和繪畫沾邊,本來我以為這些很有意思,狂熱的追求所謂藝術的真諦,可是現在看來,在戰爭時期,這些根本就沒有用。」

碧雲不禁暗自感歎,她也放棄了鍾愛的音樂,去學習了醫療救護,但她沒敢把話說出來,自己曾經那麼衝動天真,冒然跑到納粹集中營裡,充當白衣天使,結果命運狠狠地懲罰了她,讓她體無完膚,身心俱疲。她曾經覺得活著是那麼無望,那麼悲涼,但是這些日子,她和藝術學校裡的教授、同學、朋友們在一起,她又覺得這個陰暗冰冷的世界,彷彿還有一線溫暖的曙光,如今,又奇跡般地遇到了逸安哥哥……

命運如此厚待她,還有什麼可苦澀感慨的呢,她微笑著望向他英挺俊朗的臉龐,和那雙黑曜石般炯炯有神的眸子,「哥哥,我工作的學校裡,有一位教水彩畫的老師,他是個……,」她略頓了頓,「你知道的,因為戰爭的原因,他不得不離開了,現在這個班級的學生們沒有人教,校長正在為此事發愁,你能來代課麼?」

「碧雲,你們學校還有必要進行下去麼?我就讀的大學,不少人都各奔東西了……」

「校長說過,只要還有一個學生,就要堅持教學……」碧雲低垂了眸子,突然有些沉重,「現在戰事一起,離開這裡並不那麼容易,我們先安定下來,再做打算吧。」

「好吧,我試試看……」他注視著她低垂著的溫潤的臉龐,溫熱的大手愛憐地揉進她如雲的黑髮,「雲丫頭,你真的長大了,也變得堅強了。」

碧雲雙手握著掃帚,從教室半開著的後門望向前排的講台上,那個略顯清瘦的英俊男子,他額頭的黑髮隨著他在黑板上飛快地構圖的手臂微微揚起,他的聲音那麼頓挫有力,他正在為班上的學生們講解風景寫生的構圖原理。

「小伙子,講的真好!不虧是皇家美術學院的高材生。」布朗教授起立,為他鼓掌。

「布朗教授,逸安才疏學淺,還願聞聽您的教誨。」他站在講台上說。

布朗教授直率坦誠,顯然沒有理解這東方式的自謙和含蓄,「不過,我也不完全同意你的觀點,那些印象主義的構圖和創作原則,不完全適用於現實主義……」

碧雲輕聲笑了出來,繼續專心地打掃走廊,她雖然不是很懂繪畫,現在也算是半個行家,逸安哥哥和布朗教授不屬於同一個畫派,學術上還經常產生些分歧,但卻是最投緣的。

兄妹兩個住在這個學校教師公寓樓裡,這裡條件很簡陋,公用的衛生間、沒有廚房,唯一不缺的就是空房間,因為最近局勢緊張,老師走了一些,空出了許多房間。他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除了上課和創作,其餘的時間幾乎都和這個可愛的堂妹在一起。

他握著杯子,藉著杯子裡熱氣騰騰的紅茶,溫暖他凍得有點發紅的手指,這棟公寓樓裡並沒有什麼采暖設備,雖然已經是早春,但是天氣還是那麼陰冷,和他在英國寄宿的學校顯然沒辦法想比。

「逸安哥哥,用這個暖暖手吧。」碧雲輕步向他走過來,纖細的手中捧著一個灰綠色的水壺,外面套著一層薄薄的棉墊子。「這裡有點冷,你還不太適應吧?」

「謝謝,」他放下紅茶杯子,接過那個水壺,濃濃的溫暖立刻傳遍了他的手掌,「雲兒變得賢惠了。」他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哥——,」她小聲地抗議,烏黑的眼睛望向他,雙手搓在一起,其實她先前在走廊裡燒熱水的時候,也覺得冷,但是一看見他就變得溫暖。

他透過窗子,望向外面蕭條的街道,街上行人稀少,一對荷槍實彈的士兵整齊地走過廣場,「看目前的局勢,這種表面上共同管制的狀態維持不了幾天,這個國家也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他們的軍隊完全佔領了……我們得盡快想辦法離開這裡,回國去……」

「回國……」碧雲沉吟著,沒有立刻回答哥哥的話,她太想回家了,她無數次夢到家鄉的親人和朋友們,可是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清清白白的女孩了,她被那個魔鬼玷污,她的身上還帶著他的抹不掉的印記,前胸、後背,甚至是腳腕上,那些彷彿是一個個不散的陰魂,始終纏繞著她,讓她晝夜難安。

他仍舊是望向窗外,沒有看到身後的女孩那落寞和矛盾的眼神,逕自謀劃著他的打算,「碧雲。我可以向我的導師求助,他是個美術大師,很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可以為我們弄到通行證,對,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他說了半天,沒有聽到一聲回應,轉過頭去,突然發現她正低垂著頭,眼神有些散亂恍惚,「碧雲,你聽到我說話了麼?」

「嗯,」她應了一聲「哥哥,我去把土豆湯熱上,一會咱們吃晚飯。」說完就背過身子。

「傻丫頭,又愣什麼神了。」他回頭看著她走到寫字檯旁邊,用簡陋的炊具開始了操作,先是把中午剩下的半鍋土豆湯放在瓦斯爐上,又在菜板上切著黑麵包和乳酪條,看她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他撬動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齒,輕笑了出聲,這個嬌生慣養的丫頭什麼時候學會了幹活,「對了,碧雲,你怎麼在這裡做個教工啊?我天天見你跟個老媽子似的,除了打掃衛生,就是佈置畫室,在美國你不是學芭蕾舞和鋼琴的麼?」

她低低的應了一聲,「恩……好久,不練了,有些生疏。」拿著一柄長鐵勺子,在漸漸開始冒熱氣的土豆湯中輕輕攪動,為了不讓逸安哥哥看到她手腕上和指頭上的肉紅色的傷疤,她始終穿著這件黑色的長袖毛衣,那袖子她又格外地加長了一塊,遮擋住她手指中間的關節。雖然傷了之後,立刻做過了手術,可那傷還是讓她手指的活動很不自如,用幾個指頭配合著,才能捏住那長勺子的柄。

「碧雲,還記得那次跟著二叔伯去上海灘玩麼?伯父他帶著我們在蘭心劇院裡聽音樂會。」他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憶,嘴角揚起。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手中的勺子停在鍋邊上。

「記得那天是個女鋼琴家莉莉·克勞斯在演奏,你當時就說,將來有一天,也要彈得像她那麼好。」

聽著他的話,碧雲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眼裡的淚水已經開始積聚,視線變得模糊,就在淚要滴下來的時候,突然間一股焦糊的味道傳來,濃稠的土豆湯從鍋裡冒了上來。

她下意識地去端起鍋,卻被灼熱的鐵鍋燙了一下,整鍋的湯倒在了地上,「絲——啊。」

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沒燙著吧?」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把她帶到水龍頭上沖洗著。

水沖走了她纖細手指上的土豆泥,指頭肚上有些被燙傷的紅印,他看得有些心疼,「你啊,怎麼還是毛手毛腳,這麼不小心。還傷著哪裡了麼?」他攥著她的裹著黑毛衣的手腕,輕輕把那過長的毛衣袖子蹙下。

她急忙抽回她的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牢牢地握著她,看到了她手指上的傷痕,也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割傷……

他怔了一下,他那黑色眉毛皺起,厚實的唇緊緊抿成一線,不是他不想知道她失蹤的這段日子都發生了什麼,每次剛談到這個話題,她就止不住失聲哭了起來,哭地他不忍心去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