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布朗教授的人體畫室

「凱蒂,把這個襯布拿去,下一節是布朗教授的素描課了!別忘了叫醒模特,還有佈置燈光。」

「好的,」碧雲抱著厚厚的襯布,走到走廊盡頭的畫室裡,推開門,從木製的畫架之間穿梭,來到窗台邊,她推開窗子,讓新鮮的空氣透到這個滿是木炭屑的房間裡,現在是午休的時間,學生們都不在這裡,她清掃衛生、鋪好襯布、調整了燈光的位置,做好了這一切,她走到隔壁的小房間裡,金髮的女模特正在午休。

她邁著輕柔地步子走到躺椅前面,推了一下這個美麗女郎的肩膀,「醒醒,伊麗娜,該起來了。」

「哦,要開始了麼?」女郎睜開碧藍色的眼睛,眼前這個溫柔的東方女孩。

碧雲露出嫣然的微笑,「再過五分鐘,教授和學生們都要來了。」

作為一個異族人,在這裡生存非常的不容易,或許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這次命運對她如此眷顧,當她隻身從那所房子逃離的時候,寒冷和飢餓一度讓她昏倒在荒野的路邊,是一個負責遷徙難民的教會組織收留了她,又把她帶到了這個國家,在這裡她甚至有了一份工作,雖然只是在這個並不知名的藝術學校裡做一名教工,也總是個可以安身度日的地方。這個國家雖然暫時沒有受到戰火的波及,但是隨著局勢緊張,空氣中硝煙的氣息也漸漸濃烈。

這個國家與先前她流落的那個國度接壤,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幾乎是同脈同宗,這個地處邊陲的小藝術學校沒有什麼影響力,可是學藝術的學生和搞藝術的老師們,往往有著最激進的思想,課堂上,從克裡姆特的維也納分離畫派談起,話題很快就轉到了政局時事,老師和學生打破了界限,他們喋喋不休的論爭著。碧雲從不參與這些言論,她只想過安靜的生活,可是他們的對話中頻頻閃現的詞彙,像是鋒利的錐子,總是刺激著她那根埋藏很深的隱痛的神經。

「他們在大肆追捕猶太人,建立集中營,那裡簡直就是殺人工廠!」

「那些猶太人的皮膚做成了燈罩,頭髮被做成了墊子,脂肪被做成了肥皂……」一個最文弱的男孩,在高聲發出聳人聽聞的聲音。

碧雲在一旁靜靜的把這一切都聽進耳朵裡,她用掃帚將畫室的木屑打掃乾淨,對於納粹黨人的滅絕人性,在這裡恐怕沒有人比她更有發言權,赤裸的女模特伊麗娜在靜物台上擺著優雅的姿勢,那雙碧藍色的眼睛不時地眨動幾下,如同一尊石膏像一樣。她那對豐滿潔白的胸部在燈光照射下,顯現出迷人的光影和弧度。碧雲望向那個訓練有素的一動不動的女人,感到自己的左胸和肩膀都在發燙髮疼,她按著自己的左胸,手掌傳來她的心臟在跳動,那薄薄的毛衣下面,是一個黑色的狼圖騰。

一天的課程結束了,傍晚十分,先是布朗教授離開了教室,緊接著模特伊麗娜也離開了,那些學生們哼著小調收拾著畫具,彷彿把剛剛的話題忘了個乾淨,他們三五成群的離開了畫室……所有人都各歸各位,只剩下了碧雲,她要負責最後的清掃。碧雲關上窗子、拉上厚重的遮光度極好的窗簾,又把教室的門反鎖了一圈兒。

她踱步來到這個畫室一面落地的鏡子前面,她一顆顆解開自己胸前的扣子,望向鏡中的自己,畫室裡開著一展專用的射燈,昏黃的燈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她的肢體有著非常好看的曲線,只是在胸口有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刺青,那麼扎眼的一隻狼的圖騰,她先前已經試了好多種辦法,用刷子沾上肥皂拚命洗刷,皮膚磨出了血珠,也沒能把它除去,她聽學生們說有專門能夠「洗掉」刺青的店舖,但是她不敢去那裡,因為這兩個標誌是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到的。

她已經盡量讓自己不去回想那些經歷,過去了兩個多月,她身上的傷痕已經在慢慢地復原,可是這兩塊刺青卻是永遠也除不掉的印記,不,不是兩塊,她低頭看向自己穿著黑色長襪的腳,她的腳腕上,還刺著他的名字。

「我的上帝!」一聲低沉的歎息在她的背後響起。

碧雲猛地回頭,站在她面前的是布朗教授,這個60多歲乾瘦的小老頭,他明明離去,又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回到了這裡。教授的眼睛火紅,一步步向她靠近,「我的上帝,這些是什麼?」

碧雲感到非常窘迫,慌亂中她想起該護住自己的胸口,「教授……我……」

可那已經晚了,他不但看到了她前胸的狼圖騰,還看到了她後背上的閃電十字,她的皮膚如瓷般潔白,那些刺青那麼顯眼,「這些是納粹黨人的標誌麼?凱蒂,你的身上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對不起,布朗教授,我撒謊了,其實我並不是難民,我曾經被關押在集中營裡……」

「你曾經被關進了集中營?天啊,這不是真的……」

「這千真萬確,布朗教授,我是被迫紋上這些魔鬼的符號的,我沒有選擇,也不能抗拒,他們給我喝下麻藥……然後我醒來的時候,前胸和後背上就多了這些……」她說著說著,聲音已經哽咽,其實她只講述了自己遭遇的一部分,剩下的那些她死也不願意再提起。

「可憐的孩子……如果沒有這些,那會是多麼清白可愛的軀體!」作為一個畫家和美術教師,布朗教授忍不住有描繪她美麗軀體的衝動,他有一雙畫家的敏銳的眼睛,在這個東方女孩來到學校做教工的第一天起,他就彷彿透過她的灰色毛衣和長裙,看到她美妙動人的軀體,他敢保證,她遠比靜物台上的女模特更加迷人,可他看出她的恐懼,此時更該盡全力去安慰她,他的手搭放在她孱弱的肩膀上,「我很抱歉,無意中知道了你的秘密,我只是來拿回我的鋼筆,看到教室裡暗著,就用鑰匙打開了門進來,不過你放心,孩子,我發誓不會對任何人講起這件事的。」

「謝謝您。」碧雲點了點頭,又拚命地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麼除去。」

加在她肩膀上的手更加重了力度,「孩子,不必為了這些擔心,因為你很美,即使有這些,依舊很美。」

碧雲抬頭望向布朗教授的眼睛,她不敢聽到任何對這刺青的讚美,可他的眼神那麼純淨平和,「不要遲疑和誤會,孩子,因為我從裡面看到了生命的堅忍和勇氣,這難道不是最美、最動人的麼?」

在這個動不動就滿腹牢騷,口無遮攔的布朗教授口裡,再也沒有出現「集中營」這個詞彙。

戰爭似乎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發生了,他們的軍隊閃電般的直接開進了這座城市,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而怪異,有人站在街道上吶喊歡迎他們的友邦,這彷彿是一個傳統,兩個國家,本屬於同一個種族,在大規模戰爭之前,就會有種不可抑制的力量將它們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然而戰後,又會各為其政,碧雲不像這些學者們那麼擅於把握和分析時事,她感受到的更多的是那歡呼聲下的壓抑和沉默,就像她在這所學校裡感受到的那樣。

白髮斑斑的校長在講台上對著所有的教師和教工們說著話,「朋友們,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樣,我們的學校將被軍隊徵用……當然,課程還得繼續,至少繼續完這個學期……」他的話沒有說完,已經垂下頭,摘下鏡片,拿手帕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大家沉默了,碧雲的心情也驀然沉重起來,儘管她逃離了那個國家,可是戰火還是蔓延到了這裡,這也許是這個非常時期,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的,無論她逃到哪裡,都逃離不了戰爭的魔爪。

除了作戰部隊,還有一部分穿著黑色軍裝的黨衛軍,大街上崗哨林立,迅速在這裡建立了數個封鎖區,碧雲只要一看到這些黑色的軍大衣,就會從頭到腳不寒而慄。她像一隻野兔,盡力地躲閃著這些黑色捕獵者的影子,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她就讓自己待在學校的宿舍裡。

今天晚上,她有一個約會,碧雲拿一條灰褐色的頭巾包裹住臉,埋著頭,鑽到這個小酒館裡,酒館裡人不算多,她找了一個在最裡頭的靠著窗戶的座位,叫來服務生要了兩杯喝的,放下纏在頭上的圍巾,靜靜地坐著等了一會,碧雲有些焦急,她不停地看向酒館櫃檯後面牆上的掛鐘,已經是晚上8點了,在宵禁前她必須回到自己的宿舍裡。

金髮的模特伊麗娜邁著輕盈的小步,在為數不多的幾個男人的注視下坐到這個黑髮女孩的對面,她拿起那杯為她點好的酒,「凱蒂,你總是喜歡這個位子。」

「你來的真晚,馬上就要宵禁了。」她已經非常焦急,而伊麗娜則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

「宵禁?沒有關係,我有這個。」伊麗娜從隨身的小挎包裡掏出兩張蓋著數個印張的紙,紅紅指甲的兩指夾著這些紙條,朝她示意。「可以讓你到晚上12點以前暢通無阻。」

「伊麗娜,你可真是神通廣大。」碧雲沒有心情關心她是從哪裡弄來的這些路條,「我托你打聽的事情,有結果了麼?」

「當然,這點小事,哪有辦不好的道理?」

「真的麼?」碧雲有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不過你先別急著高興,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壞的。」碧雲垂下了漆黑的眸子,她早就習慣了聽壞消息。

伊麗娜被她弄的有幾分沒趣,端起酒杯,押了口酒,「你所說的紅十字會,在這裡是曾經有一個分支的機構,可是戰前他們都撤離了。」

「哦。」碧雲低低地回應著,「那麼好的消息呢?」

「我給你帶來了一個人……」伊麗娜的美眸泛起笑意,神秘地望向這個黑髮的表情凝重的女孩。

碧雲沿著伊麗娜的手勢望去,她剛剛沒有注意到,在伊麗娜的身後跟隨著一個清瘦的男人,他就坐在她們隔壁的位子,男人穿著藍色的西裝和風衣,帽簷壓的很低,他緩緩摘下頭上的禮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