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雪落無痕

她走了很久,自己也數亂了步子,或許有百餘步吧,又或者是二百步、三百步,她記不得了,她腦海裡突然湧起了一個疑問,那就是——為什麼槍聲還沒有響起。

是的,槍聲沒有響!四週一片寂靜,她停住了腳步,她只聽得到自己在乾冷的空氣中哈氣的聲音,還有樹杈上厚重的積雪,折斷了樹枝那「枝椏」的響聲,雪和樹枝一同掉落在地上,和地上的皚皚白雪融為一體。

驀然回頭,他已經不在,連遠去的背影都消失了,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漸漸遠逝的皮靴的腳印。

碧雲愣在原地,先是陷入了僵直,從大腦到四肢,都是僵直的。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難道他真的要放了她麼?不,怎麼可能!他不可能就這樣放過她,他是個儈子手,黑衣的死神,他所說的終結,就應該是終結人的生命。

她的意識在慢慢地恢復,她開始感到了寒冷,周圍的溫度一定是零下幾度的,她的腳被凍得發麻,手被凍得僵硬,連胸膛都要被凍透,可是一股熱潮突然湧上她的心頭,讓她的心臟驟然收縮、躍動,不,不會是那樣,絕不可能是那樣的……他故意放走了她,是因為他僅有的一點良知和人性還沒有完全泯滅麼?還是正如她在病床上昏迷中聽見的那樣,他對她有種深刻的複雜而微妙的情愫。

她不敢斷定那種感情就是愛,在她看來,愛應該是全然的奉獻,為了所愛慕的人過的幸福而無私的付出,從始至終,他的做法就和愛情毫不沾邊,他誘惑不成就有用鞭子讓她屈從,用刺刀逼她就範,反覆地對她施暴,他冰藍色的眼睛裡只有強橫的佔有和瘋狂的嫉妒,他像狼群之王一樣嗜血殘酷,像閃電之神一樣暴虐無情。在醫院的病床上,他面對著昏迷的她,訴說著他的荒謬的邏輯和對於愛的獨到見解,他們這些納粹黨人,即便是有著嚴謹的黑格爾的哲學體系武裝的頭腦,但這一切聽上去都那麼可笑,那麼荒謬,一隻狼竟然愛上了他的獵物,它用犬齒凶狠的撕咬它,用利爪把它弄地鮮血淋漓,以此來驗證它的愛情。

但是這既是荒誕離奇的又暗合著邏輯——因為愛,所以他靠近她,同樣是因為愛,所以他選擇放了她、遠離她……

碧雲不願意再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再想下去她會被逼瘋,他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她不會任他再次用悲傷,在她的靈魂上施加禁錮。她閉上眼睛,淚水奔湧而出。她一面放聲痛哭,一面向森林深處奔跑著,她腳下踩滑,跌了幾個跟頭,灌木叢的樹枝劃傷了她的臉、她的胳膊和小腿,她顧不上這些,就這樣一直在雪地裡跑著、跑著……

稍微懂點槍的人就會知道,他並沒有拉動保險栓,一隻沒有上膛的槍只是個擺設,沒有什麼實際的攻擊力,他朝她舉起槍,只是為了宣稱她該走了。他沒有回頭看她,在她木然地回頭,向著樹林深處邁開第一步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轉身離開。

他一直沒有回頭,因為他不願意看見她像跳躍的小鹿一樣急不可耐地向樹叢深處跑去的樣子,他不願意看見她遠離的樣子,此時此刻,像是有只大手,揪著他的衣襟,讓他的胸膛發堵。他徑直地走回府邸裡,朝地下室走去……

除了那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黃色的皮膚,她只是個普通的女人,但她讓他嘗到了拒絕的滋味,她一直以來就是把他拒之門外,拒絕他的魅惑、拒絕他的暴虐,自始至終他也沒有征服她,即使無數次征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始終那麼高高在上,不可觸及。

他見過不少高貴的靈魂,那些在私下搞小動作的反對份子們,那些暴露在他手裡的敵國的特務和間諜,他們的信仰那麼堅定,面對酷刑不會發出顫抖,面對死亡也沒有絲毫畏懼,這些在死前高呼著信仰,用最惡毒的詞語詛咒他的高貴的靈魂面前,他從來不會覺得有什麼難堪,他冷冷地笑著,甚至對這些毫無感覺,因為他們跟他毫無關係,他們就是秘密檔案上紅色名單裡的一個個名字,他們的生死,就是他用鋼筆將那名字勾去或者打上叉。可是在這個女人面前,世界完全顛倒了,她的一個輕蔑的眼神,就會讓他頓時變得卑微而渺小。

她真是絕,說了一輩子不對她笑,不會為他彈琴,就真的沒有笑過,一次也沒有,他只能站在她的身後,或者從窗簾後,去窺測她的笑容,他得不到的,他寧願把她摧毀,他讓她的手斷裂了,那一刻,他也覺得痛徹心腹,可他還是能聽見那琴聲,那音符彷彿就幽靈一樣,附著在書房的落地窗簾上、鋼琴的音箱上、那些書籍的空隙,甚至是地板縫裡,到處都迴盪著那首該死的樂曲的聲音。

他放走了他,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放走了她,並非因為他對她仁慈,因為他的靈魂和思維再也受不了這種分裂,在睡夢中分明是看見她笑了,溫柔地鑽到他的懷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只有哭泣,那個讓她哭的人就是他,他在用鞭子讓她哭泣、顫抖,比起她的憤怒、恐懼、憎恨,他更怕看到冷漠……

他邁著大步,任憑紛亂的思緒主導著他,逕直地來到地下室的酒窖裡,酒窖裡的木質架子上排放著很多的酒,平日他喜歡在工作勞累的時候喝一點酒,那會有助於他情緒放鬆和更好的睡眠,但他從來沒有真正的醉過,因為他清楚酒精會讓人情緒亢奮,忘乎所以,對於平常人來說,酒醉或許算不了什麼,但是對於他來說,酒神那芬芳的令人著迷的沉醉之地是絕對的禁域,他有著極其高超的表演天賦,連他自己都佩服不已,他的惺忪醉態都是偽裝出來的,他必須時刻保持著清醒、時刻處於警覺,按照他的狼的哲學,即使是趴伏在溪邊飲水的時候,也要隨時留神那密林深處那虎視眈眈的凶光。他想生存,就必須時刻警覺,想生存地更加榮耀,就必須比對手還要敏捷、加倍殘忍。

可是這一次,他真的想嘗試一下喝醉的感覺,他只是聽說,醉了之後就會毫無感覺,因為那隻大手絲毫沒有放鬆了他,一直在緊緊地揪著他,那邪惡的手越收越緊,扼住他的喉嚨,他感到喘息都困難。他反鎖上地下室的門,從酒架上取了一瓶酒,咬開瓶蓋,灌了下去,但這並沒有讓他好受一些,他的胸口在隱隱作痛。這讓他更加煩躁,將酒架子上整整一排的酒全都打翻在地。

……

「將軍,您還好麼?」雅各布上尉終於衝破了房門,在地上發現了他。

他倒在一堆玻璃瓶子裡面,這些瓶子有的空空如也,有的還晃著半瓶酒,有的瓶蓋開啟著,汩汩地流淌著,有的是半截的玻璃碴子,他手中握著一瓶烈酒,往嘴裡灌著,琥珀色的酒,沿著他的尖狹的下顎流下,濕透了他前胸的襯衣。

「請不要這樣,您喝的太多了……」雅各布上尉想把他手裡的酒瓶奪走。

他指著副官的鼻樑,放聲大笑,那笑聲震動地酒窖裡那些盛滿液體的玻璃瓶子顫動共鳴,「你叫我什麼?將軍?」是啊,在別人眼裡,或許他是個不可一世的將軍,可是,在愛情的世界裡,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要動了情,便會淪為卑微的奴隸。

雅各布上尉目睹了這一切,他有點後悔自己沒有提早做點什麼,但即使是他試圖制止這一切的發生,就真的能制止的了麼?此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沉默,「將軍,請您不要這樣,她只是個黃種女人。」

「黃種女人……」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是的,他沒有時間去想這些,從一開始他跟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可以選擇殺了她或者放了她,殺了她,對,他早該殺了她的,在她誘惑他上了她的時候,不,或許該更早,在她企圖從舞會上逃跑的時候,不,不,或許,他根本不該接受納爾森博士的饋贈……

地下室的光線昏暗,他看不清雅各布上尉那雙灰綠色的眼睛,但是他能看到那雙眼睛裡透露的光,淡淡疏離又飽含熱忱,他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他,他的雙眼被酒精刺激地有些恍惚迷離,他很想回望過去,很想把自己胸中的積鬱盡情地傾訴出來,但他仍舊沒有選擇那樣做,他選擇仰起頭,把剩下的半瓶的酒,灌入嗓子眼裡,他的胃,終於忍受不了烈酒的侵蝕,開始劇烈的痙攣,一股污物從他的口和鼻中同時嗆吐了出來,帶著粘稠的黑褐色的血絲。

「將軍,蓋爾尼德將軍……」

他再也聽不見雅各布上尉的喊聲,因為他已經醉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