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狹路重逢

從剛剛與那個黑衣的黨衛軍軍官碰面之後,碧雲一直像是丟了魂一樣。尹麗娜以為她被那個找麻煩的獄警嚇壞了,褪下下自己的羊毛披肩,包在瑟瑟發抖的碧雲身上,扶著她的肩膀,一直把她送回到學校的宿舍樓裡。

「凱蒂,這次可能真的……有點麻煩。本來我以為只是單純的恐嚇,這件事如果跟黨衛軍有關的話,那你哥哥和老師們就會有生命危險。」伊麗娜不得不說出心裡的話。

碧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宿舍的破舊木地板,是的,她看見了,看見了他的黑色的車子,她記得他的車牌號碼,看見了他的司機,他的警衛,他的副官雅各布上尉,莫非他也來到了這個城市裡……

「凱蒂,你跟那個英俊的黨衛軍上尉有些交情麼?」伊蓮娜突然問到。

碧雲的黑睫毛顫動了一下,頭更加埋低,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對不起,就當我沒說,」伊蓮娜拍拍她的肩膀,她感到這個孱弱的肩膀發抖的厲害,「凱蒂,你怎麼了?你還好麼?」

碧雲吸了一下鼻子,扯動嘴角,「我沒事,你剛剛在說什麼?」

伊麗娜皺著眉頭,好半天才開口,「……我只是想說,既然是黨衛軍抓走的人,那個上尉或許會有辦法……」

「雅各布上尉麼……」碧雲喃喃地念著,似乎是無意識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邁著僵硬的步子朝著門口走去。

「凱蒂,你要去哪裡?」伊麗娜對她非常擔心。

「這屋子裡太悶了,我想到處走走……」碧雲穿過宿舍區域,伊蓮娜緊隨其後,她們來到學校的教學區,三樓的畫室裡,所有一切都殘敗不堪,紙張和畫具丟了一地,木架子的畫板上還貼著未完成的素描作業。前一天,一切還是那麼井井有條,如今教師們都被抓走了,學生們就這樣散去……

教室的走廊上掛著一張基督被綁上十字架的宗教畫。在畫作的右下角簽著一個潦草的名字「約翰·布朗」,是出自布朗教授之手,儘管只是一張示範作品,可以看出教授的素描功力非常深厚,十字架上的基督瘦骨嶙峋,他的表情平和,彷彿只是睡著了那樣。

碧雲烏黑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突然記起有一天下課後,和逸安哥哥路過這張畫的時候,他停住了,指著這張范畫說到,「你看,布朗教授所說的現實主義,也有它的局限,就像基督教藝術不會刻意去表現痛苦,被釘上十字架的時候,都是那麼平靜,因為這種平靜才能凸顯出耶穌基督為人類犧牲的高尚和偉大。」

她眨著黑色的大眼睛,有幾分天真的問到「可他的手心分明有鐵釘,被這麼長的釘子打進去,不會痛麼……」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手都在隱隱作痛。

「傻丫頭,這只是種寓言式的象徵。」他微笑著揉亂她的發。

……

碧雲伸手去撫摸這張畫,逸安哥哥的音容笑貌彷彿就在眼前。

伊麗娜抬起碧藍色的眼睛望去,只見這個黑髮的女孩,顫抖著摸上這張畫,啟動嘴唇喃喃地說著什麼,「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伊麗娜聽不懂那東方的語言,只知道她的精神狀態很糟糕,「凱蒂,你還好麼?要不要去那邊坐一會。」

碧雲搖著頭,彷彿六神無主,「伊麗娜,我很好……沒有時間了,你回去吧……我的意思是,我想一個人靜靜。」

支走了伊麗娜,碧雲獨自回到宿舍裡,床上疊放著剛剛清洗好的一件深藍色的毛衣,那是屬於逸安哥哥的,上面只有洗衣劑和茉莉花熏香的味道,沒有哥哥那溫熱的體溫和墨水的氣息。她伏在這件毛衣上,嗚嗚地哭了出來,她的淚水把它浸透。她很害怕,害怕那身黑色的制服,在夜裡做夢無數次被那團深不見底的黑暗驚醒。她經歷了那麼多磨難,才從他的手中逃脫,與其說是自己的幸運,不如說是由於他的成全。其實那天在樹林裡,從槍聲沒有響起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對她有種奇妙的情愫,她不敢肯定更不願意承認那是愛,他是那麼冷酷無情,根本不會懂得愛情。即便是愛,也是偏執的、殘酷的、扭曲的。

碧雲不願意去想他為什麼會愛上她,被這樣一個偏執、瘋狂、冷血的人愛上是幸運或者是不幸,她只想知道他會不會為了這份情,網開一面放了逸安哥哥和學校的老師們,如果她願意再次回到他的身邊……不是萬般無奈,她也不會出此下策。為了所親愛的人,為了她的親人和朋友,她寧願被釘上十字架,或許她的行為只是飛蛾撲火,不但救不了他們還會自取滅亡。但她不願意放棄,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

碧雲用了一晚上的時間思考這件事,其實不需要考慮,在她看到那張布朗教授的畫的時候,她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清晨太陽初升的時候,她才想到該逸安哥哥和伊蓮娜留一封信,可是剛剛寫了幾個字,就再也寫不下去了……她把滿地寫了零星的幾個字的紙張,撕了個粉碎,那些碎紙片丟進了垃圾桶裡,然後她又像想起了什麼,快步過去把垃圾桶也拿了起來,到走廊上的污物處,傾倒了個乾淨,她再次回到宿舍,把抽屜裡的自己的細小物件,統統倒進了污物箱裡……

她又換了一件乾淨的黑色毛衣,換了一條灰色的圍巾,背上她的挎包,裡面有先前伊麗娜為了見到市政官員,從當地一個鄉紳那裡搞到的介紹信,和賣掉那個價值連城的鑽石項鏈,賄賂了市政官員之後,剩下的一些餘款。

雅各布上尉這一關,她就不知道怎麼過,一大清早她就出了門,在被改成臨時指揮部的市政府大樓前面,她已經站了快一天了。介紹信並沒有作用,她只能等,但是整整一天了,她還是沒有等到他,她有些餓,也很冷,不過這些感覺都無關緊要,今天她必須要等到他,終於,在暮□臨的時候,她看到了那輛黑色的梅賽德斯車子,遠遠的從廣場對面的街區駛來,雅各布上尉做在副駕駛的位子上。

「雅各布上尉——!」她向著那車子跑過去,車子開的很快,逕直地穿過崗哨進了院子裡,她被兩個士兵攔下,他們其中一個輕易地一推,就讓她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呀—」她摔倒的時候,額頭碰到冰冷的地面,她感到一陣眩暈,摀住自己的額頭,頓時血流了出來。她睜開眼睛,面前是一雙黑色的長靴。

他把她帶到大樓的一個辦公室裡,遞給她一條手帕,她按在額頭上,止住那流血,頭上疼的一陣一陣緊,但她顧不上疼痛,面前這個清攫英俊的黨衛軍上尉,還是那雙疏離的灰綠色的眼睛,一臉嚴肅地望著她,他們在一個屋簷下待了一個多月,他跟她說過的話屈指可數,但是她記得那句「你好自為之吧。」,在她心如死灰的時候,還是讓她心頭微微顫動了一下。還有剛剛她被一個獄警糾纏的時候,他出面給她解了圍。

如今,她卻看不出那雙灰綠色的眼睛下的情緒。

「凱蒂小姐,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儘管他的語調很冰冷,但他還能叫出她的名字,可見他還沒有忘記她。

「雅各布上尉,我想見蓋爾尼德將軍。」一提到這個名字,她的聲音就會不自覺地顫抖。

「見將軍?」他疑惑地反問道,不過馬上恢復了冷峻,「告訴我個理由。」

碧雲知道打動他很難,但是說謊顯然更不明智,「我的堂兄和我的藝術學校的朋友們,他們被逮捕了……」

「是繆賽爾學校的老師?」他又反問了一句,語氣很像在審問犯人。

碧雲怔了一下,伊琳娜說的沒錯,雅各布上尉他果然知道這件事,「是的,但是請你相信,他們都是無辜的,我也在那裡做教工,我天天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有時候言論是有些出格,但是從來沒有什麼行動。」

「言論出格?」他的眼神突然間變得銳利。

她知道自己情緒失控之下,有些失言了。「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雅各布上尉顯然聽不進她的解釋,不過也不打算追究下去,「好吧,我們不談大學的老師,凱蒂,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不能帶你去見他,你回去吧。」

「可是上尉……」

「好了,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馬上走,越遠越好。」

他的語氣那麼嚴厲,碧雲知道自己失敗了,或許是她誤會了當時他的意思,或許他已經改變了心意,現在從這雙眼睛裡,看不到任何的同情和憐憫。她或許早該知道,這件事關係到他們的利益,在利益面前他們是絲毫都不會讓步的,自己又算得了什麼。她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和他們談條件的砝碼,她真是幹了件蠢事情,比去賄賂那個貪得無厭的市政官員或者和那個卑鄙無恥的獄卒上床還要蠢的事情。

雅各布上尉已經站在她的面前,一手做著請她出門的姿勢,她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淚水簌簌地落下,剛剛他遞給她的手絹,已經被她用來擦淚,她無助又絕望的淚水一直不停地落下,手絹已經被濕透。似乎沒有理會雅各布上尉的言辭驅趕,她的眼神變得幽深,直直地望向窗子外面,太陽馬上就要落山,天邊的殘陽如血一般殷紅,碧雲不知道,在這個漫漫的黑暗長夜之後,是否還會有明天的日出……

「雅各布,我要的那份名單呢?」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來人並沒有敲門,他的聲音原本有幾分火氣,但是目光一接觸到坐在那張黑色椅子上的黑衣黑髮黑眼睛的女孩,就立刻僵住,他的冰藍色的眼睛抽動了一下,迅速的低下頭,讓黑色的帽簷遮住了視線,他的手輕扶在門上,但是指甲幾乎嵌進了這木頭門裡。

他沉默了好久,終於還是開口,「送到我的辦公室來。」說完這句話,他的腳還沒有完全踏進這個房間,就轉身離開。

雅各布上尉站在原地遲疑了兩秒,剛剛他的上官交代的很模稜兩可,不知道他要的是那份名單,還是這個女孩,他走到檔案櫃旁,從上面一層取出一個牛皮信封,抽出裡面的紙張,確認了一下,又把它們塞回去,走到已經和那把木頭椅子凝固成一體的碧雲面前,輕輕拍了拍她僵直的肩膀,「請吧,凱蒂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