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窗前明月

碧雲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輕輕拉開抽屜的第二個格子,這個抽屜被她用作盛放那些跟故鄉有關的東西,如今裡面疊放了一件變成了裂帛的絲質旗袍,一小包茉莉香片,兩本散發著淡淡墨香的書稿,還有一個紅絲絨的小盒子。她朝著床上望了一眼,見他睡的很沉,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這個小盒子,裡面是一對珍珠的耳環,在月光下閃爍著柔和溫潤的光華。

此時此刻碧雲心裡悔意更濃了,昨天真不該收下這件禮物。冒失的收下男士的禮物,就表示著願意接受對方的好感。對於那個在火車上僅僅有一面之緣的英俊的國防軍上尉,儘管她能感受到對方的優雅紳士、彬彬有禮、親切友善,可他畢竟是個陌生的男子,若是在故鄉,遵循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這樣就是大不應該了,可她只是期望著,除了這個屋子裡的這些中規中矩的僕人之外,有個可以說上幾句話的人。

昨天下午,在市區的一家蛋糕店裡,女僕艾米麗陪著她選擇一個大蛋糕的胚體,並且買一點用於裱花的奶油和裝飾用的霜湯,這家店舖在市區一個並不怎麼顯眼的位置。車子就停在門外,司機等候在車裡,艾米麗去隔壁的店舖裡採購一些廚師列出的菜單上的原料,她們有一個下午的時間去完成這些事情,碧雲選好了要買的東西,在蛋糕店的茶座裡,要了一杯茶和一小塊蛋糕,悠然地享用著。

碧雲萬沒有想到的是,竟然在那家蛋糕店裡遇到了他。

在他推門而入的時候,她的眼前一亮,他還是穿著那件深藍色的風衣,白色的襯衣,沒有系領帶,頭髮也沒有打理地過分整齊,顯得有幾分隨意慵懶,她知道他是個國防軍軍官,他的打扮總是與眾不同的時尚而優雅,從頭到腳沒有一絲軍人的刻板和剛硬。

她開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墨菲斯。」

「我的上帝,是你。」他也顯得非常驚奇,湖藍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凱蒂,真想不到我們又見面了。」

「嗯……你也是來買東西麼?」

「是的,這家店的巧克力味道非常好。」他點點頭,朝櫃檯裡面看了一眼,玻璃櫃檯裡放了一些糕點的樣品,還有用錫紙包裝起來的黑巧克力板。

「先生你好,請問您想要點什麼?」店員彬彬有禮地問。

「請給我一杯咖啡。」

他端著白瓷杯子,坐在了碧雲的對面,跟她攀談了起來。

先是隨意聊了幾句,他突然拿出一個紅色絲絨的盒子,輕輕推放在她的面前。

「我為你準備了一個小禮物。」他微笑著望向碧雲,「為了感謝在火車上,你救了我的朋友。」

「不,這我不能收!」碧雲急忙拒絕。

「為什麼不打開看看呢?我敢保證你會喜歡的。」

「不,不用了,我不能收,謝謝你。」

「你看,一對耳環,很適合你。」他自己打開盒子,她注視著他的動作,黑眼睛隨著那盒子漸漸打開而變得明亮了起來。「你嫌棄它不夠昂貴麼?」

「不,不是的。」她的確接受過更加昂貴的禮物,一條鑲嵌滿了鑽石的白金項鏈,但是她很喜歡這對珍珠耳環。比起璀璨奪目的鑽石,她其實喜歡這種溫潤的光澤和圓滑的曲線。

「我不知道這話,該不該對你說。」他略微壓低了語氣,直直地望向她,「事實上,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想有朝一日,遇見你的時候,就把它送給你,沒有想到,這個願望真的實現了。」

碧雲怔了一下,她並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這種要求,他的態度那麼誠懇,而她沉默不語的態度被他當做了接受,她就那麼糊里糊塗地在大腦空白的狀態下接受了這個禮物。「好吧,謝謝你。」她把這個小絲絨盒子收到了手提包裡。

「你就像是一顆珍珠一樣,皎潔,明亮,惹人憐愛。」他湖藍色的眼眸閃閃發光。和上次在火車不同,她今天穿了一件淺藍色的暗花長款連衣裙子,袖口和領口有著精緻的荷葉花邊,戴了一頂同樣的點綴著緞帶花邊的帽子,她雪白的皮膚像個白瓷娃娃一樣,瑩潤而細膩,小巧的鼻子,嬌俏的唇,烏黑的眼睛,除了衣著打扮,還有一點不同的是,今天,她的臉頰邊帶著一抹飛霞般的淡淡紅暈。

碧雲被他看地有些不自在了,低垂下頭,小巧的尖下巴埋進領子的蕾絲花邊裡。他的好意那麼明顯,卻又隱忍不言,並沒有對她表白什麼,可是她如果現在斷然拒絕,顯得自己太多心了。他就坐在她的對面,不到兩米,近到能看清他英俊的臉,高挺的鼻樑,柔和的目光,然而他不會步步為營,緊緊逼著她,這種距離拿捏的非常好,讓人覺得很舒服和安全。

「見到了你的愛人了,他還好麼?」墨菲斯輕啜了一口咖啡,語氣彷彿在問候自己最好的朋友。

「呃……」她輕點頭,突然想起自己的那個謊言,隨口說他是個農場主,現在要自圓其說,「他……就是很忙,農場裡的事情很多,因為是春天了……」碧雲有些頻繁地眨動著黑色的眼睛,實在編不下去了,她承認自己不擅於撒謊。

他附和著她點頭,微微瞇起的湖藍色裡眼睛散射出輕柔的光,「是的,春天了。」

「墨菲斯,你為什麼會入伍?」思量了半天,她還是問了出口。

「凱蒂,我記得你問過我這個問題。」他只用眼睛朝她微笑,「在火車上的時候,你忘記了麼?」

「是,是麼?」她愣了愣。

「事實上,我也並不十分想入伍,或許我更適合像你說的那樣,做個詩人,或者是音樂家。」他的嘴唇浮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輕笑了出聲,「如果,我能寫詩和作曲的話。」

「哦。」她望著他,顯然是誤會了他,僅僅憑著自己的印象來看他,犯了一個以貌取人的錯誤,但是她對他,始終有幾分好奇,「是不是由於家族的傳統,子弟們都會入伍?」

「事實上,我二哥畢業於陸軍指揮學校的時候,我還很小,只知道他那身制服看上去非常英武,還有他拿槍的樣子,他的槍法很好,各項訓練成績也非常優秀,他才是父親的驕傲,不像我的長兄那樣,迷戀文藝無所事事,至於我,」他突然停住了,低垂的湖藍色眸子裡有什麼一閃而過,「對了,小雨點還好麼?」

「嗯,它很好,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碧雲微笑了起來,其實自己何嘗不是這樣,「還有,它很喜歡你。」

「她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那麼溫順,善良。真是個逗人喜歡的小傢伙。」

「啊?」碧雲抬起眼睛望著他,見他正微笑地看著自己,剛剛他的話,並不像在稱讚一隻小狗。

艾米麗突然闖了進來,先是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英俊上尉,又把眼神轉向了碧雲,「凱蒂,我們該走了。」

「讓我送你們一程吧。」墨菲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不,不用,車子在外面等我……」碧雲再次謝絕了他的好意,「謝謝你。」「那麼,只能期待再會了。」他立在原地,並沒有再次要求送她回家。

艾米麗一手挎著籃子,一手挽著她的胳膊,要拉著她往店門走去,碧雲回頭望了他一眼,這個英俊的男子仍舊是用眼睛向她微笑了一下。

墨菲斯坐回到椅子上,那雙湖藍色的眼睛,注視著兩個女孩匆忙出門,鑽進了一輛黑色的車子裡,駕駛室裡一個穿著灰色便衣的司機,迅速發動了車子,這輛豪華的黑色梅賽德斯並沒有掛軍用的車牌,他仰頭將杯子裡的咖啡飲盡。

他又出差了,只不過這一次他表現地非常好,臨行前不但清楚地跟她說明了的行蹤,還告訴她一個準確的時間,下週末就會回來,他竟然是去了南部那個城市,要提前去做一個定在九月份的會議的籌備。

「世界上的事兒就是這麼不湊巧,我才剛剛來首都,可他又要回去了。」碧雲倚在躺椅上,擺弄著一束浸在玻璃瓶子裡的玫瑰花,這些花是新裁來的,還是含苞欲放的。

「小小的分別,勝似甜蜜的新婚,要堅信這一點。」忙著換洗床單的艾米麗朝她綻出微笑。

「艾米麗,你母親的病好些了麼?」

「上帝保佑,多虧了您和先生的關照,因為那特批的條子,才弄到了一些限制的特效藥,當然還有治療的費用和每週的假期。」艾米麗褐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感激。

「那真好,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做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

「正如您所說的,凱蒂小姐,好人一定有好報,而且我想,上帝會在天上注視著我們每一個人。」

碧雲隨著艾米麗的眼神望向夜空,不同於市區內的躁動,這裡的夜色很安靜,哈維爾河上很少有過往的船隻,只有幾點星光在□般的夜幕中閃動著,伴著一輪皎潔的圓月,碧雲踱了幾步,雙手合十,上半身趴伏在半圓形的大理石窗台上,她並不信仰基督教,也就不確定這個世界上是否真有上帝和天使。她記得在家的時候,母親給姐妹們講的故事,月亮裡有棵桂樹,有座廣寒宮,裡面住的該是嫦娥仙子。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是兒時就背熟了的詩,朗朗上口,在遊子的口裡吟誦出來,卻是另一番辛酸的滋味,自從告別了藝術學校的生活,又是半年過去,該是時候給家人報個平安了。

「艾米麗,可以請您幫我個忙麼?」她望向等待吩咐的女僕,「明天就是週末了,你回家照顧母親的時候,能不能順道去電報局,幫我去發一份電報。」

「這沒問題,」艾米麗立刻點頭答應,「您要發給誰?」

「是要發到美國我的朋友那裡,這個是地址和電文。」她從櫃子的第二個抽屜裡,拿出一本小本子,翻動了幾頁,取出一張紙條。

艾米麗接過來,讀了一遍。「可這是一封家書,為什麼要發給朋友呢?」

「我的父母,並不知道我離開美國了。」碧雲淡淡說道,心情卻沉重了起來,不出意外的話,逸安哥哥應該已經回到家鄉,向父親、母親報告了她平安的消息,可是她還是欺瞞了家人,說自己在美國繼續攻讀大學。母親自然會為不能相見而傷情,父親一定還以為她有大抱負而欣慰不已,如果說她做了紅十字會的護士,深明大義的父親一定會原諒她的選擇,可是斷然不會同意她像現在這樣,做了一個納粹軍官的情婦。想到這裡,碧雲不由地歎了口氣,心裡一團亂麻似地,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這些麻煩的事情,還是留到以後再去想吧。

她烏黑的眼睛望向艾米麗,只見這個幹練忠實的女僕,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把手裡那張寫著電文和地址的小紙條小心翼翼地疊放好。這份電報將要輾轉這個世界上的幾大城市,由處於歐洲的帝國首都,輾轉到美利堅,再漂洋過海,發到北平,會由在外事局當差的叔伯收到,轉寄給身在江浙的父親和母親。

明月三千里,何以寄相思,縱然有千言萬語,電文僅有隻言片語。

「一切安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