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對質

他沒有讓她等待太久,幾乎在雅各布上尉出門的同時,就到這間小小的會客室裡,反手關上了房門。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站在她三步遠的地方,似乎是強壓下火氣,低聲說到:「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碧雲沒有聽見他的話,也顧不上他語氣中的不滿,如同剛剛在走廊上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烏黑的眼睛裡有點點晶瑩的東西在閃爍著。

他被這種目光注視地有些愕然,啟動嘴角,語氣在不知不覺間柔了一些,「怎麼?你要說什麼?」

「為什麼要騙我?」她終於問出口,有些哽咽。

他冰藍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並不明白她的意思。

「約翰·布朗教授……他是你在塞繆爾藝術學校裡安插的間諜,對麼?」她一字一句地問,語氣並不強硬,卻是擲地有聲的。

他愣住了,湛然的瞳孔忽然變大,眼角快速地抽動了幾下。這突如其來的質問,讓一向機敏的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他並不十分清楚,剛剛在走廊上前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的話,既解釋了她的舉動和此時此刻的失態,同時也告訴了他,她無意中闖入了他的辦公總部,然後在走廊上,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事實上,間諜根本就不止他一個,別墅裡的廚師也是,他根本不是什麼意大利人,那個司機也是,他跟先前那兩個守衛在賓館房門口的人一樣,那個花匠也是,幹雜活兒的女傭也是,所有的一切人都是!他們或許是前途大好的上尉軍官,卻被你派到去監視你的情人!」

面對著她一連串的質疑,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嘴唇抿成一線,微微顫動著,可她並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你的間諜網遍佈全國,你的黑手無所不在,滲透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好吧,這是你的工作,可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一切都是你陰謀設計好了的,假惺惺地把我放了,又安插了間諜跟蹤著我,你費盡心機這樣做這一切,就是為了要欺騙我、羞辱我,看我是怎麼屈服於你麼?」

「夠了,」他本想打斷她的話,卻看到淚水不停地從那雙烏黑的眼睛裡滾落下來,瞬間語塞。

「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我受夠了,受夠了這種生活,我的身邊除了間諜就是間諜,除了陰謀還是陰謀,我永遠都活在一團黑色的迷霧當中,或許我該感謝布朗教授,不,是約翰布朗上尉或者是什麼別的名字!總之,是他讓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她邊啜泣著,邊控訴著,聲音有些沙啞和哽咽。

「你在指控我?如果說我有意隱瞞什麼,難道你就全然對我坦白了麼?」他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她,眼見著她的淚水繼續如雨般滴落。

她怔了怔,心裡清楚他指的是什麼,一定是他發現了自己和墨菲斯的來往,可她自認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相反的,是他一直在監視著自己,在暗中操縱著一切,「其實我跟墨菲斯認識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對麼?從火車上那個特務給我傳遞紙條開始,你應該知道我跟他說的每一句話,知道我跟他做的每一件事……」

他打斷了她的話,轉過身子,錯開她的注視,冰藍色的眼睛裡有什麼一閃而過,「我對那些沒有興趣,也不想在這裡和你爭吵,這是我的辦公室,如果你有疑問的話,那就等我回去再說,」話音剛落,他快步走到櫃子前面,拿起了電話,撥通號碼,乾脆地命令到:「雅各布,你立刻進來一下。」

雅各布上尉在第一時間到達,他甚至沒有抬頭,背對著她,卻準確無誤地朝部下下達了指令,「送她回去。」

「凱蒂小姐,請跟我走。」雅各布上尉面向她說到,黑色的制服袖子擋在了她的面前。

碧雲站在原地,烏黑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注滿了,他黑色的高挺的背影,在她的眼裡漸漸變得模糊一片,只覺得有滿肚子的委屈、憤怒和質問的話,想要說,卻憋悶地說不出來,在這個冷峻的黨衛軍上尉的扶持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這個房間。

他整了整自己的領章,從這個小會客室走出來,穿過狹長的走廊,正午的暖陽透過走廊上的一扇扇玻璃窗子,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的步伐很快,迅速地回到了位於三樓頂的辦公室,坐到了那張黑色寫字檯後面的黑色椅子上。

他的辦公桌一向很整潔,檯燈、電話、文具盒,還有一張秘書為他擬好的日程表,他向來把自己的日程安排的很滿,這一次,他硬是在那些緊張的日程表裡面,擠出了一天的時間,當滿懷著前所未有的期待,行色匆匆從專用的機場登上飛機,秘密在首都降落,驅車回到哈維爾河畔這棟別墅的時候,他本想著給那個小女人一個驚喜,他承認自己並不擅於製造驚喜,可他就是想看到她大吃一驚的樣子。

可當車子駛入到大門前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什麼是震驚的滋味,他的確是感到了震驚,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平日見了任何陌生人都會臉紅的羞澀的小女人,竟然和一個男人站在別墅的門口,依依惜別。那個男人穿著一件夾克,背著專業的攝影包,看上去肩膀寬闊,身材修長,並且舉止紳士地親吻她的手背。這個美麗嬌小的女人,在跟男人告別之後,並沒有立刻回到屋子裡去,而是一手扶著門邊,輕輕倚門,呆呆地在大門口站立了一會兒,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滿臉洋溢著微笑嫣然轉身,回到了屋子裡。

如果不是司機在場,他或許會抑制不住,下車去當面質問她,但是這份嫉妒的怒火只是燃燒了幾秒鐘,那天生敏感的嗅覺告訴自己,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桃色事件。他所選擇的別墅的位置已經足夠隱蔽,這個女人完全處於他的監控之下,幾乎沒有什麼和外界接觸的機會,他突然記起來,幾個月前屬下曾經向他匯報過一件事,在來首都的火車上,她那顆天使般的同情心發作,自告奮勇地應徵列車長的廣播求助,救治了一名哮喘病人,也因此遇到了一個國防軍的上尉軍官,並且在他的包廂裡住了一晚上,當時他並沒有太在意這件事。如今,他在腦海裡迅速將這兩件事情建立了聯繫。

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個男人有一雙迷人的湖藍色的眼睛,他坐在車子裡,遠遠地就看見了那種光芒,這種眼神,他似曾相識。

「回去。」他筆直地坐在後座上,臉色陰沉,低聲交代了一句,司機的表情有些異樣,似乎是遲疑了一會兒,但是他從後視鏡裡立刻注意到了那道冰藍色的目光正掃過自己,這讓這個訓練有素的司機手心頓時出了冷汗,他把著方向盤,掉轉了車頭,駕駛著這輛黑色的梅賽德斯轎車在有些泥濘的道路上飛奔而去。

他拉開辦公桌的第一個抽屜,裡面放在一個牛皮信封,一份影印的資料,是關於那個在火車上和她相識,並且再次出現在別墅與她碰面的國防軍上尉——墨菲斯·珀爾。他冰藍色的眼睛再次掃過這份手下們連夜搜集的資料,他的直覺果然沒有錯,這個男人絕不是在火車上一見鍾情,迷上了那個頗有些神秘感的美麗的東方女孩兒,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身邊出現,大獻慇勤,無微不至。

他是為了自己而來的。

這份資料上顯示這個墨菲斯·珀爾,出身於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他的家族有幾分顯赫,珀爾家族可以追尋到十五世紀二十年代,除卻那些捍衛帝國的戰功不說,墨菲斯的父親,溫德曼·珀爾曾經也是名上尉軍官。墨菲斯則是陸軍軍官學校畢業,各項指標都非常優秀的高材生,現任國防軍第5軍團的一名上尉軍官,來自軍隊內部的探子,還上報了他所有的履歷和近期行程表,他有一枚近戰勳章,目前正在休假,理由是闌尾炎手術。而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來看,根本就不像動過什麼手術的樣子,這一點同樣在第4軍醫院的探子那裡得到了證實。

文件袋裡還有一張珀爾一家的照片,上面是老溫德曼·珀爾和兄弟三人,他仔細地辨認著這張照片,有著一雙湖藍色眼睛的墨菲斯·珀爾,當時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小男孩,真正吸引他視線的是在照片左邊這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男人。

「格斯特·珀爾……」他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個男人的名字,這個男人很年輕,也很英俊,褐色的頭髮,天庭飽滿,俊朗的五官,眉宇間帶著一種英武的氣質。和他的弟弟,墨菲斯·珀爾一樣,這個男人有一雙湖藍色的眼睛,那瞳孔的顏色像是秋天的湖水一樣沉靜。

他把這張黑白照片放到了桌子上,拉開抽屜,摸出打火機,點了一支煙,踱步到窗前,有太多的回憶他並不太願意想起,包括這個格斯特·珀爾中尉。可他還是清楚地記得,在一個寒冷的冬日,訓練場上格斯特·珀爾中尉對騎兵團的新隊員們所說的那番話;他也記得在射擊賽場上,格斯特中尉那百發百中的英姿;他還記得,也是一個剛剛下過雪的寒冷的夜晚,他帶領著幾個衝鋒隊成員,踹開了營房的大門,把在床上沉睡著的男人綁了起來,直接扭送到了總指揮的面前……

不知不覺指尖的煙已經燃盡了,他又從口袋裡悉悉索索地摸出一支煙,扳開火機,一道藍色的火焰點燃了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從鼻孔裡淡淡溢出。關於格斯特·珀爾中尉,最難忘的回憶,或許並不是那一夜,鮮紅的血和乳黃色的腦漿,濺落在潔白的雪地裡,如同綻開了一朵朵艷麗的梅花,而是在他剛剛入伍不久,被幾個惡作劇的老兵關在一個廢舊的倉庫裡三天三夜,是格斯特中尉命令手下將自己放了出來,並且就是這個男人,第一次教會了他,怎麼用槍。

……

「報告長官,我可以進去麼?」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

他掐滅了煙,兩步來到了辦公桌旁,迅速把照片和資料收到了抽屜裡,端坐在了黑色的椅子上,略抬起頭,挑高了音調回答到:「進來。」

門開了,雅各布上尉徑直地走過來,手裡捧著一個花花綠綠的紙盒子。

「你有事麼?」他皺著眉輕聲問,視線卻盯住他手中的盒子。

「我剛剛已經把凱蒂小姐送到了別墅裡,交給了管家,只是她的情緒不是太穩定。」雅各布上尉認真地復完了命,接著說到:「將軍,剛剛的事情……非常抱歉。」

「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工作吧。」他並不打算和這個忠誠的手下計較這件事,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多說也是毫無意義的。他最需要的是單獨待上一會兒,靜靜地思考一下,該怎麼處理這個棘手的問題。

「這是您落在車上的東西。」雅各布略微停頓了會兒,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盒子放在桌子的一角上,那是個印著「香甜、美味、正宗」宣傳標語的蛋糕盒子,在盒子的蕾絲花邊上面別著一朵半乾的玫瑰花。

他默認了雅各布上尉的舉動,但是等待了幾秒鐘,仍然不見對方離開。

「你還有什麼事?」他挑目盯著雅各布上尉,眼神不再溫和。

「請恕我直言,將軍,」雅各布上尉向前一步,矗立在這張黑色的辦公桌前,他知道此舉很危險,但還是鼓起了勇氣,嚴肅認真地說:「或許她是個好女人,但是並不適合您。」

他冷哼了聲,唇邊露出一抹微笑,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卻是寒光湛然,「我猜這話你早就想說了。只是,你不覺得你的言論和你的做法相矛盾麼?我並沒有授意你放她進來。」

「抱歉,將軍,我也沒有想到,凱蒂小姐會在這裡遇到胡夫上尉,胡夫上尉的升職令是總指揮親自簽署的,他早在上一次戰爭中就參軍了,曾經是海軍情報處的『家庭樂團指揮』,潛伏在英國期間,獲取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並且因此獲得了鐵十字……」

「夠了,你是在說他具備職業間諜的良好素質麼?安德烈斯·雅各布上尉,你把這樣一個輕而易舉就被治安聯防軍抓獲的蠢貨安插在藝術學校裡?我想要的是那個潛伏在佔領區的蘇聯女間諜,那只狡猾的『貓』!可那份反對黨人的名單上怎麼會有『山鷹』的名字,別告訴我,他是指望在治安軍的監獄裡查出什麼實情?!如今這個蠢貨又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這棟大樓裡!」

「非常抱歉,將軍,這是我的失職。」雅各布上尉低垂著頭,表情十分凝重,他跟隨了這個男人三年,從來沒有哪一次,見過他的情緒如此激動。或許他該閉嘴了,但是胸膛中湧動著一股情緒,讓他又開了口,「請原諒,事實上,我向您匯報過不止一次,他曾經供職於海軍情報處……」

雅各布上尉的話只是說了一半,並不是被他陰沉的臉色嚇住了,而是他很清楚,這個男人已經在認真地考慮整件事情,「是我用人不當,我願意接受處罰。」

他低垂下冰藍色的眼睛,「你的話說完了?把盒子放在茶几上,你可以出去了。」

注視著這個行事幹練、身材瘦削的屬下離開,他再也忍受不了胸中的火焰,「豁」地一聲從辦公桌後站了起來,走到窗台前面,這是這棟小樓裡最隱蔽,也是最高的一個房間,可以透過狹長的窗子眺望到布魯塞爾廣場,廣場那邊有一座雄偉的大樓,潔白的大理石牆體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門廳非常氣派,兩側是高大的立柱,國旗、黨旗和軍旗在風中招展,那是帝國海軍司令部。

他黑色狹長的身軀筆直地佇立著在窗口,冷冷地盯著窗外,心裡卻煩躁的厲害,口袋裡的煙盒空空如也,已經沒有了煙,太陽穴在猛烈地跳動著,如果說那個心懷不軌的企圖接近她的墨菲斯·珀爾,是個隨時可能引爆的定時炸彈,他真正的對手——弗萊姆·凱裡斯,一個狡猾的無孔不入的「諜報之王」,才是真正的懸在他頭頂的一柄利劍。他拉上暗紅色的窗簾,整間屋子頓時暗了下來,緩緩地沿著黑色的大理石窗台,走到了沙發旁邊。

他修長的手指,無意間撫摸過放置在茶几上那個紙盒子上紮著的緞帶,這朵玫瑰雖然有些蔫了,但是花梗上的刺仍然尖利,他冷不丁被紮了一下,刺痛讓他抽回了手指,瞇起冰藍色的眼睛仔細看著自己的食指,指頭肚上滲出了一滴猩紅的血。

那血珠越來越大,終於積聚成了一道細細的血流,在黑暗中靜靜地沿著指頭留了下來,他沒有理會,因為黑暗能使他鎮靜,疼痛會讓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