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分別

碧雲不知道自己該相信理智,還是感情。

又是一夜未眠,讓她的臉色蒼白,眼圈青黑,昨天從他的辦公樓回來之後,她就一直坐在沙發上發呆,連衣服和鞋子都沒有換下來,這件黑色的長連衣裙子和絲襪就在她身上穿了一夜。她知道自己無法冷靜下來,用理性思考,千頭萬緒纏繞心頭,不清楚該怎麼去理清。難道這一切真的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麼?所有的別離和相逢都是他事先設計好了的。一想到這些,她的淚又湧了出來,低頭抽泣著,無意間注意到了自己的腳踝,骨骼纖細的腳踝上一環黑色的刺青若隱若現著,那是他的名字,他在樹林裡放了她,又把這樣一根黑色的線拴在了她的腳腕上,無論她逃到那裡,始終逃離不了他的掌控,她根本無從判斷他哪句話是真實,哪句是謊言,她好想知道逸安哥哥如今身在何處,昨天在他的辦公室裡質問他的時候,他並沒有告訴她肯定的答案。

「凱蒂小姐,好像是弗裡德里希先生回來了,我看到了他的車子。」艾米麗神色有些慌張地從院子裡跑進屋,來到她的面前。

她驀然抬頭望向門口,只見那木製的大門並沒有關嚴,一道狹長的黑色身影已經閃現在兩扇百葉窗子的內門之後。

她注視著他進入了大廳,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步入這棟房子之後,就會脫下黑色的皮靴子和制服風衣,這一次甚至連帽子都沒有摘下,那黑色的帽簷遮住了半張臉,顯得他下巴更加尖狹,他佇立在門廳口,如同一座巍然不動的塑像。她低下頭,看向深色的地板和茶几的一角。

他開始向她走來,黑色的皮靴踏在地板上,發出節奏性的響聲,她正襟危坐在沙發上,儘管沒有看著他,卻清楚地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她的心臟也跟著那步伐劇烈地跳動。

他停住了,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語氣淡漠地開口,「這是這棟房子的鑰匙,」他展開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掌,平坦的掌心握著一把青黑色的銅質鑰匙。

她下意識地朝他手心看了一眼,他沒有理會她滿臉的詫異,接著說:「廚師、花匠、女傭……如果你想解雇他們,隨便你吧,不過就算你真的解雇了這些人,第二天早晨他們也不會到我的辦公室報到的,」說罷微微弓下腰身,把這枚鑰匙輕輕按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她更加驚奇,黑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的臉,一瞬間與他的眼睛對視,可是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愧疚的表情,而是絕對的冷漠,那雙藍色的眼睛裡也沒有一絲的動容。這個男人還是那麼英俊,高挺的鼻樑,深陷的眼睛,那瞳孔是冰一樣的藍色,可是她突然感到他那麼陌生,他和她的距離很近,只不過幾步之遙,卻像是相隔了幾個世紀那麼遙遠。頓時,她的淚水像是決堤的河水,再次湧了出來。

這一次,他同樣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

「我不會再來這裡了。」他的聲調有些沙啞,唇畔浮起一絲冷笑,挑起食指輕輕指著她的額頭,「從現在開始,這棟房子將屬於你一個人了。」

「你……!」她完全愣住了,他是什麼意思,是對於她的指控全然承認了,還是別的什麼。總之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甚至想,或許他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他們之間存在什麼誤會,如果他奮力地解釋,給予她的理由足夠合理,她甚至會考慮繼續信任他,可是他一個字都沒有解釋,一個字都沒有。

她突然感到慌亂,為什麼整個世界在一瞬間就顛倒了過來,明明是他欺騙了自己,她才是那個該討伐他、該控訴他的人,他沒有給她任何控訴和追問的機會,甚至連搞清楚目前狀況的時間都沒有留給她。或許她該攔住他,立刻問個明白,但是,僅剩的一點尊嚴,讓她沒有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沒有繼續追問他,而是低下頭不再看他,緊緊咬著嘴唇,強忍住掉淚的衝動,餘光卻看見他立正在原地幾秒鐘之後,就轉身離開。那狹長的黑色背影像風,迅速地來,又迅速離去,不帶一絲牽掛。

女僕艾米麗輕步來到了大廳裡,只見這個黑髮的女孩兒,僵直地蜷縮在沙發上,漆黑的眼睛裡儘是粼粼的淚水,她那麼柔弱,楚楚可憐,又哭得那麼傷心。艾米麗的語氣有些愧疚,「凱蒂,昨天你去市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上帝,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告訴你,先生的車子在那天傍晚回來過這裡。」

「這不關你的事兒,艾米麗,你不用自責,其實我該謝謝你,讓我有機會知道事情的真相,」碧雲欲言又止,抹了抹腮邊的淚水,「我想,我們要分別了。」

「你說什麼?」

「我不想繼續待在這兒了。」

「你打算去哪兒?」

「回家。」

「回家?回中國麼?」艾米麗捂著嘴,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我的上帝……」

「是的,艾米麗,我想回家,在北部的港口城市,應該有船可以到滬上,只是不知道,我的證件能不能順利出境。」她點點頭,望向女僕褐色的眼睛。

「你……真的決心要離開這裡麼?」

碧雲低垂下眼睛,沒有回答女僕的話,事實上她不知道除了離開,還能做什麼,她只知道在他想消失的時候,就會徹徹底底的消失,即使她清楚的知道他的辦公地點就在布魯塞爾廣場的那棟三層小樓上,知道他辦公室的位置,他也不會給她留一點機會的。

艾米麗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褐色的眼睛裡盈滿了真誠的光,「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了,我願意幫助你,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現在是我回報給你的時候了,我可以幫你想辦法到北部的港口去,我有一個親戚在船上做水手,應該可以弄到一張船票。」頓了頓,她接著說:「不過,我們首先要做的,是去首都火車站。」

「謝謝你,艾米麗。」碧雲扯動嘴角,心裡非常感激,卻只能擠出一個勉強的笑。

「今天先好好的休息,明日再動身?」

「不了,我想現在就走。」碧雲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只覺得整個人都是麻木的,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樓梯,來到了臥室裡。其實她的行李很簡單,所留在這棟房子裡的最重要的東西,全部都在那個櫃子的第二層抽屜裡,她跪在地板上,輕輕拉開抽屜:最上層放著一件舊的旗袍,儘管那料子是上等的,又是故友所贈,但始終還是一件破舊的不完整的衣裳,沒有必要留著了;一個小小的紙包,她展開來,中間包著一兩墨綠色的茉莉香片,茶葉那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以往她捨不得喝,只在最倦的時候,下幾片提神,如今也沒有必要帶著了,回到了故鄉之後,祖宅的後捨就是幾畝上好的茶園;兩本書稿,她校對了一本,近來沒有心情去校書,另一半,只好留著回國後再細細地看了;在抽屜的最深處,那長方形的油紙包裡有一筆現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是2萬帝國馬克……她用一條大的方巾平展在地板上,把兩本書稿取了出來,突然間,一個紅絲絨的小盒子掉落到了地上,她眼神一怔,心頭莫名地挑動了一下,隨手把盒子放在了裙子的口袋裡。

突然覺得腳心一陣癢癢的,她回頭看去,是「小雨點」一面嗚嗚地叫著,一面拿毛茸茸的身體在蹭她的腳。

「小傢伙,我們也要分別了,」她把小狗抱了起來,放在臉頰邊,親了又親,「對不起,我沒辦法帶著你做一個月的輪船,沒辦法帶著你回國。」

小狗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一邊嗚咽著,一邊拿舌頭舔她腮邊鹹鹹的淚水。

她給小雨點戴上一條細細的皮質的鏈子,交到了府邸女傭的手中,這位能幹的婦人,一向把它照看地很好。

艾米麗已經收拾好了行李箱子,一臉凝重地站在大廳裡等著她。

她總覺得還有什麼東西被落下了,但是她忍住了,始終都沒有回頭。

司機載著她們到了火車站,這個平日裡說話很少的男人,用了一句話向她道別。她沒有理會他,也沒有向他道別,逕自下了車子,朝火車站的候車室走去,艾米麗提著行李箱子,跟隨在她的身後。

火車晚點了,她們在擁擠、骯髒的候車室裡,渡過了幾個小時,碧雲喝了一點水,啃了一塊艾米麗給遞給她的黑麵包。終於在將近五點的時候,乘警開始通知大家,北去的火車已經進站,請乘客們到站台候車。

她們跟隨在擁擠的人流之中,登上站台,一列蒸汽機車停靠著,站台上有不少黑色制服的軍人。碧雲突然想起了,就在幾個月之前,自己從南部坐著火車來到首都,就是在這個站台上,當她拖著沉重的行禮,踏下火車的時候,一小隊黑衣的黨衛軍向她靠近,還有那為首的俊美的男子,是多麼霸道地把她抱在懷裡,熱烈地吻著她的嘴唇。當時的自己,像一隻快樂的小鴿子,恨不得立刻飛到他的身邊,如今的自己卻像一隻哀傷的鴻雁,漂泊無倚。

突然間一聲清脆的槍響,打斷了她的思維,原本擠在站台上等待登車的人們頓時騷亂了起來,緊接著又是幾聲槍響,負責守衛的警衛鳴響了警笛,在遠處的站台上,有什麼人倒地不起,又有什麼人從她的身邊飛速地跑過去,這裡面有便衣的警察,也有穿著黑色制服的黨衛軍。

碧雲被推到在地上,當她掙扎著爬起來的時候,卻看見艾麗米,已經在離她十米遠的地方了,緊接著,騷亂的人潮開始沿著兩個站台出口,如開了閘的洪水般湧出,眼看著她和艾米麗被這人潮越衝越遠。

當這場騷亂平息之後,碧雲孤身一人,站在候車室外的廣場上。她所有的行李,現金還有證件全部都在艾米麗所提著的行李箱裡。她握著口袋裡僅有的幾枚硬幣,到電話亭去撥打別墅的電話,可是始終沒有人接聽。

她也去過火車站的廣播室,想發一個找人的信息,可是那裡早就擠滿了人,嬌小柔弱的她根本排不上隊,不一會兒,那個小鐵窗子關上了,一個黑衣的列車乘警在鐵窗後面檔上了一塊「下班,明日再來」的木板子,在排隊等待的水洩不通的人群裡,前面的人憤怒地砸著廣播室的門和窗戶,可這毫無用處。

碧雲依稀記起艾米麗曾經跟自己在無意中提到過一次,她母親家的位置,或許有一線希望能夠在那裡找到艾米麗。於是她在大街上,沿著路牌的指引一直走,一直走。

即使是初秋,入夜之後,夜風變得有些涼了。

晚上十點,便是這個城市宵禁的開始。在接近九點的時候,她終於來到了艾米麗所說的那棟破舊的公寓樓門前,好不容易敲開了大門,房東太太卻說,根本就沒有一個叫艾米麗的女人在這裡住過,更別提什麼病臥在床的母親。她想一定是自己記錯了。在宵禁之前,她必須要找一個棲身之所,來到了一個旅館的門口。

可是她全身從上到下,只有那幾分零錢,無論她怎麼擔保和解釋,甚至是苦苦哀求,旅店老闆顯然不打算收留她,一個沒有任何證件的,身無分文的異族女人。

旅館的大廳裡陳舊的落地大鐘,響了起來,「匡當——匡當——」十聲鐘鳴,像是催命符一般,她深知在宵禁之後,還在街上出現會是什麼後果,她只得再次苦苦哀求了一陣子,然而這個躲在櫃檯後面的又矮又胖,用一雙老鼠般狡黠的黑色眼睛打量她的男人,始終不肯通融,那回絕的語氣也越來越不耐煩了。她突然間想起了自己的連衣裙口袋裡,那個紅絲絨的小盒子,猶豫再三,她的手伸向那個盒子……

「這位小姐是跟我一起的,」一個溫和卻富有磁性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來,「我可以為她支付房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