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英俊的傳令官

碧雲沒有心情參加晚上幾位夫人的聚餐,她照顧著小傑米吃完晚飯,陪他看了會兒故事書,又哄他睡著,回到了隔壁自己的客房裡。只聽見「嗖嗖」地風聲從窗戶縫隙裡鑽了進來,她走到了窗前,拉嚴實了窗簾,這幾日天氣突然就冷了起來,天色終日都是灰濛濛的,樹上的秋葉都退淨了,萬物彷彿都在等待著寒冬。

那些婦人們說的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女人總是容易被表現所迷惑,以往在他的身邊,注視著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的時候,她就會陷入神魂顛倒、不能自已的狀態裡,離開了那道目光的領地,反而讓她變得清醒起來。只是他是什麼時候清醒的,或許他向來都是冷靜的,或許自己從來都沒有看透過他。

他像一位高高在上的黑衣的神祇,帶著暴風雨和閃電的氣息,以不可阻擋之勢把她席捲入他的生命裡,強迫她分享他的喜悅和哀愁,強迫她接受他的一切一切,當這最初的激情都消磨盡的時候,就會發現,原來他們相隔的那麼遙遠,縱然他的靈魂深處還是在渴望她,可是在現實的生活中,他還是會另做選擇,因為像他那樣的男人,永遠是把利益擺在第一位的,即便是他已經貴為帝國的上將,享有至高無上的榮耀,內心卻依舊熱切地渴望攀上權利的最頂峰。

而她不同,曾幾何時,她的眼裡除了對愛情的美好憧憬便什麼都容不下了,一旦付出了愛情,便會全然的付出,無條件的信任他,順應他。她就是個小女孩,第一次向一個男人敞開心扉,就是這種對愛情的期待和幻想,讓她的內心變得神秘而又興奮,衝動而又急切,被這種莫名強烈的情緒沖昏了頭腦,匆匆地許下了終身。於是,她變得忐忑不安,總是心有慼慼地害怕被他拋棄,在感情裡扮演一個弱者的角色,當他提前幾天以試探的口吻告訴她他可能要調動工作了,而後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便毅然決然地從南部的城市追到帝都,像是千里尋夫的小孟姜。在來到了這個城市之後,她裝作對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直在迴避那個問題,在英俊的國防軍上尉墨菲斯有意地挑起話題,問他們什麼時候會結婚的一剎那,她的心像是被針紮了一樣刺痛,但是她強迫自己壓抑下了那種情緒。

可是這些隱患,像是埋在柴堆下的一粒粒火種,一旦風勢起了,便以燎原之勢熊熊燃燒起。她自然不會在他有了妻子之後,再繼續做他的情人,在她的信念裡,堅持認為感情是比什麼都純粹的東西,母親從小就教育她說,女人要自愛,寧為窮□,不為富人妾,到現在,她才意識到先前的自己是多麼莽撞和任性,非要撞得頭破血流,才肯悔改,非要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才會意識到事情本來的面目。

所以她不再糾纏什麼,就這麼乾乾淨淨地走了,開始時以為自己是在害怕傷痛,不想面對他,刻意地去迴避什麼,強迫自己麻醉心靈,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在綿綿不斷的心痛之餘,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原來離開了就是離開了。她甚至沒有過分地怨恨他,因為是他,讓她看清楚了愛情的本質,讓她在折磨中慢慢的成長。她並沒有盼望著,再有一份熱烈的感情,只是希望能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繼續自己的生活。

一陣狂風席捲過後,灰色幕布般的天空中下起了冷冷的冰雨,冬季的雨,格外冷硬,夾雜著冰雹,敲打地玻璃窗子辟啪作響。碧雲起身去把窗子關了個嚴實,又輕輕走到了隔壁小傑米的房間裡,也替他把窗戶關上,注視著床上的那個一頭金色卷毛的小傢伙翻了個身兒,他閉著眼睛睡地正香,似乎全然忘記了離家出走的煩惱,長長的睫毛眨動著,粉嘟嘟的腮邊浮現出兩個甜甜的酒窩。碧雲輕歎了口氣,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純真的東西的話,就只能在孩子的臉上了吧。

碧雲清楚,自己不能在這個家庭裡久待下去,可是眼下這個孩子對自己如此依賴,她不能放下他不管,至少要等他的胳膊上的傷痊癒了,再想個理由跟漢娜夫人辭行。

府邸裡從上午開始就熱鬧,僕人們忙著準備晚上的舞會,碧雲陪著小傑米在房間裡看一本故事書,突然聽到天花板上在咚咚作響,似乎有人在搬運什麼東西。

「媽媽喜歡聚會?」

小傑米點點頭。

「這會兒有點兒吵,我們不要看書了,幹點別的好麼?」碧雲想找點什麼其他有益的活動,抬頭向窗外看過,陽光明媚,今天外面天氣不錯,可是他胳膊上還沒好,不能進行室外運動了,她的眼光落在了窗子邊的一架鋼琴上。

「傑米,你會彈鋼琴麼?」

小男孩又點點頭,碧雲帶著他走了過去,和他並排著坐在了琴凳上,為他翻開譜子,只見男孩左手纏著繃帶,用右手小小的指頭,在琴鍵上有序地敲擊了幾下。

「嗯,節奏彈的不錯,但是有一個半音彈錯了,等胳膊的傷完全好了,就可以兩個手一起彈了,所以要好好養傷,聽大夫和媽媽的話。」碧雲鼓勵了他幾句,下意識地翻著曲譜,「這是些入門的練習曲,」她已經好久沒有碰過琴鍵了,這樣簡單的兒童練習曲,應該不成問題。

「你聽,應該是這樣的,」她單手為他示範了一遍。「這個音是半音,所以不能按在這個琴鍵上,應該按在這裡才對。」

「哇……」小傑米張開了嘴巴,露出小虎牙,一臉驚訝又羨慕的表情。她刮刮他的鼻子,在孩子眼裡,只要誰有一點點的技藝,就會被崇拜到五體投地。

「我們來完整地再彈一首曲子吧,」碧雲向後面翻了翻,找到一首稍有難度的曲子。

她的手指的筋腱斷裂了,不能再彈琴,經過手術和康復,已經恢復了活動的能力,可是她的心頭始終是籠罩著一層陰影,不敢再碰那架鋼琴,但是今天,這個孩子的渴望,竟然讓她戰勝了自己內心的恐懼,重新彈琴。她驚喜地發現,手指竟然還是那麼靈活的,只是多日不練了,指法有些生疏了。

「天啊,凱蒂,你彈的可真好。」漢娜夫人站在門外,情不不禁地為她的精彩演奏鼓掌。「看不出來,你還是多才多藝的。」

「漢娜夫人。」

「對了,今天晚上有個舞會,你一起來參加吧,都是些熟人。」

「不,不,夫人,我還是在這裡陪傑米吧。」碧雲顯得有些緊張,回絕了她的邀請。

「為什麼不呢?來吧,傑米讓女僕來照看一會兒。我的裁縫已經到了,我找了我結婚以前穿過的一件裙子,讓他為你稍作修改就能穿,他的手藝棒極了。」

「可是,夫人……」

碧雲有些具足無措,她待在大廳最隱蔽的角落裡,然而,這個眾人口中的「白馬王子」卻徑直地向她走來,再三邀請同她跳舞。

「小姐,跳一支舞吧。」

「抱歉,我不會跳。」

「跳一支吧。」

「我真的不會……」

「不行,您必須要答應!」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碧雲皺著眉,有些詫異地望向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聽他的口氣是在強迫她,這是在西方國家的舞會上很少遇到的事情。

他的表情立刻變得溫和了起來,爽朗地笑了聲,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因為,有一位美麗的公主,還欠我半支舞。」

「你……」碧雲越發覺得對方那雙碧綠的眼睛,似曾相識。「你是萬聖節舞會上的那個……卡西莫多!」碧雲吃驚地望著他,那張醜陋無比的鐘樓怪人的面具下,竟然是這麼英俊的面孔。「今天你穿的衣服比較合身,不會再被絆倒了。」

「哈哈,」他皺著寬闊的劍眉,「那一次可真是窘迫,錯失了和你跳舞的好機會。」

「好吧,可是……」她還沒有說完下面半句話,『只能陪他跳完這半支舞』,整個人就被他強有力地從椅子上拽了起來。

在學校裡她主修芭蕾,可也學過很多種的舞蹈,快步、狐步、華爾茲,這些國際通用的交際舞蹈,她都能駕輕就熟,和沒有經過專業舞蹈訓練的人完全是兩種狀態和水平,特別是維也納華爾茲,那反覆而快速的旋轉讓常人眩暈。她的舞姿標準而優雅,或許是因為身材嬌小的緣故,跳起來顯得格外輕盈而飄逸。

她本意是只跳一支舞的,卻足足被這個傢伙霸佔了一個晚上,他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理由纏著她,在那些夫人們異樣的眼光中,跳完最後一支牛仔舞。這種舞向來是以消耗體力著稱的,況且她的體力早就不及他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他不失時機地拉著她來到了露台上,遞給她一杯飲料。

「你跳的真好。」碧雲稱讚了他一句,「是專業的水準。」

「謝謝,」他不假思慮地把她的讚美照單全收,「我的母親她非常愛好舉辦各類聚會和舞會,久而久之,我也成了這方面的專家。」

碧雲微笑不語,喝了一口玻璃杯子裡的飲料,隨意地跟他聊了幾句。望著他那身筆挺的黨衛軍黑色禮服,她情不自禁地問到:「威施爾,你為什麼要入伍?」

「說不上來,事實上,我當兵之前在首都銀行工作,是個會計員。」

「什麼?」碧雲狐疑地望著他。

「我是學金融的,畢業於萊比錫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在銀行工作。」

「哦……」碧雲點點頭,「那怎麼又想到參軍了呢?」

「因為在銀行,除了應付客戶,還要終日跟繁瑣的報表和數據打交道,回家又要面對我的母親的嘮叨……」

「您的母親她?」看他一臉頗為此事煩惱的表情,碧雲咬著唇忍住笑意。

「她終日除了宴客就是嘮叨,我的父親非常懼內,什麼都由著她,還有我的三個姐姐,自從參軍之後,我可以借口住在營地裡,不必回家面對那群難纏的女人。」

「啊,原來如此。」碧雲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與她以往聽到的那些理由大不相同,不是因為生活所迫,家族義務或者是榮譽責任,雖然他身材高大健壯,卻有幾分孩子氣,看著他澄澈的眼睛和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

他看著她,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星光一樣閃爍,「人生要做各種各樣的嘗試,才知道哪個選擇最適合自己。」

「麥克斯威施爾中尉,一位22歲的中尉軍官,」碧雲打量著他微笑著說:「那麼你的仕途還算是一帆風順的了。」

「到目前為止,還算是順利。」他簇了簇劍眉,「不知道什麼原因,無論在銀行還是軍隊,我似乎總是得到上司的信任和重用。」

「你總是這麼樂觀麼?」碧雲情不自禁地反問了他一句,或許因為眼前的威施爾中尉和他同樣都那麼英俊,所以不自覺地去做個比較,他們之中剛過而立之年便是帝國的上將了,還在為了穩固地位繼續上升步步為營,一個20出頭的小伙子,卻是如此樂天知命。

「這有什麼不妥麼?」他挑挑眉毛反問了一句。

「不,這樣挺好,我欣賞簡單而快樂的人。一個人心思太重了,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他身邊的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聽漢娜夫人說,你是慕尼黑大學醫學專業,事實上,萊比錫的醫學專業也是久負盛名,為什麼選擇了慕尼黑大學?又是怎麼來到首都的?」

「是機緣巧合吧。」碧雲垂了眼簾,淡淡答道。

「什麼是『緣』,我不太明白,你們東方國家所信仰的佛教,那些概念都很難懂。」

「佛說,兩個人在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這便是緣分。」

「哈!我明白了,就像是上次在舞會上遇見,今天又在總指揮的聚會上再次相遇,這證明我們之間具有緣分!」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壓低了語氣說:「其實緣分有好多種的,有的是有緣有份,有的是無緣有份,但也有時是有緣卻沒份,能夠相識、相聚卻無法相守,這種情況是最傷人的。」

「不不不,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他直截了當提出異議。

「怎麼?」碧雲抬眼望著他。

他攤開雙手,一字一句地認真為她分析,「假使你認為緣分是由上天注定的,那麼你一生都得乖乖聽從命運的安排了,那就是你說的那種情況,由於種種客觀外在的條件,使得有情人卻不能相守,但我認為不是這樣,緣分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僅僅是被動的等待,而不去主動追求的話,有些事情是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說完,他露齒一笑,直直得望向碧雲,「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

碧雲點點頭,回望向他碧綠的眼睛,「你說的有道理。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小傑米了。」

「謝謝你陪我跳舞,和你渡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

「和你在一起,也非常愉快。」

她推開了傑米房間的門,發現他正躲在被子裡,把頭蒙得嚴嚴實實的。「這樣蒙著被子睡覺對呼吸不好。」她輕步走上去,掀開他的被子,卻發現他的嘴巴裡含著什麼東西,滋滋作響,眼睛也眨動地格外快,一看就是在裝睡。

「傑米,你在吃什麼?」碧雲捏住他粉嫩嫩的小下巴,只聽他嗓子眼裡咕嚕一聲,把嘴巴裡的東西嚥了下去,然後調皮地張開了藍色的眼睛。

碧雲明白了這個小傢伙一定是趁她不注意在偷吃糖果,開始在屋子裡仔細搜查,終於她在他的枕頭下面發現了一盒巧克力,因為他生蛀牙,漢娜夫人平日不允許他吃太多的巧克力,於是便刻意地拉下臉來,嚇唬他道,「這是哪裡來的糖果?是女僕給你的麼?」

小傑米搖搖頭,藍色玻璃珠一樣的眼睛可憐兮兮地望向她。看得她一陣心軟,「好了,快去刷牙,巧克力我先替你保管,如果你聽話,再還給你。」

一道刺眼的晨光把他叫醒,抬眼掃過牆上的掛鐘,已經過了八點,昨天下午開始,他喝了些酒,不知道什麼時候便倒在床上睡去,記得期間接過總指揮一個電話,邀請他去參加家庭舞會。

「該死。」他咒罵了一聲,大腦有些短路,忘記了當時是怎麼答覆上司的,似乎是隨便找了個什麼理由就拒絕了。他略略思索了一會兒,果斷地撥通了總指揮的家庭電話,是僕人接的,聽到是他打來的,立刻轉給了總指揮本人。

「蓋爾尼德,你頭疼好些了麼?」聽筒那邊傳來了一個挺洪亮的聲音,他從那聲音裡判斷出,上司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

「是的,總指揮。」他勉強地擠出笑聲,清咳了下,「多謝您的關心。」

「該出去透透氣,對你的健康有好處。」

「我有一個請求,想去拜訪您和漢娜夫人。」

「那太好了,你來了,我就可以抽身了。」「漢娜逼我帶著那兩個調皮鬼去練習劍術。」

「丹尼爾和托尼在您的指導下,近來劍術一定大有進步。」

「快來吧,漢娜聽說這個消息,正在讓管家準備午餐招待你。」

「漢娜夫人真是太客氣了。」

又敷衍了幾句,他扣上了電話,自然不能以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去司令家,洗去一身的酒氣,再刮乾淨了鬍子,走到衣櫥前面,準備找一件襯衣,拉開了衣櫥的木頭門,裡面的衣服和褲子還有配件都疊放的非常整齊,只是這些勤勞的僕人們不瞭解他的習慣,並沒有按照他往常的排放的次序,他好不容易沉澱下來的情緒,突然又煩躁不安了起來,他沒有心思去找到那件最經常穿的衣服,隨便拿了一件,櫃子的角落裡,以往都會放上一個裝滿了新鮮茉莉花瓣的香包,那裡面的花瓣是天天更換的,所以在每天清晨他打開衣櫥的時候,都會有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氣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拾起那包東西,發現裡面的花瓣已經乾碎了,散發著一股苦澀的香氣。

也是那樣,每天傍晚,他回到這棟房子的時候,會有一杯溫熱的咖啡,每天夜裡在睡前,她都會為他留一盞燈,那暖黃的燈光靜靜地燃著,這一切讓他感到舒服,或者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習慣了。只有在失卻的時候,才更感受到刻骨銘心的愛和思念。

到昨天下午3點為止,她已經失蹤了72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