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帶著小傑米去醫院複診,因為漢娜夫人早晨突然有客人拜訪,所以就派司機開車,載著她帶著孩子來醫院檢查,年輕的男醫生正在給孩子做檢查,碧雲出了診室踱步到了醫院的走廊上,望向窗子外面的街道。
冬日,窗外是一片灰濛濛的蕭索景色,尖頂的鐘樓和建築,在霧靄中若隱若現,幾輛軍車開過,一隊黑衣的巡邏的士兵。
這個國家,這座帝都,從來都不曾屬於過她,在這裡沒有一片安身之地。千里迢迢地追到帝都來,全是為了追求心目中那一份真摯的愛情,事到如今,愛了又怎麼樣,背叛又怎樣,總之,她跟他之間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便真的沒有必要留在這裡了。
依照碧雲的觀察,小傑米康復的情況該是不錯的,等這次檢查結束,再觀察上幾天,她便可以安心地向漢娜夫人請辭。下一步,便是坐長途汽車到漢堡,在那個國際港口有油輪可以返回祖國。
逃離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國度,就該解脫了,可是一想到走,永遠的分別,她的心還是驟然間緊縮了一下,就在眼淚要掉下的一刻,碧雲只覺得眼前突然一黑,被兩個強壯的男人用布蒙住了頭,其中一個托著她的後腦,緊緊捂著她的嘴巴,讓她無法呼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勞無功的,她像是一隻小雞仔一樣,被這些強盜蠻橫無禮地攔腰抱起,快步送下了樓梯,顯然是經過了周密的部署,一路上都有著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摸樣的人接應著,神不知鬼不覺地經過了醫院的地下室,從小門來到了後院裡,把她塞進了停靠在院子角落裡的一輛黑色車子裡。
碧雲掙扎著摘掉自己頭上的布,張開眼睛。剛剛被蒙上眼睛的那一刻,其實她並沒有十分的驚慌和恐懼,因為她幾乎猜到了這次劫持的幕後指使是誰。
事實證明她的猜測並沒有錯誤,她被塞進了後座,那個不可一世的俊美的男人就坐在車子前座的駕駛室裡。不等她開口抗議,他掉轉過身子,用冰藍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說,「我的小鴿子,你離開的夠久了,難道這是你送我的萬聖節禮物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耐性,很顯然你對這種追逐的遊戲樂此不彼,可惜後天就結束假期了,我沒有時間再跟你耗下去。」從他的語氣裡聽不出有什麼憤怒或者暴躁的情緒,但是話語間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好吧,閒話就說到這裡,我們回家。」他回身發動了車子。
「不,你不能就這樣帶走我!我走了傑米怎麼辦?!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醫院裡。」碧雲有些著急了。
「哼哼,你以為你是什麼?天使?醫生?還是保姆?」他冷笑著嘲諷了她一句,從後視鏡裡瞄著她那張慘白的小臉,面無表情地說,「即使你走了,漢娜夫人的司機還在前門,那個孩子不會再次迷路的,再說我的人也會看著他。」
「可我這樣憑空消失了,漢娜夫人會懷疑的。」碧雲深吸了口氣,「還有你的上司,海因里希司令,如果他知道了,會怎麼想?」
他的眼睛微微瞇起,寒冽的光一閃而過,「不要試圖跟我耍這種小把戲。」
她盯著後視鏡中那張五官深刻的俊美的臉,反問到:「我有說錯麼?你那麼急於把我從漢娜夫人的家裡帶走,難道不是出於你的私心麼?!」
這一次他略停了一會兒才開口,低沉地說到:「我只是不想你遭遇危險。」
「不,我不需要你的施捨和庇護。」
「如果沒有我,你以為憑你自己的力量可以在這座城市謀生麼?如果沒有那張偽造的身份證件,你能夠在漢娜夫人的府邸裡自由出入麼?或者你認為你彈奏鋼琴的水平能夠到凱姆交響樂團去當一名鋼琴師?還是能跟隨丹麥芭蕾舞團去帝國歌劇院演出你的芭蕾舞?再或者是想去找你的那個紅十字會組織繼續當個蹩腳的護士?告訴你,在這裡,你連活下去都難,哪怕是一天都難。你這個刁蠻任性又衝動妄為的蠢女人,難道你惹的麻煩還不夠多麼?」
她的淚水在眼眶裡積聚,並沒有反駁他的話。她很想說自己從千里之外的城市隻身來到帝都,就是為了要跟在他的身邊,但卻心痛的說不出來。
「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擔心,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其餘的交給我來處理。」他放緩了口氣,從後視鏡裡撇了一眼她烏黑的淚粼粼的眼睛,也垂下眸子說到:「至於霍夫曼將軍的女兒,克裡斯汀娜小姐,我的確是去見過她,那是因為我對總指揮的安排要有個交代。」他眉頭簇動了一下,很想說她不該懷疑他,背地裡翻查他的東西,跟蹤他到了咖啡館裡,並且偷聽了他的電話,但是彷彿有什麼東西哽塞在喉嚨裡,讓他說不出口。
她咬著嘴唇,噙著淚,半晌才出聲:「好吧,我答應跟你回去。但是你得先讓我回到府邸裡去,跟漢娜夫人辭行。」
他突然間剎住了車子,低頭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我給你24個小時,去處理這件事情,明天上午11點,我會派人去漢娜夫人的府邸東面的十字路口接你。」
這輛黑色的車子再次停靠在了醫院的後門,碧雲從車子裡爬了出來,小傑米已經檢查完畢了,醫生為他拆除了石膏,碧雲又問了幾句,就帶著孩子,從正門下樓,漢娜夫人的專職司機正在路旁等候著他們。
吃過午飯,碧雲向漢娜夫人請辭,夫人非常通情達理,並且樂善好施,執意要司機開車送她到漢堡,並讓管家去給她辦理了通行證件。事實上,她在車子裡答應了他,明天的中午會跟他回去,完全是個緩兵之計,她在下午1點鐘就收拾好了行李,離開了漢娜夫人的家裡,到達漢堡的時間是下午的4點,就在今天的傍晚,剛好有一班輪船是開往上海灘的。即使是被他發現了,這船也已經行至了公海上,絕沒有中途折返的道理。
當碧雲步入了輪船頭等倉的時候,她還不太敢相信,此次的逃跑計劃會如此順利,或許是漢娜夫人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這位高官太太憑藉著她的特權,直接為她安排好了一切。
這個包倉裡,總共就幾個位置,不知道為何座位都空著,只在她的身邊坐著一個黑髮黃皮膚的男子,他有一張清瘦的臉,削長的鼻,薄嘴唇,單眼皮,目光卻是迥然有神,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黑灰色國防軍的制服,她第一次見到這身軍裝穿在黃種人的身上,從他的平直肩膀來看,他的身材也應該是高大的,國防軍的制服穿在他的身上,有種別樣的英武氣質。
「你是中國人?」他的黑眸注視著她,問了一句。
「嗯。」碧雲有些詫異地點頭。「先生你也是中國人?」
「對,我祖籍在浙江奉化。」
「我們離的不遠,我家在湖州,」她在這個國家只見過兩個中國人,一個是孔芷伊,再一個便是對面這個男子,而他們竟然是同鄉,「可你怎麼會是國防軍的少尉軍官?」
「那真是有緣,不瞞你說,我目前在慕尼黑陸軍軍官學校學習,出國之前我就已經是少尉了。」他微微笑了下說道,「你呢,不遠萬里來歐洲,是遊學還是別的什麼緣故?」
碧雲搖搖頭,「來做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往事如煙,都是一場惘然夢境,如今要歸國了,才是真的。」
「小姐說的對,大抵遊子的心境總是如此。」他又爽朗地笑了起來。
碧雲無心在與他言語,手扶在密閉的船艙那圓弧形的玻璃窗上,望向岸邊。一陣陣汽笛鳴響過,郵輪開始起錨,準備遠航了。
他也望向窗子外面,似乎是慨歎了一聲,有什麼情懷也是不吐不快,「聽小姐的談吐,定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不如我們對對關於故鄉的詩,如何?」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碧雲不假思索地答道,「在嘴邊的,就是這兩句了。」
他越發的來了興致:「古來遊子詩不少,我卻獨愛這一首杜工部的詩: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侷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那人不念詩文還好,聽著這首故鄉的詩,碧雲覺得自己就像天空的雲朵一樣,飄零無倚。只看見船艙外那濛濛霧靄中,海岸線上的一座坐的尖頂塔樓越來越模糊,分不清是因為船走的距離遠了,還是淚水已經迷濛了眼簾。
身邊的男子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以為她是喜極而泣的,和顏悅色地寬慰道:「小姐何必傷感,十天之後便能與親人團聚,豈不是樂事一樁?」
「是的,該是樂事的。」她低低地答道,又是兩顆淚水自腮邊滑落了下來。
「抑或是遇到了什麼難事?」他猜度著,「不如這樣,既然我與小姐都是遠渡重洋,又都是浙江同鄉,也算是他鄉遇到故知了!我贈你一件東西,」他從懷裡掏出一塊表,遞到了她的面前,「鄙人在政府裡還是有些朋友的,日後歸國有什麼辦不妥的事情,不妨找我。」
碧雲接過來,看了一眼,又退還給他,「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錢財本來就是身外之物,這東西我少說也有幾十塊,在洋人的土地上,難得見到故鄉的親人,還是個詩情畫意的女孩子。同舟共度一場,做個表記。」
她在手提包裡摩挲了一陣子,最終卻空手而出,「可是,我沒有什麼能送你的。」
「那就告訴我你的芳名吧。」
「我叫周瑛,小字碧雲。」
「周碧雲……」他朗聲笑了起來,「這個名字好的很。」
碧雲卻於控制不住自己,淚水滾落了下來。
男人被她驚地一愣,這樣一個清醇美麗、楚楚動人的妙齡女子,梨花帶雨般在他面前潸然淚下,誰能不動心,他本想勸慰幾句的,可是見她越哭越凶,最後乾脆嚎啕大哭了起來,雙手緊緊地扣在玻璃窗上,胸膛頓挫著,那柔弱的肩膀卻像是沒有了氣力,哭地委實可憐。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知道她聽不進什麼話,便搖著頭,起身離去。
碧雲長聲地哭著,有太多的辛酸和委屈要訴諸淚水,或許在每一次都是在即將要失去的時候,才能看清自己的內心,就像在濃煙滾滾的地下室裡,她要與他天人永隔了,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心裡原來已經有了他的存在;如今看著輪船越行越遠,他們就要天各一方了,她的心裡還是揮不散他的影子。她是愛他的,愛他的俊美的外表和騎士風度,愛他的刻骨浪漫和熾熱激情。她畏懼他靈魂深處的黑暗和冰冷,又不自覺地被他吸引;她心悸於他秉性中的自我矛盾和反覆無常,卻又無法放手。
但是她並不真正的瞭解他,在優雅的亞特蘭蒂斯黑衣騎士的光環下面,似乎每一句話都是情真意切的,又彷彿從來不曾吐露過他的真心。他一直在苦苦追求著她,卻始終都不肯正面問題。可她下決心離開,又何嘗容易,一道碧水,割斷了自己的後路,如今的自己,就是一條小船,在汪洋大海上飄蕩著,前路也是蒼茫無望的。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啞了,眼睛腫了,哭得沒有一絲氣力了,才不得不做罷。
突然間,一條疊地齊整的手帕遞到了她的面前。碧雲沒有接過來,仍是低頭抽泣著,這個男人真是熱心,她緩緩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