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天剛濛濛亮的時候,他就整裝出門了。
昨晚上他們手拉著手從山頂回到別墅的時候,她記得雅各布上尉在大廳裡等他,好像是有什麼著急要緊的事兒,但是看到了她欲言又止,他溫和叫讓她先回房間。她沒有多問乖乖地上了樓,推開臥室的門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她大吃一驚,屋子裡真可謂是一片狼藉,被褥倒是很整齊地鋪著,只是那床被子似乎是幾天都不曾拉開過。桌子上、地面上都是煙灰,看得她一陣心疼,可想而知這幾天他是怎麼渡過的。
他總是習慣性地在人們面前把自己的真實一面隱藏起來,他選擇了這棟位於首都市郊哈維爾河畔的別墅,這棟房子四周都被層層密林圍繞,從外面的小路上根本就發現不了它的所在,就連他的辦公樓也是如此,帝國廣場上有那麼多彩旗招展的雄偉建築物,他卻把辦公機關設置在了一座並不起眼的灰色水泥牆面的三層小樓裡。想必在他情緒糟糕的時候,自然不會允許僕人進入這個房間。
於是碧雲決定親手來打掃。她拉開厚實的絨布窗簾,推開窗子,讓滿屋子的霉澀的味道被清新的陽光一掃而光。屋外乾冷的空氣也鑽了進來,碧雲打了個噴嚏,活動活動筋骨,準備開始打掃屋子,不一會就會暖和起來的。她按部就班地整理床鋪、打掃檯面、清掃地面。
碧雲突然發現,桌子上一堆白色的紙張和信箋,上前去一看,她立刻羞紅了臉,這個傢伙竟然趁她不在的時候,把她的秘密信件全都翻了出來,她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寫下那些親親我我的肉麻的話的。本以為這些情書藏的很隱蔽了,都壓在了衣服底下,如今可好,一封封的都被他翻來覆去看了個遍,裡面還包括墨菲斯臨走前留給她的那封信。她把那一堆信紙都一封封地疊了起來,重新壓到了櫃子底下。
她走前弄的整整齊齊的衣櫥,已經被他翻亂了。衣架、襯衣、領帶和手套,都亂成一團,完全不是他一貫整潔的風格。
眼下天氣越來越冷,他該換一件厚實的大衣了,從大衣櫥裡翻出一件黑色的毛呢制服大衣。把大衣平放在床上,她俯身去下面的格子裡找那個印著Eldec公司標誌的電熨斗,以往在家裡的時候,見傭人們都是用銅熨斗燙衣服,弄不好就糊了,這個熨斗是能調溫的,記得在北平的叔伯家裡就有這東西,當時伯母還半開玩笑地說洋人的這些玩意兒就是好使。
她張開五指,一隻小手平撫在大衣上,那厚實的羊毛料,斜紋的織裡,一種獨特的粗獷而又細膩的觸感自指尖傳來,或許是因為掛放的久了,大衣又太長,下擺有些皺了。她把大衣平展開來,加熱了熨斗,從領子處開始熨燙。小心地避開翻領上掛著的軍銜和兩排金屬的紐扣,以及袖子上的鷹徽,又把那白色翻領子格外用力地燙了下,壓出筆挺的形狀來。這大衣的料子好的很,作工也考究,褶皺很容易就燙開了,恢復了初始時的那般平整。只是這件衣服很沉,碧雲費了點力氣才用衣架把它掛了起來。對著陽光,用小指頭抽了幾絲黏在袖口的白色的毛線。
做好了這個,碧雲的目光落到了櫃子裡,那裡擺放著幾雙黑色的皮靴子,有馬靴和長靴,這些裡外全是牛皮的黑色靴子,底子是手工縫製的牛皮,他的身上總有一股皮革與煙草混合著的味道。碧雲迎著太陽的暖光,小心翼翼地擦拭掉了鞋面上的浮灰,打上鞋油,再用軟毛刷子擦了個遍,最後用一塊柔軟的絨布為那皮面上光。
「凱蒂小姐,是先生的電話。」女僕艾米麗的聲音從樓下傳來。碧雲急忙放下手裡的活兒,跑到了大廳裡,抓起了電話聽筒。
「在做什麼?」電話那邊傳來他的略點一點沙啞的充滿磁性聲音。
「恩……我在收拾屋子呢,」他的這個電話來的有些突然,讓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我不在的幾天,有人把屋子弄的像是髒豬窩一樣。」
「嗯。」沒有理會她的奚落,他清了清嗓子,答應了聲,而後兩邊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天氣冷了,我想該……」他和她異口同聲的說了這句話,彷彿事先商量好了一樣,連句式和語氣都是一模一樣的。
「你先說,寶貝。」他的口氣聽上去像是忍住笑意,具有紳士風度地謙讓著。
「天氣冷了,我把你的長大衣找出來了,已經熨燙平整了,明天就可以穿。」
「謝謝。」他頓了頓,接著說:「現在是十二點一刻,我還要再處理一些事情,下午三點回去,帶你買些過冬的衣服。為了節省時間,我一回到家我們馬上走,好麼?」
「嗯,好!」她滿心歡喜地答應。
「那麼今天下午三點見,寶貝。」他又確認了一遍。
他準時回到了別墅裡,她早已經收拾好了,在門廳裡等他。
他親自開車載著她,花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來到了市中心的店舖街,一直耐心地陪著她,在一家又一家的商店裡流連,挑選到了傍晚時分。
夜幕初上,他們才最後一家店舖出來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小雪花兒。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花兒又小又輕,輕柔地從路燈昏黃的光圈裡款款落下。
碧雲先上了車,透過玻璃窗子看他幾次從店舖的大門口進出,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和手提袋子搬運到了車上,這些盒子裡面裝的都是高檔的成品女裝和鞋包。他還在夏奈爾夫人的店裡為她特別訂做了一件水貂皮的大衣,需要等上一個禮拜才能夠去試穿。
她安靜地坐著車裡,等待他幹完搬運工的工作。外面溫度很低,雪越下越大,車窗上哈出了淺淺的一層白色的霧氣,這層水霧讓她看不清楚車子外面的世界和他往返在車子與商店之間勞作的樣子,她剛要用手腕抹掉水霧,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勾起小指頭,在窗子上認真地勾畫了起來。
他把那些盒子在後座上碼放整齊,把最後一個手提袋子拍平,放在了最上層,快速地鑽進了駕駛室裡,「外面可真夠冷的。」他哈了一口氣,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邊插進了車鑰匙,準備啟動車子,餘光撇見她在窗戶上畫著什麼東西。他無聲無息地把頭湊到她的耳朵邊上。
她突然覺得耳朵後面癢癢的,一扭頭差點撞上了他高挺的鼻子,被他嚇了一跳,嗔怪了聲,轉過頭去繼續在窗戶上畫畫。
他用手輕輕撥開她的腦袋,看到了那畫的內容,玻璃上畫著一個小人兒,身子和腦袋很不成比例,騎在一匹同樣不成比例的奇怪的馬上,他皺著眉頭並沒有說話,只見她一邊捂著嘴巴開心地笑,一邊勾著小指頭在小人的頭頂加了一行字母——「佳尼特。」
他抿緊了唇,眼睛裡含著笑意,「佳尼特」是他的暱稱,這個女人竟然把自己畫的這麼醜,不過他沒有發出抗議而是探出手臂,揮動著修長的指尖迅速在玻璃窗上畫出一個連筆的小鴿子。
碧雲盯著這隻小鳥兒,愣了幾秒鐘,也會心地笑了,她知道他是畫的自己。她是他口中的寶貝,天使,小鴿子……她突然間想起,起先在漢娜夫人家的時候,她曾經賭氣把那只信箋上的小鴿子撕成了碎片,然後惡狠狠的丟給他,那個時候這個高傲的傢伙,臉上的表情青一陣紅一陣的,那副表情實在是可氣又可愛。她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兒,開始那次被她撕成了兩半的信箋,第二天被他沾了起來,又被她撕地粉碎了,那麼第三天早晨,他給她的那個白色信箋裡裝的又是什麼。莫非是他重新畫了一張……當日是性子上來,氣不過了,如今想來有些後悔,真該看完了那信的內容,再摔到他的面前才是。
他沒有她低著頭,而是繼續試著點火,或許是外面的溫度太低了,半天沒有成功,發動機發出嗡嗡的響聲。他的指尖節奏性地敲打著方向盤,像是稍有些不耐煩了,乾脆把身子完全向她傾斜過去,一隻胳膊將她攬在了懷裡,一隻手支撐在玻璃窗上。
她好奇他要畫些什麼,瞪大了眼睛看他一個勁兒地朝窗子上哈氣,直到窗子上出現了一大片的白霧,她猜側著或許他是要畫個體積很龐大的東西。
碧雲靠在他的懷裡安靜地期待他的表演,這一次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沒有畫什麼動物,而是在小鴿子的旁邊寫了兩個字,方方正正的中國字——「碧雲」
她愣了,眨動了下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她做夢也沒想到,在他的手下寫出她的名字,他怎麼可能學會寫她的名字,在什麼時候學會的,看他的樣子並不像是早有準備的,而是隨意地就寫了這兩個字,儘管筆畫的順序並不對,是按照從左向右書寫字母的順序來寫的,在豎彎的時候也像是字母的轉折,但是「碧雲」這兩個字,那字跡整體看來方正。
他微蹙著眉毛,有些錯愕的望著她,似乎並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間就哭了起來,但是並沒有說什麼,伸出手臂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車子已經打著火了,於是他發動了車子,向街道的那頭開去。
透過了那兩個字,她的名字「碧雲」,她的烏黑的眼睛一直望向車窗外面,輕柔的雪一直在漫天飄飛,沉沉的夜色中,這些銀白的自然的精靈,她們三三兩兩的,像是在乘著風,攜著手,跳著一曲浪漫的華爾茲。
她一直在掉淚,心裡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愫,千言萬語,抵不過幾個字,或許他只會寫這兩個字,以往她所說的話,他只能領會個大概的意思,大多數的時候,他讀不懂她的細膩和委婉,即便是懂得他們的語言,但是文化的內在因子差異太大,或許她對他也存在著不少誤解和偏見。可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在相愛的人之間,是不需要任何語言的,愛情是可以超越國界、超越種族、超越立場。她的心突然之間就被愛意充盈地滿滿的,也生出了巨大勇氣和堅定的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