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進到臥室裡,發現他躺已經洗了澡,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平躺在床上,藍色的眼睛微微張開著,像是在思考什麼。
「你看,這是什麼?」她調皮地把食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指頭肚上粘著那個小鱷魚的不乾膠貼。
他捉住了她的不安分的小手,放在胸前,「不要鬧了,我有點累,想睡一會。」
她脫下鞋子也上了床,平躺在他的身邊,窗外的雪下地很安靜,壁爐裡的火苗烤的人暖烘烘的。
她打量著指頭上貼的小鱷魚,心想這個一貫是心細如髮的傢伙竟然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讓一個小朋友趁其不備,貼了這個小東西在他的後背上。那件一板一眼的黑色制服風衣上竟然貼著一個這麼可愛的小東西,想著想著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她偏過頭打量著他問:「首都的冬天總是這麼多雪麼?」
「不會,今年氣候有些反常。」
「你這些日子出差,很忙對麼?」
「是的,很忙。」他微微點頭。
「人們把坐著飛機在幾個國家飛來飛去的人,叫做『空中飛人』,就是馬戲裡的那種特技表演。」
「什麼?」他眨著眼睛,悶笑了聲,「說的沒錯,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像個馬戲團裡的小丑,傻瓜一樣被人指揮著去幹這個幹那個。那個女導演會告訴你站在什麼位置上,抬起左手或者是邁出哪條腿,一切都是計劃好了的,該對誰講什麼話,該對誰笑,對誰敬禮……」
「哎,我還以為,你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那種笑容是發自真心的。」碧雲歎了口氣,有些失落地說:「難道,看到那些可愛的小天使圍繞在你的身邊,不會感覺到絲毫的幸福麼?我跟漢娜夫人的兒子們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兩個大的特別調皮,小傑米又超於年齡的憂鬱,但我還是覺得挺開心的。」
聽了她的話,他的眼神漸漸變得幽暗,「他們不同,他們是……孤兒。」
「不管是被導演的也好,出於真心的也罷,至少我、艾米麗還有女僕,我們幾個看到電視節目的時候,覺得很開心,一個強勢的大男人和一群幼兒園的孩子們那麼融洽的在一起,是多麼美好的一幕啊,政府還是做了一件慈善的事。」碧雲閉上眼睛,她才不信這個傢伙口頭上說的那套,是打心眼裡厭煩那些小鼻涕蟲的,當那個調皮的孩子不小心要從他膝蓋上掉下去的時候,他下意識地一把撈住了小傢伙。
「不,事實上,沒有什麼不同的,無論是一個流浪兒,或者是司令的兒子。」
碧雲皺著眉頭,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但是看得出他的心情愈發沉重了,或許她該說點什麼輕鬆的,「佳尼特,你小的時候,不,少年的時候,有什麼愛好麼?」
他搖搖頭,「我沒有,」微笑著望向她,「你呢?」
「除了上課和自習,還有做義工,我最喜歡看電影!」
「嗯。」他答應了聲,但是似乎對她所說的話題也不感興趣。
「聽芷伊說,米高梅公司翻拍了電影《化身博士》,是個恐怖片,其實我不喜歡看恐怖片,像是那個講吸血鬼的老片子《諾斯費拉圖》,還有《德古拉伯爵》,裡面的吸血鬼從棺材裡跳出來的鏡頭好恐怖……」
「嗯。」他邊說邊閉上了眼睛。只聽見那個小女人繼續聒噪:「但是我喜歡那個瑞典籍的女演員,英格麗·褒曼,她五官長的好漂亮,氣質也好棒,是我最喜歡的女明星之一!聽說男主角是斯賓塞·屈塞,好萊塢的好多電影明星都好帥氣……」碧雲突然停住了,撇了他一眼,他的側面非常俊美,在暖黃色的燈光的照耀下,他高挺的鼻樑和眉骨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陰影。她嚥了下口水,不敢再提讓他去演電影的事兒。
「嗯。」他仍舊是閉著眼睛哼了一聲。
「我在美利堅上學的時候,特別喜歡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小說《隨風而去》,課堂上放一本,床頭放一本,聽芷伊說也要拍成電影了,叫《亂世佳人》,只是不知道在帝國首都什麼時候才能上映?」
「親愛的,等它上映了,我們就去看。」他沉沉地說。
碧雲點點頭,突然想到了什麼,「你說是先看《化身博士》還是先看《亂世佳人》?」
他思索了幾秒鐘答到:「哪部片子先上映就先看哪部。」
「我看過《化身博士》的小說,感覺不是很恐怖,但是拍成電影就覺得恐怖了。那個醫學博士吃了一種奇怪的藥水,白天是衣冠楚楚受人尊敬的大夫,晚上就是到處殺人作惡的魔鬼。對了,艾克爾是不是要在首都常駐了?」
「寶貝,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張開了眼睛,盯著她問。
「沒,沒什麼。」她知道他有點累了,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他說自己懷孕的這件事,所以繞了幾個大圈子,總是試探著把話題往孩子上面引,或許這個時機並不對,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對了,昨天有位喬納森·阿普費鮑姆先生來過幾次電話,好像有什麼事情要找你,但是我說你不在,他就說改日再打來。」
「你說是……阿普費鮑姆?」他突然立起身子,睜大了眼睛直視著她問。
碧雲被他看地一愣,「嗯,是那樣念的吧,我說錯什麼了麼?」那個男人的名字發音有些拗口。
「不,沒有,親愛的,喬納森·阿普費鮑姆……」他低垂下眼睛,把這個名字念了一遍,唇邊浮起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
「那位先生是什麼人,我是不是在電話裡怠慢了他?」
「他是我的一個舊相識。」他的眼神閃爍著,像是想起了什麼。
「舊相識?」她眨動著大眼睛問。
「是的,」他展開臂膀把她攬到了懷裡,「你一定以為我的朋友,就只有熱衷於醫學的『化身博士』艾克爾·馮·施密特准將一個人。」
碧雲面露窘色,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內心的想法,一提起怪異恐怖的醫學怪人,她就沒來由的想到了艾克爾的樣子,她有些尷尬地笑笑,趴在他的胸膛上小聲說:「那這位喬納森·阿普費鮑姆先生是你的朋友?」
「算是朋友麼?」他撫摸著她柔軟的黑髮,自言自語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比起剛剛那種沉重的語氣,她喜歡他用這種口吻講話,他似乎是陷入了回憶中:「那也是一年冬天,剛下過一場大雪,空氣裡除了寒冷還是寒冷,連風也被凍地僵住了,石板路都要被凍透,養父讓我去鎮上買一些煤油回來。他給了我幾分錢,因為天氣太冷,我的衣服很單薄,凍得直哆嗦,那些銅板在出門不久就掉到了下水道裡,」
碧雲的心裡也泛起陣陣酸楚,他的童年的遭遇那麼悲慘,這必然會在他心裡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所以他不喜歡小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只聽他繼續說到:「我記不清楚那個時候是6歲還是7歲,總之很害怕不敢回家,在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了雜貨店門外,可是那個貪婪奸詐的老闆不肯施捨給一個身無分文的孩子一點煤油,他把我趕了出去,我只能靠在壁爐的煙道旁邊,透過厚磚牆,那裡還有一點熱度,像一隻流浪的狗一樣飢腸轆轆,空氣中瀰漫著烤火雞和肉腸的香氣,這就是那個聖誕節留給我的印象。」
碧雲眼睛裡閃著淚花,喃喃地說:「好可憐……小佳尼特好可憐。」
他捏捏她的鼻尖,示意她不要哭。她止住了眼淚,一隻手臂摟著他胸膛,一隻手情不自禁地摸著自己的小腹。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繼續說到:「這個時候雜貨店老闆的兒子——也就是小傑尼,他偷了父親的煤油送給了我,還給了我一塊奇怪的麵包,第一次吃到那種像是餅乾一樣有著鬆脆的外皮的麵包,沒有完全的發酵,我到現在都記得那麵包甜美的滋味。但是事後,他被父親狠狠地揍了一頓。」他突然笑了出來。
「這當然算是朋友了,還是很好的朋友,孩子間的友誼是最純潔的,沒有任何的歧視和偏見。這位阿普費鮑姆先生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你。」只不過他不是不喜歡吃甜的東西嘛,碧雲眨巴著眼睛,看來還是沒有餓到的緣故。
他沉默了一會兒,嘴角仍舊帶著笑意,「以後在小鎮子的石板路上,一個黑髮的滿臉雀斑的小男孩跟一個金髮的瘦弱的小男孩經常在一起玩。」
「在復活節的時候,他還送給我一個禮物。」那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禮物。
「是什麼禮物?」碧雲微笑著問。
「一顆彩色的蛋。上面用他的彩色鉛筆寫了一行字,」他執起她的小手,用指尖在她的掌心寫著,「JtoG——小傑尼送給小佳尼特。」
「後來是怎樣的?」她的手心被他弄的癢癢的。
「很快開雜貨店的阿普費鮑姆一家就搬走了,據說是為了躲債,誰知道呢,反正他們向來居無定所,後來我也輾轉到了慕尼黑,就失去了聯繫。」
「天啊,我真不該扣了那通電話,阿普費鮑姆先生一定是想再次聯繫你!」
「不過聽說,這位阿普費鮑姆先生後來發達了,他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把父親的小雜貨店變成了這座城市最大的一家百貨公司,那個又高又瘦的鬼精靈小子,竟然成了腰纏萬貫的大商人,」他的語氣瞬間冷了下來,「嚴格的說,是在三個月之前是那樣。」
「三個月以前,那麼現在呢?」碧雲問到,聽他的意思,似乎是知道對方的下落,但是並不急於尋找到他。
「現在……誰知道呢,我們不是什麼朋友,也永遠不可能成為朋友。」他搖著頭說,語氣和意圖都是那麼決絕。
「佳尼特……」碧雲愣住了,「為什麼突然間這麼說?」前一秒鐘還沉浸在兩個孩子的那種純淨無染的友誼帶給她的感動中,此刻他卻又否定了這份友誼,好像恨不得立刻跟那位兒時的好朋友劃清界限一樣。而且一提到現在的境況,他的那種冷漠與提到他當年受恩惠的時候那種溫情全然不同,簡直就是由天堂墜落到了地獄。
他凝視著她,眼神裡隱藏著什麼複雜的情緒,「不要問了,凱蒂,有些事你沒有必要知道。」
她咬著嘴唇,他總是以這句話封住她的嘴,讓她明明知道還有什麼隱情,卻不敢再深問下去,她烏黑的眼睛對上冰藍色的瞳孔,他的眼睛看上去那麼澄澈,清淺可鑒,可他的心就像是一潭深水,幽暗莫測。
「還有,我對你說的這些話,不要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透露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