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知道,這位就是阿普費鮑姆先生。這個高瘦的黑髮男人帶著他的妻子和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從他們的衣著打扮上可以看出是個富有的家庭,男人西服革履,戴著一頂黑色的呢子帽子,女人很高挑美麗,深褐色的頭髮是燙過的,穿著合體的羊毛裙子,圍著頭巾,兩個孩子也打扮地乾淨漂亮。他們是開車來的,但是車子的後玻璃碎了一頁。在下車的時候,女人牢牢牽著男孩子的手,似乎是怕他調皮惹出什麼亂子,弄傷了自己。
管家到會客室裡通報了許久,阿普費鮑姆一家終於獲准進入到了庭院裡。男人禮貌地摘下帽子,碧雲看清了這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他算不上英俊,可是長相和舉止都很斯文,鷹鉤鼻子上帶著一副金邊的眼鏡,那一雙的深褐色的眼睛透過玻璃鏡片,散射出的光芒是那樣睿智和幹練,這個男人原本應該長著棕色的細小捲曲的絡腮鬍子,可是他把自己收拾地很乾淨。他的美麗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就跟在身後。
「請進來吧,阿普費鮑姆先生、阿普費鮑姆夫人。」碧雲見那些平日裡非常重視禮節的管家和僕人們站成了一排,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迎接客人,她暗自覺得奇怪。只好親自把他們請進了屋子裡。
「真是稀客,喬納森·阿普費鮑姆先生。」他調高了聲調,立在二樓的樓梯口,俯視著大廳裡的來客。「我想,我們有二十年沒見了,或許更久。」
碧雲抬頭朝他綻出一個微笑,眼見著這個穿著一身黑色制服的俊美的男人一步步地走下樓梯,走到了客人的面前。他輕輕攬著她的腰身,這種親暱的舉動讓碧雲的臉泛起了紅暈,她下意識地想從他的懷裡鑽出去,可是他的胳膊牢牢地箍著她的腰肢,當著客人的面,她不好意思過於用力地掙脫他。
「弗裡德里希將軍,您,您好。冒昧來訪,請您……原諒。」阿普費鮑姆先生顯得有些語無倫次,雙手交叉在身前,臉上露出誠懇的微笑。
接下來的一分鐘裡,他們就這樣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
「這是你的妻子和孩子麼?」他首先開口,掃過阿普費鮑姆先生身後的女人,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跟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啟唇哼笑了聲說,「我為你介紹,她叫凱蒂。」
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沒有說她是他的妻子或者是情人,阿普費鮑姆先生或許是對他的身邊攬著這樣一個東方的女人感到有些驚奇,他褐色的眼睛透過鏡片,友善地打量著碧雲。
碧雲心裡對這位高個子黑頭髮的阿普費鮑姆先生很有好感,她情不自禁地去想像二十幾年前,那個黑髮的滿臉是雀斑的雜貨店老闆兒子的樣子。
阿普費鮑姆先生雙手捧上了見面禮物,一個藍色的絲絨盒子。管家把它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把絲絨盒子打開了一條縫,瞇起眼睛掃了一眼,冰藍色的眼底驚艷的光一閃而過,關上了盒子,遞給了碧雲。
她訕訕地雙手接過來,輕輕打開了盒子。裡面是一條白金項鏈,鑲著一顆綠色的寶石。
「好漂亮的金項鏈,感謝您的好意,我很喜歡這個禮物,中間鑲嵌的這顆綠色的石頭很漂亮,是翡翠麼?」碧雲微笑著說,並沒有看到坐在她身邊的阿普費鮑姆夫人那黑色眼底一閃而過的異樣神情。
阿普費鮑姆先生露出微笑,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說:「您真是識貨,這是一顆產自哥倫比亞的祖母綠寶石。」
碧雲低頭打量著這顆碧綠色的石頭,帶著藍色的底子,通體是晶瑩剔透的。她對金銀珠寶向來沒有什麼研究,並不知道這顆超過5克拉重的頂級祖母綠寶石的價值。
「你太客氣了,喬納森·阿普費鮑姆先生,」他突然說到,碧雲朝他看過去,只見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掃過自己,而後便直直地注視著對面拘謹的客人,「寶貝,替我招呼一下阿普費鮑姆夫人和孩子們,我想,這位先生一定有什麼話要單獨跟我談談。」
男人跟在他的身後,向著二樓的書房走去。夫人也在原地站著,仰著脖子焦急不安地望向樓梯口。
碧雲覺得氣氛有些尷尬,還是盡力地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阿普費鮑姆夫人,您請坐吧。」
女人點點頭,同樣拘謹地扯動嘴角乾笑了下,牽著兩個孩子的手,坐在了對面的長沙發上,小女孩老老實實地像是個木頭人,小男孩坐下之後,就開始不安分地扭著屁股左動右動。
「您的女兒真漂亮,兒子也很活潑可愛!他們叫什麼名字?」
「呃?」女人愣了愣,木訥地說:「奧爾佳和皮彼斯。」
她回答的很簡短和乾脆,好像是故意讓碧雲沒法繼續搭話,「艾米麗,請泡一壺紅茶,另外,到廚房拿些巧克力和糖果來。」
「不,夫人……謝謝。」
碧雲望向她,這個女人很漂亮,她皮膚白皙,同樣是長長的鷹鉤鼻子,彎月一樣的眉毛,深陷的眼睛,褐色瞳孔在長睫毛的襯托下,像是寶石一樣迷人,她圍著一條有著素色纏枝花紋的羊毛頭巾,她的表情從一進門開始就很不自在,如今低垂著頭,正襟危坐在沙發上,那個叫皮彼斯的小男孩,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色眼睛,好奇地觀察著她和整棟房子。
女僕艾米麗端來了一個點心盒子,打開蓋子,一邊是鬆脆可口的牛油曲奇,一邊是香甜濃郁的巧克力。」
「來一塊吧,奧爾佳,皮彼斯,親愛的。」
「不,謝謝夫人。」紮著兩條麻花長辮子的小女孩,那雙黑色的羚羊一樣的大眼睛看了母親一眼,用和她媽媽一樣的腔調拒絕了。
小男孩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巧克力。
「吃一顆巧克力彩蛋吧。」碧雲把盒子推到了小男孩面前,注視著他溫和地說。小男孩也看向母親,女人似乎是有些無奈,從一盒子糖果裡面選了一顆包裹著花花綠綠錫紙的巧克力,遞到了坐在她左邊的小男孩的手裡,又拿了一顆遞給了坐在右邊的女孩。
「阿普費鮑姆夫人,您有一子一女,多讓人羨慕啊。」
女人盯著她,那神情彷彿聽不明白她所說的話,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是她顫動著嘴唇,始終沒有開口。小男孩已經趁著媽媽不注意的功夫,吃了好幾塊巧克力,並且把巧克力紙藏進了上衣的口袋裡。
碧雲知道他的朋友寥寥可數,儘管他試圖否認這段灰色的回憶和童年的友誼,但是提到那個在冰天雪地裡帶給他一絲溫暖的小男孩的時候,他的語氣是溫柔的。
碧雲的眼睛不經意間掠過對面的女人,她解開脖子上的那條羊毛圍巾,一顆黃色的星露了出來,她這才注意到,兩個孩子胸前也戴著這樣的黃色五角形勳章,這是「大衛章」,是當局為了區分猶太人的標誌。她的心情立刻變得沉重了。其實從他們一家一進門的時候,她就該知道的,他們一家人的長相和打扮,都不像是日耳曼人,阿普費鮑姆是屬於猶太人的姓氏。
他跟阿普費鮑姆先生對視的時候,就像是相互排斥的兩塊磁鐵,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彷彿向來就不屬於一個星球。但是他們之間又像是有著奇妙的吸引力,想印證著什麼一樣,不放過對方臉上身上的任何一個細節。
她們尷尬地面對面坐著,阿普費鮑姆夫人伸著長長的脖子,望向二樓的樓梯口,她的小兒子剛剛在女僕艾米麗的帶領下去找洗手間。
碧雲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一個猶太家庭,他們不同於那種做什麼小買賣的人家,阿普費鮑姆先生是位很富有的商人,夫人年輕美貌,孩子們非常有教養,她知道這個猶太女人跟著丈夫來到一個黨衛軍軍官的家裡,一定是有什麼跟他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她撇了一眼茶几上的絲絨盒子,開始重新估量著那顆綠色石頭的價值。
他會幫助他們麼?碧雲感到思維紛亂,隱隱地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們已經進到書房裡半個小時了,阿普費鮑姆夫人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但是此時此刻碧雲的心情更加複雜。
艾米麗突然跑到了大廳裡,「抱歉,凱蒂小姐,那個調皮的小孩子不知道跑到了哪裡……」
阿普費鮑姆夫人顯得很驚慌失措,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我去找他。」碧雲急忙安慰她說,起身準備走上樓梯。書房的門打開了,他首先走了出來,然後是高個的阿普費鮑姆先生,他臉色蒼白,垂頭喪氣,整個人彷彿是矮了一截,小男孩就跟在父親的身後。
「過來,皮彼斯。」女人像是母獸呼喚著幼仔一樣,低沉地叫著他,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下了木頭樓梯,他腳上的小鹿皮靴子把樓梯踩得踢踏作響。
女人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揚起頭注視著那個穿著黑色皮靴的金髮男人,一手扶著欄杆,緩步走下了樓梯。她的丈夫踉踉蹌蹌地跟在這個制服筆挺的黨衛軍軍官身後,像是一具失去了靈魂的屍體。她立刻明白了什麼,在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碧雲把這一切都看在眼睛裡,她的不良預感終於應驗了,
「喬納森·阿普費鮑姆先生,你等一等,凱蒂親愛的,去拿一盒巧克力來。」他歪了下頭,冰藍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示意碧雲去廚房裡,接著便調轉回頭,直直地望著對面的阿普費鮑姆夫婦和他們的孩子。
小男孩抬著頭,用烏溜溜的眼睛望著他。他立正站在原地,微微低著頭,對這個小傢伙露出微笑。碧雲已經取來了他要的巧克力,雖然她不明白剛剛在書房裡,發生了什麼,阿普費鮑姆先生進去的時候,還是鎮定自如的,可是出來的時候,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她一邊疑惑著,一邊把這盒巧克力交到了他的手上。
「過來,孩子。」
小男孩對於這個身著黑色制服的黨衛軍軍官,本能地有些驚懼,但是對他手中的那盒巧克力很感興趣。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他俯□子,摸著孩子的臉頰,小男孩的腮邊長了點雀斑,但是不影響他是個漂亮的孩子。
「皮彼斯。」他吸著鼻子回答。
「真是個好名字,當初你的父親給過我一顆復活節巧克力,那麼現在,拿著它吧,這是你該得的。」
小男孩把一大盒巧克力捧在了懷裡,得到了意外的饋贈讓他很高興。看到了這一幕,阿普費鮑姆先生依舊是面如死灰地立在門口,他的妻子的表情顯得很無奈和失望,美麗蒼白的面孔上,似乎在壓抑著滿腔的忿恨。
「皮彼斯,這些象徵著重生和希望的復活節巧克力,還有一個秘密的名字,你知道它是什麼?」他微笑著問,顯然這種問話是不合時宜的,因為所有的人都站在那裡,等待他把話說完。
「不知道。」小男孩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天真的他沒有看到目母親攙扶著虛弱沮喪的父親,她的眼睛裡已經充滿了淚水,姐姐也是一樣一臉愁容。
他在小男孩的耳朵邊上輕聲說了句什麼,用力地揉了揉孩子深棕色的頭髮。「記住,皮彼斯,這是個秘密。」
望著阿普費鮑姆一家人離去,他轉身走上樓梯。
「佳尼特。」
他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繼續向上走著。
「佳尼特,我想跟你談談。」
「不,現在不行。」他終於開口,低聲拒絕。
「你怎麼能這麼冷酷無情,他是你的朋友……我不知道阿普費鮑姆他求你辦什麼事情,但是就算是你不能幫助他,也沒有必要當面讓他們那麼難堪。」碧雲實在無法理解他的作法,他讓自己去拿了一盒巧克力送給了那家人,難道就想這樣打發了他們,算是報答了當年的恩情。
「告訴你,我對他們已經很客氣了。」他止住了腳步,轉身朝著她說:「我懷疑那個男人的精明到哪裡去了,在這個時候來到我的府邸,妄圖拿一顆寶石來賄賂我,請求我放了他的妹妹,幫助他們一家度過難關?這真是個大笑話。」
「你……」
「他的妹妹的命,難道不值這顆寶石麼?當然,我認為她的命不值一錢,可是在他的眼裡值得,用他所有的財產來換得全家人的性命,這筆賬算得可不像是一個精明的猶太商人。」
「難道你……侵佔了他所有的資產?」
「侵佔?不,是他自願將產業轉到我的名下的,其實他的這個做法也算明智,因為過不了多久,所有猶太人的財產就會被政府強令『雅利安』化了。到那個時候,他的百貨公司依舊是不會屬於他。」
「佳尼特!你怎麼能這麼做,在朋友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不但不出手幫助,反而落井下石。」
「我說過,我們不是朋友,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朋友。還有,是誰允許你這樣叫我,聽上去像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他的聲音很輕,掃過她臉頰的眼神卻白刃一樣凌厲。
「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我不相信……」
他狠狠地盯著她,所有的表情一瞬間凍結了起來,「好吧,是你的同情心又氾濫了對麼?你有兩個選擇,要麼現在就去告發我,說一名黨衛軍的上將私底下跟一個猶太商人有來往並且收受賄賂,在帝國的法律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就算是元首也必須遵守;要麼立刻給我閉嘴。」
她的淚水簌簌地落下,凝視著他說:「我承認,我的確是很同情他們一家的遭遇,但是我更不願意看到你現在這樣。」
他沉默了,錯開她淚水粼粼的烏黑的眼睛,有些沙啞地說:「凱蒂,回到你的房間去,讓我安靜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