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是「崛起日」紀念日,這個節日是為了紀念1933年元首出任總理而設立的,府邸裡舉行了一場宴會,這個宴會範圍不大,參加的人是他的幾個心腹,他們更像是為了談什麼事情而聚集到了一起。這些軍官相互之間對碧雲的身份心照不宣,在碰面的時候,會禮貌地朝她打招呼。碧雲試著心態平和地回應他們,像個女主人一樣招待著客人。可是她心裡並不希望這棟純白色的房子裡,充斥著這些穿著黑色軍裝的客人。
席間,碧雲大部分的時間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對於他們的話題絲毫插不上嘴。空氣中瀰漫著烤肉和葡萄酒的味道,讓她胃裡一陣陣的翻騰著,她撇了一眼端正地坐在長條桌的主人位置上的俊美男人,對於自己身體的變化,他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她極力忍耐著這種不適,現在還不是時候告訴他這些。
一個年輕英俊的褐髮軍官,拿起叉子輕輕地敲了敲玻璃杯的側面。席間安靜了些,碧雲望著這個上尉軍官,這個男人她見到過幾次。她並不是很喜歡他,因為他每次見到她的時候,或者奉命陪她辦點什麼事的時候,總是表現地過於慇勤,並且幾次表達他內心對於東方女性的好感。她更喜歡和信任那個有著一雙機警的灰綠色眼睛,不拘言笑的雅各布上尉,可是今天他並沒有來。
他筆直地站立著,似乎是故意挺了挺腰板,「尊敬的將軍,先生們,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又是衝鋒隊的一個偉大的勝利,還記得昨天報道的康德大街的那場火災麼?縱火的元兇已經查到了,就是喬納森百貨公司的老闆本人,那個惡貫滿盈的猶太商人,是他自己放的火,他因企圖逃避我們的審查而畏罪自殺。」
碧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上尉口中的自殺的「惡貫滿盈」的猶太商人,就是阿普費鮑姆先生,他死了,就在昨天,她猛地盯著對面的他。
他低垂著冰藍色的眼睛,尖狹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碧雲感到一陣發冷。
「那很好,沃爾特,你該感謝他,」他突然挑目盯著站在的年輕上尉說,「他放了一把火,省了6處的不少功夫。」
聽了他的話,在座的軍官們愣了幾秒鐘,緊接著發出哄堂大笑。
碧雲感到一陣眩暈和噁心,恍惚中只聽到一個聲音說:「猶太人……他們是一切邪惡事物的根源,一切災禍的根子,人類生活秩序的破壞者……」
「應該把他們趕出帝國,徹底消滅。」
「聽說他還有一個漂亮的妹妹,她被送去化工廠做工……可惜,那個漂亮的小妞的臉被藥品洩露燒燬了……」
「這些寄生蟲應該在勞動中得到教育,從而學會社會的規則……」
她再也忍受不了。終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憤然離去。
軍官們有些愕然,望向正中坐著的男主人。他的臉色有些陰沉,對於她的離席,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他的右手腕抬起,兩指托起面前盛著紅色液體的玻璃杯,高高擎起,向在座的客人示意,「為了德意志!乾杯!」
「乾杯!」
直到宴會結束,碧雲再也沒有心情去履行女主人的職責,始終未曾下樓去送別客人。
他來到她的房間,輕輕叩門,低沉而溫柔地問:「親愛的,你不舒服麼?」
「是的,我在宴會桌上一秒鐘也待不下去,聽到那個消息,你竟然能笑的出來?竟然能吃的下東西,喝的下酒?」
他知道她說的是什麼,那堅冰一般的眼神黯淡了許多。
「你能救他的。你是帝國的上將,以你現在的位置,救一個人就那麼難?他已經為此付出了全部的財產……」
「救他?為什麼要救他?」他打斷了她的話。
「因為他曾經救過你的命。」她注視著他的眼睛,義正言辭地說。
「哼,這真是可笑,難道僅僅因為在二十年前,他給過我一塊麵包,就要讓我欠他一輩子的情麼?」
她凝視著他,什麼都沒有說,來自這雙烏黑的眼眸裡的純淨的光讓他心頭一顫。「如果他不是個猶太人,那麼我或許可以幫他,但事實是他是個猶太人,我必須跟他劃清界限。你以為我的軍銜和地位是怎麼得來的?我不會讓任何人在任何時候捉到我的把柄,這不是鬧著玩的。」
「為什麼你們那麼憎恨猶太人?因為他們信仰宗教和文化跟你們不同,因為他們掌握了大量的社會財富,而日耳曼人卻在忍受貧窮,所以他們遭到了敵視和仇恨……」
「為什麼憎恨?這個問題問的好,那些卑鄙貪婪的猶太銀行家指使著懦弱無能的政府簽訂的《凡爾賽合約》,在背後捅了德意志一刀!這些大家都知道,可事實是什麼?那些猶太人像老鼠、蛀蟲,他們滿街遊蕩,跟我有什麼關係,帝國和軍隊現在所最需要,不是把他們變成一具具死屍,而是從一顆顆腐爛的顱腔裡面,摳出那些昂貴的金牙。用它們去交換武器,用那些武器去爭奪更大的生存空間。」
「可是阿普費鮑姆先生是你的朋友,你對你的朋友都這麼冷酷!萬念俱灰的阿普費鮑姆先生放火燒了他辛苦創建的百貨公司,自己也葬身火海,他的母親死了,妻子瘋了,妹妹被送進了化學工廠做苦力。他的孩子們怎麼辦,一個好端端的家庭,轉眼間就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前不久來到這棟房子裡的,那個調皮的小男孩和拘謹的小女孩,他們的影子就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冰藍色的眼睛裡攢動著光,聲調變得沙啞,「不,這是他自找的。我曾經指過一條明路,舉家離開首都,離開帝國,可是那個固執的傢伙不肯聽我的勸告,一個人要自己找死死,那麼誰都沒有辦法。」
「這裡是他生長的地方,是他的故鄉,他所有的產業和心血都在這裡,你讓他怎麼離開?他根本被逼地無路可走!」
「不,他有路,他可以選擇被放逐,可是他選擇死亡來結束這一切。作為了一個男人,他放棄了鬥志,拋棄了他的家庭,妻子和孩子,那麼還指望著什麼別人來營救他們?」
「你在自欺欺人,這是你為了平復你那脆弱的良心,找的借口而已。可是無論你怎麼解釋和逃避,你都是在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他的眼睛已經變得像黑色一樣幽深,「我的天使,我並不是這場計劃的脅從者,這件事情的最終解決議案是我提出的。」
她的心臟驟然停了一拍,她還想說點什麼,可是他已經走出了臥室。
碧雲望向二樓的書房,門關著。
落地的大鐘響了十二下,已經是午夜,她推開了他的房門。在那之前,她心裡已經想了千萬遍,她不會繼續跟他爭吵,因為那樣是沒有意義的,她知道他在善惡之間痛苦地徘徊掙扎,過於激烈地譴責他,只會適得其反把他推到另一端,她決定了即便是難以打動他,也會繼續去勸說他,她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黑暗之淵繼續沉淪下去。
在房門打開的那一刻,他警覺地立起身子,看清了來人的面孔,才漸漸放鬆表情,在黑暗中他冰藍色的眼睛灼灼發光,「凱蒂,是你,你還要說什麼?」
「不,沒有什麼。」她扶著門框,怔忪著說。
碧雲輕輕關上了房門,步履沉重地走下了樓梯,她先前想好的話,一個字都沒有說,因為剛剛推開了書房門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高大的男人雙手合十蜷縮在,他的面前擺著那一顆復活節的巧克力。他甚至連煙都沒有抽,就那樣對著這顆巧克力發呆。
那一刻,她能感受地到他內心巨大的痛苦。
她突然記起,在阿普費鮑姆先生一家臨走的時候,他給了那個小男孩一盒巧克力,在他耳朵邊上輕聲說了句什麼話,然後彷彿是男人之間的約定一般,拍著小男孩瘦弱的脊背,鄭重地說:「記住,皮彼斯,這是個秘密。」
這個秘密是什麼?他會怎麼做呢?她隱隱的感覺到了,那顆復活節的巧克力,或許會在黑暗無邊的夜色裡,燃起一點希望的光。
許久,他從書房裡走出來,
她正坐在客廳裡等著他。
他彷彿早就知道她會安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他,踱步到了二樓的樓梯口,向下俯視著說:「親愛的,我們要搬家了。」
或許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迅速的轉變,對於他所決定的事,她也不去問其中的緣由。
他們告別了那棟哈維爾河畔的白色房子。要搬到更接近市區的一棟公寓裡,別墅裡的傭人們被遣散了幾名,這一次,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的。女僕艾米麗陪伴在她的身旁。「小雨點」蜷縮在她的腳下,這隻小狗剛剛從女僕鄉下的家裡被接回來,短短半年的時間,已經長大了不少。
「司機,停車,我有點不舒服……」
她在路邊弓身嘔吐了一會兒。
「凱蒂小姐,恕我直言,您不能再這樣瞞下去了……」女僕艾米麗有些擔憂地說。
碧雲回望向艾米麗,這段日子他忙於公務,與她不常見面,因此尚且不知道她懷孕的事兒,但是自己身體的變化卻瞞不過貼身女僕的眼睛,「我知道,謝謝你的關心。」
碧雲一直在猜測這次突然搬家的原因,或許就像從女僕艾米麗那裡聽到的小道消息那樣,哈維爾河畔的那棟別墅對面的林地要被開發成新的別墅區,所以那裡不再隱蔽了;又或許猶太商人一家的到訪,讓他覺得那是個是非之地。他所說的理由是近期他的公務會越來越繁忙,來回兩個小時的路程,耽誤他太多的時間。
無論如何,她都不喜歡這棟房子。這裡位置還算是幽靜,是一棟三層的小樓,前廳臨街,後院是個廢舊的營地,有一片平坦的小廣場和幾間平房,房舍旁有一道黑漆的大鐵門,門上著鎖。
「小雨點」格外興奮,因為在這裡它找到了幾位新朋友。在這棟房子的後院,大鐵籠子裡養著幾隻純種的德國牧羊犬。「小雨點」是一隻亞種的邊境牧羊犬,如今身子有半米多長了,爪子越發健壯,牙齒也漸漸長齊了,儘管如此,它的體格和那些籠子裡健壯的大朋友們沒法比,在它們面前像是一隻小貓一樣柔弱。但它卻絲毫不畏懼那些軍犬,溜到了籠子外面,似乎是想跟它們做遊戲一樣,與大狗對視著吠叫一會兒,又調皮地跑回到了主人的身邊。
「小雨點,回來!」這個熱情的小傢伙張牙舞爪的撲向了主人,「看來我得用鏈子把你栓起來了。」
「夫人,這些狗很危險,您和您的寵物最好離它們遠點。」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男人從鐵門旁平房子裡走出來,微笑著對她說。
碧雲點點頭,牽好了小雨點的鏈子,向屋子裡面走去。
房間內的陳設有些舊,不過佈置的還算是舒適,感覺他像是在倉促間買下了別人居住的房子。二樓臥室裡的光線有些暗,最近的天氣總是陰霾著。碧雲覺得有些胸悶,走到了窗子前面,拉開了窗簾,從這個高度望去,穿過廢舊的廣場,遠處有一片小湖泊。
艾米麗跪在地板上,幫碧雲收拾著隨身的行李,她的東西並不多。艾米麗在她的行李箱子裡,發現了一個紅色的絲絨盒子。
「那個……請幫我放在梳妝台上吧。」碧雲站在窗子邊上,回頭望著她說。那顆綠色的寶石,本來擁有著讓人凝神聚氣的力量,可是每當她看到它的時候,心情總是更加起伏了,猶太商人一家的慘死永遠是她腦海裡抹不去的灰暗記憶。
艾米麗打開了盒子,把那個白金的鏈子拎起來,對著光線看那顆寶石,「這顆祖母綠寶石可是價值連城的,項鏈很新,應該是為了送給您而特別訂製的,或許原本是鑲嵌在戒指上的。」
「是麼……一顆翡翠會有多麼貴重……。」突然間一陣噁心,碧雲跑到了洗手間裡。最近吐的越來越厲害,臉色也發黃,如果不是他們很少見面,這件事恐怕難以瞞住他。
「您不舒服是麼?懷孕初期是這樣的,這些反應都是正常的,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艾米麗踱步到了洗手間的門口,注視著她沖掉了馬桶裡的污漬。
碧雲抬起身子望著她,覺得今天艾米麗的語調有些奇怪。那條祖母綠寶石的項鏈仍舊是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