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軍用卡車,副駕駛上坐著一位黑衣的黨衛軍軍官,儘管是從戰場火線上緊急召回首都,他那件黑色的制服依舊是板挺,領帶和褐色的襯衣。幾場雨過去,道路泥濘。一路上,他沒有說一句話,始終低垂著冰藍色的眸子沉思。這次是直面元首的最高層秘密匯報,是越過黨衛軍海因裡希總指揮的。一想到這些,他眼睛裡就燃起一簇幽暗的火焰,又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充分說明了最高元首在某些問題上並不信任總指揮,黨衛軍與國防軍之間是如何掣肘與牽制,何時該展示忠誠,何時該背叛和出賣,他很清楚裡面的玄機。由一個普通的預備士兵到今天的帝國上將,一路走來始終是如此,在這條由白骨鋪砌的榮譽之路上,沒有一個領袖和君主不是靠陰謀與算計起家的,人民是無知而愚昧的,他們總是被外表的光環所吸引,一位領袖能夠保持並且拓展他的疆土,那些他之前所有的卑劣的手段就是無上榮光。
真理與正義向來不是他所信奉的神明,他的內心始終只為那一頂最高的皇冠而躍動。通往權利的道路並不平坦,他所向披靡,戰勝了多少勁敵。像一隻遊蕩於曠野的孤寂的狼,在最艱難危機的時刻要獨自面對,即使在勝利的時候,亦沒有同伴來分享喜悅。或許開始只是為了爭奪生存的權利,後來漸嘗到了敵人鮮血的腥甜,嘗到了權利帶來的快意,可是得到的越多,他的內心就越空虛。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這朵弱不禁風的小茉莉,時刻在搖曳著純白色的善意,只有與她那雙烏黑的眼眸沉沉對視的時候,才會勾起他那寥寥無幾的溫暖的記憶。
紅色的繩結在他修長的指尖纏繞。她的話語彷彿在他耳邊迴盪著:
「阿普費鮑姆先生,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救了你,那當然叫做朋友了。」
「雅各布上尉,果真是個好人!」
「即便是父親狠心拋棄了你,可夏洛蒂公主畢竟是你的親生祖母。她臨死之前,還是把皇室擁有的幾座城堡都傳給了你。」
一道道雨滴劃過車窗,留下星星朵朵斑駁的印記。很快的,新的雨滴又再次降臨,他的眼角抽動了一下,這個世界本該如此麼?溫暖只能留給記憶。
這個女人叫妮莎,比她早2個月來到這個集中營裡。按照不成文的規矩,她們這些剛剛進來的女囚前一夜是沒有晚飯的。而那些以往的囚犯們的所謂晚餐,也不過是一碗污濁的湯,在碗底撈到幾塊帶著污泥的土豆皮就算是極其幸運的事了。
碧雲從早晨到晚上一點東西都沒有吃。只能到廁所裡的水龍管子上喝了一口涼水。可那爬滿蛆蟲的糞便池子,又讓她吐了一次。當她回到「大房子」的時候,妮莎已經喝完了她的湯,她好心地留了一塊帶著的土豆皮給碧雲。碧雲望著那個烏黑的東西搖了搖頭,妮莎把土豆塊吞了下去,接下來,想說點什麼來對抗飢餓。
「其實,我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懷孕了,4個月……」
碧雲向妮莎的腹部看去,她的小腹非常平坦,甚至可以說是乾癟的。或許是長期飢餓的緣故。
妮莎扯動嘴角苦笑了下,「那得多虧了葛林醫生,她是個好人。明天說不定能見到她,她會偷偷地為我們做流產,我可以幫你引見。」
「什麼?流產?!」碧雲心裡一驚,「為什麼?」
她剛要追問下去,女獄長那尖利的聲音響起來。「安靜!安靜!安靜!你們這些母豬!明天五點要起來幹活兒!誰不想睡,就到門外站上一宿。」
囚房裡安靜了下來,連呻吟聲和咳嗽聲也漸漸停歇了。這個像廠房一樣大的屋子裡,到處瀰漫著霉澀的腐爛的氣味,這讓她一個勁地噁心和反胃,碧雲捂著嘴巴,勾起身子,差一點就吐了出來。
突然一聲鞭響,一陣火辣辣地疼從手背上傳來,這讓碧雲暫時忘記了噁心,瞪大了眼睛,望著這個女獄長,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軍裝,身材魁梧,體態彪悍,頭髮稀疏,前額凸起,眉毛似毛蟲橫列,眼睛似比目雙排,鼻孔朝天,嘴如猩唇,她的膚色如漆,兩頰和額頭上佈滿了麻風病人一般的坑窪。碧雲被這個凶神惡煞的女獄長嚇了一跳,自從她來到德意志,還沒有見過面目如此醜陋的女人。
「嗨,小姐!我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你覺得噁心麼?這裡不是福利院,你會很快適應的這味道的。」女獄長的鼻子聳動了下,面朝著下床,對著一個蜷縮著不動的老人踹了一腳,發出「咚咚」的聲響,那聲音不像是人體碰撞發出來的,而像是揣在一堆什麼硬邦邦的的木頭上,女囚那突出的骨頭,似乎是弄痛了獄長的腳,她氣急敗壞地揮舞起手中的鞭子,對著那個女囚狠狠地打了數下,除了低沉的哀嚎,聽不到什麼別的聲音。漸漸女獄長也覺得沒趣,罵罵咧咧到:「真他媽的噁心,你又在床上大便!你這懶豬,真該把你送進那個煙囪裡去!臭蟲、老鼠,下三濫的東西……」
碧雲摀住被鞭笞鼓起了一道紅印的手臂,眼角閃著淚花。妮莎把她的頭顱按在了夾層的木板床上。
大房子裡很快的寂靜無聲了,妮莎也背對著她似乎是睡著了。碧雲翻了個身,絲毫沒有睡意,空氣中充滿了腐臭的味道,她剛剛把胃吐空了,這陣子更加飢腸轆轆。她不由地想起她的專屬營養師米蘭夫人,那個女醫生精通營養學與產婦護理。米蘭夫人為她列出了長長的單子,每天幾點該吃點什麼,什麼營養品能讓孩子發育地更加聰明,每週來為她測量檢查。因為每次把牛肉和奶酪放到她面前的時候,她聞不得那股味道,會覺得噁心,所以府邸裡面的廚師不再採購這兩種材料,傭人們的食譜也隨之改變了。她喜歡天津酒家的小包子,於是他的勤務員們便不辭勞苦,一天三次奔波在康德大街與府邸之間。她蜷縮起身子,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因為想到這些,肚子會更加飢餓。她目前能做的,只有盡快睡著,保存一點體力,應付明天。
「你,你,還有你……在牆邊排成一隊。」一大清早,女獄長拿著鞭子挨個走過木頭架子,把女囚犯們從床上敲打了下來。
碧雲也被指了出去,她很緊張。
「別害怕,這是個好差事。」妮莎在她耳邊輕輕說。
她們幾個被帶到一個封閉的房間,地上堆著一筐筐發霉長芽的土豆,她們的任務是用地上的鈍刀子去削土豆皮。在看守把她們帶進去的一刻,這些女人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直勾勾的盯向這些土豆。碧雲明白了為什麼妮莎說這是個好差事。或許可以趁看守不注意的時候,偷吃一點土豆皮,她心裡這樣想著。
碧雲拿起地上的鈍刀子,這把小刀的刀刃捲曲地不成樣子,她試著削了一下,手裡的土豆如同石頭一樣剛硬,裡面是黑爛的泥,妮莎顯得更加有經驗,她已經偷偷地挑了一個沒有發霉,芽也不算長的土豆,貼著地面輕輕滾到了碧雲的面前。
幾個女人面無表情地幹著面前的活兒,但是大家都在等待著時機。終於,那個一直在房間門口踱步的男看守,似乎是跟什麼人打著呼,離開地稍遠了。像是被觸動了開關一般,女人們立刻。
「你這個母豬玀在幹什麼?你在偷吃!」看守突然出現在房間裡,他的臉上帶著狡黠的笑,一個女人因為動作慢而被抓住了,這個看守像是一隻蹲踞在牆角後面的貓,不慌不忙的等待著這些老鼠就範。這個不幸的女人就是那只逃跑地最慢的老鼠。
守衛衝進了屋子裡,揪著一個女人的領扣讓她從地上站起來,她嚇得面色蒼白,顫顫發抖。他從她的口裡把沒有來得及嚥下去的土豆皮扣了出來,似乎正思量著該怎麼處置這個女人。突然間,他放鬆了手臂。朝著門口立正並行了一個舉手禮。
「長官!」
門口的男人穿著一身黑色長制服,他身材高瘦,面頰瘦削,高挺的鼻樑讓他的面容顯得格外冷峻,一雙細長的眼睛,黑色的帽簷壓住了他金色的頭髮。這個男人官銜不低,是一個黨衛軍的少校,骷髏師的!碧雲張著烏黑的眼睛,盯著他的領章和肩章,喃喃自語著,骷髏圖案是熟悉的,她見過幾次,這個軍團隸屬於他口裡常常提起的迪特裡希將軍,還有那位陽光快樂的,大孩子一般的麥克斯威施爾中尉。
這位少校如同黑衣的死神,他邁著大步,走進房間裡,那黑色制服帶起一陣陰森的風,從她的耳邊呼嘯而過。
「他就是集中營的長官,綽號叫黑衣屠夫。」妮莎小聲說了句,「快低頭,別讓他注意到你。」
碧雲聽了妮莎的勸告,幾乎在那道凌厲的眼神掃過她的臉的同時,低下了頭。
「發生了什麼事?」少校開口,聲音微微沙啞,並且有種金屬的質感。
「報告長官,這個女人在幹活的時候偷吃,請問該怎麼處置?」守衛高聲喊到。
站著的女人不停地發抖,臉色如土,沾著黑泥的嘴唇蒼白,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來,甚至沒有跪地求饒。
黑衣少校並沒有看向她,面無表情地和中尉短暫對視了一眼。
中尉掏出腰間的槍,抬起胳膊,對準了女囚的太陽穴,這個距離根本不用瞄準,可他仍舊瞇起左眼,讓眼睛,槍口和近在咫尺的目標成了一線。
所有的女囚都深深地埋著頭,彷彿是一隻隻把腦袋插進沙堆裡的鴕鳥,惟獨碧雲抬著頭,黑色眼睛驚恐地注視著這一幕。
黑衣少校那陰鶩的眼神再次掃過她的臉,略略停留了幾秒鐘,而後被「砰」地一聲槍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紅色的血花在他藍色的瞳孔裡綻放,幾乎沒有任何的顫動。
女囚應聲倒下了。
兩個穿著條紋囚服體態佝僂的男囚犯進來,把女人的屍體拖了出去,一片寂靜,地上只留下一灘猩紅的血跡。勞作的女人們,瞪著一雙雙眼睛,呆滯地望著那血。
「繼續幹活。」看守用手擦了擦自己的槍,扭頭交代了一句,邁著大步子走出了房間,「砰」地一聲踢上了門。
女人們都沒有動靜,像是一座座活的雕塑。
碧雲低下頭,伸手撿起一塊肥厚的土豆皮,把它塞到嘴巴裡。
「天啊,你瘋了麼?」妮莎小聲驚叫著。
碧雲眼睛裡隱隱地含著熱淚,她沒有時間回答妮莎的話,不停地往嘴裡塞著那些沾滿了黑泥的土豆皮,因為她時時刻刻都能聽到那個細小的聲音在叫著,媽媽,我餓,肚子裡的孩子像是個吸血鬼一樣,隨時隨地地吸食著她的養分。沒有人會憐憫她,這裡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死人,她明白自己想讓孩子活下去,首先要做的,必須要對抗飢餓。
妮莎木然地望著她在不顧一切地撿拾著地上的土豆皮,綠色的混著的眼睛抽動著,她知道這是母性的本能驅使著這個嬌弱的女人這樣做,她挪動了下位置,挺直了身子,快速地用鈍刀子削著土豆皮,盡量讓自己擋住她,妮莎不知道自己是在幫她還是會害了她,總之一切都不是她們所能掌握的……
狹小的房間變得安靜,只有穿著條紋囚服的表情木然的女人們,用手中的鈍刀子「嗖嗖」地削落土豆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