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父親呢?」女醫生口氣很溫和,碧雲仍然很緊張,儘管她知道這次是真的檢查,因為先前進到這個房間裡的孕婦都安全地回到了牢房裡。她抬頭環視著這個手術室的佈置,遠處的牆上放在一排整齊的鐵架子,上面擺著一個個空的玻璃瓶子,都洗刷地非常乾淨,這通常是用來裝標本的,牆上懸掛著一面鮮紅的旗幟,中央是那個黑色的萬字符號,旗子的兩邊是幾張鑲在玻璃相框裡的人物胸像,她的眼神定住了。因為在帝國元首、全國總指揮那兩張肖像的旁邊,還有一張,畫像上的男人,是她最最熟悉的。
女醫生眼角抽動了一下,沿著她的眼神望去,回過頭來報以微笑:「他很英俊,不是麼?那是黨衛軍上將,弗裡德裡希·艾伯特·蓋爾尼德將軍,瞧那雙眼睛,多麼迷人。」
「是的,蓋爾尼德……」碧雲欲言又止,她知道的遠比這個女醫生要多的多,他的照片看上去,和本人差距很大,她很想說他本人比這要英俊太多了,這張是領袖標準照,四分之三側面的角度,把他那高挺的鼻樑和硬朗的眉弓凸顯了出來,一雙深陷的冰藍色的眼睛,閃爍著堅定又銳利的光芒。領口和胸前的勳章把那件筆挺的黑色制服,點綴的更加華麗、幹練和英挺。
女醫生測量好了她腹部的尺寸,又戴上了膠皮手套,拿起了一個鴨嘴形的擴張器,微笑著說:「這或許有點不適應,不過女人在懷孕的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在這個時候,心裡想著孩子的父親,就會好多了,你好像不太願意提起他。」
碧雲閉上眼睛,這個冰涼的器械探入了她的身體,醫生輕輕地捏動手柄,在兩片鴨嘴張開的同時,也把她的身體撐開。她強迫自己做深呼吸,心想在米蘭醫生那裡,她也接受過類似的檢查,但她一直用雙手緊緊地按住腹部,清楚地感覺到肚子裡的小傢伙在動著,這本來該帶給一個即將成為母親的女人巨大的喜悅,可此時此刻她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苦澀,沒錯,那高高的掛在牆上的男人,就是孩子的父親。可她怎麼能說,對誰說?是對那些猶太或者吉普賽女人說,自己的男人是害她們到這個恐怖死亡之營的罪魁禍首,求得她們的原諒與寬恕;還是對那些集中營的看守們說,自己孩子的父親,是一位帝國的將軍,請他們網開一面放過她和孩子,並將自己送回到那個風景優美的赫維爾河畔的別墅裡。即便她真的說出了實情,像那個集中營的黑衣少校,他們會相信她的話麼?或許他們會把她當成個瘋子。她只能選擇沉默,可她真的很恐懼,不知道這些軍醫們要拿自己和孩子做什麼。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他知道如果再不睡上一會,那麼身體將難以承受。他剛剛閉上眼睛,電話鈴就響了起來。
「將軍,艾米麗她在牢房中自殺了。」是雅各布上尉的聲音。
「什麼?」他瞪圓了眼睛。
他們來到了關押重要犯人的秘密囚室。這位於這個「廠房」建築物的地下三層。從地下二層開始,每層中間有一個大通道,通道兩側是蜂巢一般的密密麻麻的鐵門,每個隔斷裡面都有一個曲折的重重門鎖的套間,每個房間之間的隔音相當好,誰都別想聽到隔壁的一點動靜。這裡的囚犯都是極其重要的政治犯,少數的布爾什維克黨人,敵國的間諜,對於國家安全和情報構成威脅的反對份子,像艾米麗這樣的女人原本不可能享受單間「待遇」,但是她掌握的關於他的秘密,注定讓她終生被囚不見天日。
這個房間不足5個平方。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安裝了上下水的洗手盆。犯人的飲用水、大小便排泄都在這個洗手盆裡解決。房間裡沒有窗,和外界相通的只有位於牆壁頂轉的手掌大小的通風口。通常那些關押地久了的犯人們,會在四壁上塗抹一些東西,有的是美麗的風景,有的是稀奇古怪的圖案。當這些犯人生命結束的時候,守衛們會把他們的這些「作品」用白色的塗料覆蓋一遍,於是,新的囚犯進來,繼續他的創作。看守們給這些繪畫作品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最後的畫作」。
這個房間裡的「最後的畫作」非常特殊,白森森的牆壁上,用人的鮮血寫成的字跡。密密麻麻的佈滿了整間屋子,連天花板也不放過。女屍的臉色慘白,如同牆壁一樣的白色,她的死因是失血過多,濃稠的血漿從她的斷頸處瀝瀝而下,她的褐色的眼睛空洞地張著,直直地瞪向房間的鐵門入口。
他來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豁然間對上了那雙張開著的褐色眼睛,他立在原地,女屍那死不瞑目的充滿了憎惡和詛咒的眼神,讓他的心臟驟然緊縮,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槍。但是下一秒他的手抽了回來,他壓制住內心的恐慌,他的副官和那個年輕的守衛就在他的身邊。真是可笑,這只是一個死去的女囚,他怎麼會害怕一具毫無知覺的冰冷的屍體。
他邁進了房間裡,眼睛從那具死相恐怖的女屍上移開,不自覺地瞟向牆壁上的血書,那是一段段參差不齊的文字,有的字跡大,有的字跡小,有的血液濃稠,有的稀釋,還摻雜著一些六芒星的詭異圖案,象形文字,和人身獸頭的異教神靈。但是有些文字的是可以辨識的。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你永遠不要妄想停止!它被惡者之血催動永不停止,我以我的血食供奉,撒旦的惡靈即將到來!在最後審判之日!你將不死也不生,你的靈魂將在地獄沉淪永不墜落,你將活著忍受受地獄之苦,在撒旦的惡靈來臨之際,你無處可逃!注定要下地獄!!下地獄!!」
「她用什麼做到的?!」他猛地揪住了守衛的衣領。守衛戰戰兢兢地不知道如何回答。這些囚犯在進入到這裡的時候,都被嚴格地搜身,絕對不可能帶入任何利器。
「她把牙刷的手柄磨成了利刃,」雅各布上尉彎腰拾起了地上一個小物件,略帶沙啞地說:「我想她是挨不過那些刑罰,才會畏罪自殺的!」
「這個□!女巫!」他的冰藍色的眼睛狂亂地一遍遍地掃過牆上的詛咒,再也顧不上有什麼人在場,嘶聲喝到:「立刻燒了這裡!燒了這個房間!燒了這個下賤的骯髒的女巫!」
守衛的脖子被他勒地發青,待他放開之後,不住咳嗽著。
他閉上眼睛,額角的青筋暴起。一陣劇烈的頭疼,讓他幾乎支持不住身體。腦海裡浮現的,是牆上那鮮血淋漓的詛咒。他豁地張開眼睛,突然覺得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恍惚不清。
「將軍,您太勞累了,請您立刻休息。」雅各布上尉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咬緊了牙關,擺了擺手,掙開了雅各布上尉的攙扶,他全身的力氣彷彿被抽空了一般,但是他用強韌的意志力堅持著邁動雙腿,快步走出了這個四壁刷滿了血漿的囚房。
他一直在抽煙,僅靠抽煙並不能維持他的需要,他的身體極度疲憊,可是他不敢閉上眼睛,因為一閉上眼睛,就會浮現起鮮血淋漓的牆壁和惡毒的咒語。其實他早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選擇了這條同往至高權利的榮耀之路,就不該對別的什麼抱有幻想。總指揮說的對,有時候人會寂寞,只有王者和強者才有權利享受這種寂寞。他的敵人無法直接傷害他,因為他太強大,可是自從有了她他就有了弱點,儘管他想方設法得隱蔽這個軟肋,可還是脆弱到不堪一擊。墨菲斯是這樣,那個惡毒的艾米麗也是這樣。該死的,他就不該給那些下流胚子任何機會。
他不相信,艾米麗是因為受不了嚴刑拷打而選擇自盡,與她那個同父異母的柔順善良的姐姐不同,那個狠毒的瘦小女人在用她的死向他示威,向他施展最後的也是最猙獰的報復。
不論那個女人的報復是否成功,至少她說中了一點,他之所以沒有殺了她,而是把她囚禁在秘密監獄裡,因為他嘗試著結束這一切,他害怕這一切惡果會報應在她的身上,她是那麼柔弱,任何人都有傷害她的能力。但如果一切真的不能挽回,他所心愛的女人不能保全,那唯一來自天國的一束純白的光也泯滅了,那就讓這個世界來陪葬,讓整個世界都變成血與火的地獄,讓所有的人都如同遊魂野鬼一樣在黑暗中攀索,作惡遠比行善要容易地多,原本這個世界就充滿了骯髒、虛偽和墮落,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報告將軍,失蹤的沃爾特中尉,他的屍體找到了!」雅各布上尉衝開了他的門,大聲說。
他猛地望向雅各布上尉,堅冰般的瞳孔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
「可這是全身麻醉,葛林醫生,請告訴我,要對我的孩子做什麼?」她大聲地喊了出來,「不,蓋爾尼德,救救我們的孩子!——」那雙黑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牆壁上,那張黑色鏡框裡的畫像,那個冷峻的男人,他有一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可是這雙冰藍色的眼睛在她的腦海裡漸漸模糊了起來,因為剛剛注射的麻醉劑已經開始起了作用,她閉上了眼睛,無助地伸向那畫像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葛林醫生,這個女人真是奇怪。」金髮的女助手鬆開了纏在碧雲胳膊上的膠皮帶子,她的血管太細,在注射的時候並不太容易找到。
女醫生已經穿好了白色的手術服,正在戴上塑膠手套,「她並不是個猶太人人……」
「不是這個原因,她總是盯著牆上的畫像,喊著蓋爾尼德將軍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是精神錯亂了。」女助手將手術器械的鐵盤子準備妥當,端到了小桌子上。
女醫生轉身看了牆上的畫像一眼,站定了一會兒,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是的,這個女人在看那畫像的眼神與其它女犯人不同,她沒有仔細去考慮那種目光的含義,她烏黑的眼睛凝視著那張畫像,似乎是能夠與之交流,但是欲言又止,同時,也在尋找著信心和勇氣。以往躺在這張手術台的那些女人眼睛裡,除了憎惡和仇恨以及恐懼,不會有其餘的表情,即便是那個男人長相再英俊也是如此。
「一切很快會過去的。」女醫生對著手術台上這個陷入昏睡的瘦弱的東方女人,似乎喃喃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