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的門「砰」地一聲被推開了,在幾個小跑著的黑衣的黨衛軍上尉的環繞下,一個的穿著黑色制服的挺拔男人,邁著大步子走了進來。
葛林醫生看向那個男人,他身材高挑,穿著一身華麗的黑色制服,領口佩戴著一枚大十字勳章,英挺的肩膀上一件將官才有的星。葛林醫生和她的助手們吃了一驚,這個為首的長官是那麼熟悉又陌生的。大家不自覺地向著牆上掛著的那張領袖標準照望去。他本人比相片上更加英俊,一雙冰藍色的,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睛,他的五官和冷酷的表情,無一不在宣誓著作為日耳曼人的血統和特徵,只是那雙冰藍色的眼睛,在看到了手術台上平躺著的那個被床單覆蓋住頭部、腹部血肉模糊一片的孕婦時,再也掩飾不住震驚和心痛。
葛林醫生的塑膠手套上沾滿了鮮紅的血跡,胎盤溺出的□還有黃色的組織液,她的手中承托著一個小小的生命,準確地說,前一刻還是一條生命,過不了幾分鐘,這個還沒有長出眼睛,沒有發育出鼻子的小肉球,就會停止鼓動。
俊美的將軍一步步走進手術台,他的副官們盡職盡責地驅散了這個房間裡的護士們。
「醫生,請。」一個有著灰綠色眼睛面容冷峻的上尉軍官示意她也出去。
葛林醫生面無表情地放下了手裡的血淋淋的小東西。它接觸到冰涼的鐵盤子,就像一條離開水的魚,抽搐了幾下終於停止了本能的抗爭。
他走到了手術台邊,纖長的指尖顫抖地掀開那覆蓋在那個被穿腸破肚孕婦頭上的白布,並不是她!他的表情有些放鬆,但是這種釋然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冰藍色的眼睛瞄向了身後的一排鐵架子,那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地排著福爾馬林溶液的玻璃瓶子。裡面浸泡著的,是各個時期的胎兒的標本。
正一步步走出手術室的葛林醫生似乎是明白了什麼。雖然她看不見那個高貴的目空一切的男人的表情,但是她可以想像的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出來,那個綠眼睛的上尉軍官最後一個出門,在出門的同時關嚴了手術室的大門。
葛林醫生來到了走廊的窗子邊上,她空洞的眼睛望向窗子外面,不知道是真的雪,還是煙囪裡飄出的屍體的灰。一年四季都漂浮著這些灰色的雪。她以為那些軍人天生就是沒有表情的,和他們石雕一般的臉一樣,他們的心臟也是一塊石頭,她突然笑了出來,乾癟的紅唇和那雙佈滿血絲的紅色眼睛,讓這笑看上去有些詭異可怖,蹲在一旁的女助手瞪著羚羊一樣的眼睛望著她。葛林醫生咧開嘴勾著身子笑了起來,但是沒有發出什麼聲音,這樣乾笑了一會,突然停住了,她的雙眼變得更加空洞,她是個醫生,婦產科的醫生,她曾經親手迎接過許多的生命,但如今為了活命,她被迫去活生生地取出那些不足月的胎兒,把它們製作成標本,她不知道集中營的醫生把這些生物標本賣到了哪裡,她不能反抗什麼都做不了,軍醫命令她要一個5個月大的,於是她找了那個東方的女人,在刀劃破她的肚皮的前一刻,她發現了女人胸口和後背的刺青,不是因為同情憐憫,而是她貪生怕死,雖然她預感到總有一天,這些黨衛軍的看守,會把她也送進那個終日冒著黑煙的焚屍爐裡,可她還是想活著,哪怕多活一天也好。她日復一日用這些孕婦和孩子的死亡來換得自己的生,她不配做個醫生。她一邊笑著,眼睛望向手術室那緊閉的門。兩個黑衣的黨衛軍分立在門的兩側,他們的臉上毫無表情,突然間,裡面傳來一陣稀里嘩啦地玻璃粉碎的聲音。那些守衛似乎沒有聽到這巨大的響動,那黑色的帽簷下仍舊沒有一絲表情。
漫天的灰燼,像是雪花在飛舞,終於一切都很安靜了。
過了很久,足夠久的時候,他終於從手術室出來。黑色的制服和他的黑色大蓋帽還是一如既往的端正,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不再像是鷹隼一般銳利逼人,而是如同死海之底的深洞,沉寂地不起一絲波瀾。突然間,他怔住了,雅各布上尉就在門外,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嬌小的黑頭髮黃皮膚的女人,她身上套著一件肥大的污濁不堪的條紋囚衣,那件過於寬大的衣服把她顯得格外瘦弱,四肢和脖子像是小鳥一樣纖細,只有小腹是微微凸出。她低垂著腦袋,彷彿是一個靠人牽動的木偶,她那頭黑瀑布一般的長髮已經被剪成參差不齊的短髮。曾經那麼靈動鮮活的烏凝凝的眼睛也變成一潭死水。
他的冰藍色的眼睛閃過萬般變換的複雜的情緒,有失而復得的驚喜,也有憤恨和心痛,最後一切都被恐懼和不安代替,因為無論他怎麼抱緊她,呼喚她的名字,她的面孔上都不再有表情。
一輛黑色的梅賽德斯駛出了集中營的大門,行使在金黃色的梧桐大道上。集中營的中央是一莊高大的紀念碑似的煙囪,那裡冒出滾滾的濃煙,那些被關押進集中營的犯人,有的在艱難地苟活,有的則要永遠地葬送,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那金色大道的盡頭是他們生命的歸宿。
「她很虛弱,貧血,營養不良,」艾克爾博士在仔細地檢查過了病人的情況之後下著結論,他對一個戴著白色手套翻查碧雲的頭髮的助手吩咐:「注意她的頭髮,每一處都要消毒,在那種地方待過幾天,會染上虱子和跳蚤。」那個助手點點頭,用一把細齒的小梳子更加仔細地排查,在她的頭皮上敷上一層細細的白色粉末狀消毒粉。
艾克爾注視了助手幾秒鐘,似乎在確認著她的操作,又對另一個助手說:「把血樣留好,回去立刻送到化驗室。現在斑疹傷寒、肺結核、痢疾正在流行,個別的地方還有霍亂,感染了那些傳染病就很麻煩。」
「芷伊,給她掛上一袋營養液。」
「博士,您看她的口腔,有一塊化膿點。」女助手突然間叫了起來。
「什麼?」艾克爾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手電筒,一手撥開她的嘴唇,在助手的協助下,仔細地觀察她舌頭根部的化膿點和潰爛。
他微微瞇著眼睛,篤定地說:「應該沒什麼關係,只是口腔潰瘍,記下來,給她加點口服的維生素。」
「好的,博士。」女助手點點頭,埋下頭在本子上認真的記錄著。
突然間,那個一直呆若木雞坐在床上的女病人,不知道為了什麼發起瘋來。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她撕聲喊到。
男助手和女助手停住了手裡的工作,正在準備為她輸液的芷伊也嚇了一跳。
艾克爾反應地迅速,緊緊攥住了她右手的手腕,可是她卻暴跳如雷,不知道哪來來的力氣,拚命地反抗著他,像一隻被趕進了死胡同裡的發狂的野獸,用盡一切力量反抗著他,助手還來不及修剪她的尖利指甲,掙扎中抓破了艾克爾的臉頰。
「你這個納粹軍醫!魔鬼!」她邊喊著邊奮力撲騰著,可是她的雙手和雙腳已經被艾克爾和他的助手們死死按住。
艾克爾低頭掃過自己身上那件灰色的制服,他並不是納粹黨員,不過現在他也來不及解釋這點,臉頰的傷口滲出了點血,火辣辣地疼,他瞟了呆呆地立在一邊的芷伊一眼,冷靜地說:「看來我們忽略了她精神方面的問題。」
「你這個納粹魔鬼!你要對我的孩子做什麼!」那雙鋼灰色的細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碧雲,在那冰冷如刃的眼神下,她無助地失聲哭了起來,「你們這些納粹魔鬼,要對我的孩子做什麼?」
「給她注射一支鎮靜劑。」艾克爾下了命令。他知道這樣對她腹中的胎兒沒有好處,但是此時此刻她太過狂躁,不肯接受治療,「注意劑量不要過大。」
「好,好的。」芷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不!不要!放開我!」碧雲試圖掙扎下去,可是針頭刺進了她的皮膚,藍色的藥水已經推進了她的血管裡。
「冷靜一下,碧雲,冷靜。」芷伊捧著她又黃又瘦的面頰,和聲細語地安撫著她。
「沒關係,她會安靜的。你在這裡陪她一會,我出去一下。」艾克爾。
芷伊默默地給艾克爾一方白色的手帕,讓他擦掉臉上的血絲。
艾克爾結果手帕敷在臉頰上,「謝謝,不過我想我也得盡快注射一支破傷風針。」
二樓的臥室裡,醫護人員在緊張地操作著。一身黑衣的他端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靜靜地等待。他聽到了剛剛從臥室裡傳來的她的喊聲,但是他強迫自己壓制下不安的情緒,沒有進到那個房間裡去,因為他很清楚艾克爾必定在採取緊急救治的措施,還有一個原因,連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他害怕如果親眼看到了那個景象,會當即制止醫生們對她的治療,那樣對她並沒有什麼好處。
「她怎麼樣?」他從沙發上猛地起身,因為一身灰色制服的高大男人已經從臥室裡出來,輕輕地關上了房門。艾克爾走下樓梯,來到了大廳裡。
「情況有些糟,貧血,營養不良,最主要的是她精神方面受了些刺激。迫於無奈我給她注射了一支鎮靜劑,芷伊現在正在勸她,她們是好朋友,相信凱蒂會有所好轉的。」
「上帝……」他垂下藍色的眸子,眼神散亂。
艾克爾靠近他,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的精神也狀態差極了,蓋爾尼德,沒有必要為了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別人的錯誤……」他陡然間抬起頭,盯著艾克爾的眼睛:「亞利安人和有色人種,到底該死的有什麼區別?告訴我,」他指著艾克爾的鼻樑,「你不是個醫生麼?艾克爾,告訴我,到底有什麼區別?」
艾克爾沉默地注視著他,那鋼灰色的目光從眼鏡片直射出來,彷彿要把什麼穿透一般。
「是的,我們早就已經習以為常,那些兒童的腦漿和鮮血,飛濺在我們的制服上,我們看慣了死亡!」他冰藍色的眼睛逼視著艾克爾,他的聲音似乎是不可控制地提高了:「那些玻璃罐子裡,那麼多的罐子裡,哪一個是我的骨血?那些該死的東西看上去都一模一樣……」
「你不能這樣失控,你的孩子非常安全,她就在樓上,他們母子都非常安全。」
「不,在這個他媽的鬼地方,沒有什麼人能夠『安全』!你敢說你的處境安全麼?我的處境安全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有多少人在監視著你,盯著你的實驗!我們隨時都可能送命,更何況是她!」
「蓋爾尼德,你要注意你的言行!我想這不用我來提醒。」這一次艾克爾真的有些擔憂,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如此失態。
「少他媽的給我講見鬼的大道理!」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雙眸直視著艾克爾,冰冷的光在寶石般的瞳孔中攢動著,「因為你從來不曾擁有,所以也不會害怕失去。不,或許是你擁有的太多太多,你是個出身高貴血統純正的貴族,你是個學識淵博受人尊敬的醫生,而我不同,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我還擁有什麼?」
艾克爾回望著他,許久才開口,「我想你需要一點鎮靜劑,這個會幫你更好的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