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完畢,大廳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一個不尋常的黑影出現在二樓看台的中央。他機警地朝那個黑影望去,那個男人舉著一把槍,槍口是對著他的。
那個惡毒的女人竟然妄圖買兇殺人。他有點後悔再一次放過了她,那個已經消失了許久,卻又似乎從來都沒有消失過的美女諜後,小白狐。就在他來到上海不久,德意志的特使布希曼少校被槍殺之後的那一夜,他便見到了她。就在他命人去轉移二位德意志的軍事專家的時候,那個房間是空無一人的,諜報員麗娜給他帶回來一張字條。於是他按照字條的指示,在一個咖啡館裡見到了那個女人。
「蓋爾尼德,我們在上海見面了,」這個穿著一件白色雪貂皮大衣的美艷女人正在優雅地吸著一根纖長的女士香煙,「你不用否認,別說是你改變了髮色和瞳孔,變換了身份,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小白狐,」他輕輕叫著人們給她的代號,坐在了她的對面「你是替凱利斯找到我,還是你自己?」
「我猜凱利斯將軍自然非常想知道為什麼你的棺材裡是空的。」她用手指在玻璃缸裡撣落煙灰,「但是偉大的元首本人更想念你。」
「我已經退出黨籍和軍籍,黨內人才濟濟,有很多人會盯著這個位置的。」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小白狐挑起眉毛,「那些柏林的高官和將軍們都清楚,你才是元首心目中最佳的王太子人選,你也不必等到海因裡希將軍之後,你已經看到德意志的勝利了,我們的鐵騎在歐洲戰場所向披靡,遲早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才是屬於你的。」
「薩碧娜,」他看到她紫羅蘭的美麗眸子中的瘋狂,「我看到了勝利女神奏響號角,但我也看到死神在揮舞著鐮刀。」
「為了勝利犧牲是在所難免的,而且那些低劣的種族本來就應該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她冷冷地盯著他,「布希曼少校的死我想是另有原因的,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搪塞柏林當局讓他們不再追究,但是上面指示,這次無論如何要把這兩位專家安全護送到達,完成使命。」
「你把他們轉移了?」
「放心,我已經把他們安全地教到了日本人的手上,就在你和你的東方情人花前月下的時候。」她的手輕輕撫上他瘦削的臉頰,「弗裡德裡希,我十九歲的時候就遇到了你,我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時候你還是黨衛軍的一名上校,你穿著華麗的黑色制服來到我們這些年輕的新學員面前,向我們灌輸了讓我們畢生追求之信仰。」是他教會了她,如何用槍在虎狼橫行的世界上生存,卻又再次要她放下槍。她接受不了他的邏輯,也不允許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原諒我女士,我向來都沒有把那些當做是什麼至高無上的信仰。我也希望你自己想清楚,你內心想要的是什麼。」
「你應該是黑衣的死神,至高無上讓人不寒而慄的存在。但從那個女人走入你的世界開始,你的心裡漸漸有了溫情和柔軟。變得不再是你了。」小白狐挑起猩紅的唇,露出迷人的微笑,「而且最致命的是,即便是你為她犧牲了一切,放棄了你的名譽、驕傲和信仰,對她來說,你還是不可信賴的。」
「薩碧娜,我對你以往的所作所為不想追究,但並不代表我忘記了。」他瞇起眼睛,眼底寒光乍現。
「對,這才是你,我高貴的狼王,我喜歡你威脅我的語氣。我最恨那個女人惺惺作態自以為是個天使,她不是你的救贖,你們本來就是屬於不同的世界。如果她真的愛你,就不會輕信我的挑撥,為了這樣女人放棄你的世界不值得。」
「無論她相信或者不信,無論她愛抑或不愛,我對於她的愛就在那裡,不會增多也不會減少。」他頓了頓說:「我不會允許你傷害她。」
「好吧,那就趁早殺了我。」小白狐把手按在他的左胸上,她知道那裡有一把槍。即使他的狼性要以鮮血喚醒,她也在所不惜。
他垂眸看著這個美麗的金髮女間諜,一手輕輕攬過她的腰身,另一隻手熟練地在她的脖頸後面敲擊了一下,力道並不會致死,卻足以讓她昏迷。
「我答應過她,不再開槍殺人。」他湊在已經昏迷過去的小白狐耳邊說,把她抱出了咖啡館。
即使是演出,他的上衣內側仍舊是藏著一把槍。
他已經看到殺手的位置,低頭把手伸進口袋裡。
小白狐的唇瓣浮起了得意的笑容,下面她只要坐等著看好戲就可以了。她收買的那個殺手只是個替死鬼,他是只本性凶狠的狼,即使是在打盹,也可以隨時躍然而起置對方於死地。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掏出來的不是一把槍,而是一方白色的手帕,他旁若無人地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滴,繼續擎起他的提琴。
「砰」地一聲槍響了。小白狐先是震驚,而後氣的渾身戰抖。他竟然寧可去死,也不願意在這個女人面前違背誓言。
碧雲親眼看著那個槍手打中了他,他的身子倒下去,她放佛看到鮮血浸透了他黑色的晚禮服,就像在德意志的那一次,他為了救她暴露在一群狙擊手的射程中,在爆炸的最後一刻,被一個狙擊手射中了胸膛,殷紅的血在他黑色的制服上肆無忌憚地蔓延。那一剎那,她記得他的嘴角揚起了微笑。人群裡一片騷亂,她只覺得腦海裡一片空白,記不清是被誰拽出了大劇院。
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長街上走著,終於夜色深沉的時候邁入一家她從不光顧的酒吧,她喝了很多杯酒,直到腦袋不再清醒,可是心底卻越來越清楚的感受到,一個不能放縱自己喝醉的人內心是多麼痛苦。他是隻狼,有高貴的尊嚴,在受到傷害的時候,不會在人面前顯露出哀傷和虛弱,必然會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獨自舔血。
「你跳的不好……」她踉踉蹌蹌地來到了舞台上,指著那個穿著的舞女說。「因為你不懂什麼是誘惑。」於是她開始脫下大衣,跳著別人看不懂的舞蹈。
最後,像只受傷的鳥兒一樣,整個人墜落了下去。
她本不是個放浪形骸的女人,昨夜卻忘記了是怎麼回到公寓的。一早房東太太的敲門聲叫醒了她,想必是為了催促這個月的房租和水電公攤,她昏昏沉沉的起床,從門外報箱裡取出今晨的報紙。
《申報》上刊登了一則新聞:「大劇院發生槍擊,原因不明,瑞士國樂師死於非命,明將於上海外國人公墓舉行葬禮。」
他,死了。
她換上一身黑色的連衣裙,黑色的絲襪和黑色的鞋子,臉上蒙著黑色的面紗。打扮的像是一個剛失去丈夫的孀婦。叫了輛車子,來到在上海郊外的洋人公墓區,天下著濛濛細雨,給墓地上參加追悼會的人們那原本陰鬱的心情又添了些悲傷。
遠遠的,只見正在舉行一場葬禮,一群洋人圍繞著黑色的棺材,牧師正在念著叨詞。碧雲忙亂地從提包裡拿了幾張錢塞給車伕,失魂落魄般地跑了過去。
她沒有看清墓碑上的字跡,只是見棺材緩緩地沉入土中,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哭了許久,只見一男一女兩個洋人,攙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朝她走了過來,他們臉上都帶著悲傷的神色,那個女人用英語溫和而友善地問她,「小姐,感謝您的到來,我的母親想問,您跟我剛剛過世的父親是什麼關係?」
碧雲愣住了。這個老太太白髮蒼蒼的,棺材裡面躺著的是她的亡夫,想必也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者。
女人和銀髮老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以為她聽不懂英語,無奈地搖搖頭走開了。
一把黑色的大傘籠罩了她,為她遮蔽了如絲的細雨,碧雲抬頭望去,她眼角的淚水都來不及擦拭,臉上出現了更加驚愕的表情。
「你還活著?」她抿了抿唇顫抖地說。
他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臂,她有些不情願地被他攙扶了起來。
「活著,又能怎麼樣呢?」
「不,不要哭。」他直直望著她,下半句話沒有說出口。她的淚水讓他心痛。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
她止住了淚,他深邃的眼睛凝望著她,「我以為,我只能靠回憶活著。」
「回憶。」她低低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是的,碧雲,和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對我來說,都是最最珍貴的,這些回憶是我在昏暗中幽浮的生命,唯一的光明。」
「可是,我一點都不想記起跟你在一起的那些回憶,那些對我來說,都是最最恐懼和痛苦的,是地獄。」
「……對不起,對於我曾經帶給的痛苦和傷害。」
「你不需要道歉,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是命運,讓我們重逢。」
「如果命運再這樣作弄我,我就死給你看。」她恨恨地說,轉身逃離他的黑色大傘的籠罩,讓自己置身於雨中,只覺得這濛濛細雨不再冰冷。
他斂住微笑,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你總跟著我幹嘛?」
「我沒有地方可去……而且我手臂有傷。」
「子彈不是沒有打中你麼?」那驚險一幕分明就是演戲給她看而已。
「打傷了我的手臂。」他擠出一絲笑容,「是擦傷。」
「你……」她咬著嘴唇,不想再跟他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