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最後的演出

上海大劇院有著五十年的歷史,是全上海灘最大的一所可以演奏西洋交響樂的劇院。雖然日本人佔領了上海,秩序混亂,失去了往日的人聲鼎沸,但是遇到好的演出團隊前來獻藝,上海大劇院仍是座無虛席的。最近吸引觀眾的是來自瑞士的愛樂樂團,尤其是那位英俊氣質憂鬱的小提親師特別受女觀眾的追捧。

現在並非是演出時刻,劇院裡非常安靜,守門的職員正在清掃。一隊日本士兵蠻橫無理地闖了進來,門子哪敢阻攔。劇院的金經理親自出來賠笑臉,為首的日本軍官只是問了句話,便一個手勢,指揮著士兵衝上了大廳的旋轉樓梯,向二樓而來。

黑衣的小提琴師正獨自在演播廳裡排練。

「真是精彩的演奏。」野田敬一摘下白色手套鼓了幾下掌。身後跟著兩名荷槍實彈的日本兵。

對於這個日本特務機關長到來的原因,他已經猜出了九成。

「弗裡德裡希先生,關於貴國少校被暗殺的事情,希望你給我一個一個合理的解釋。」野田屏退了左右,冷冷地說。

「野田君,你是在質問我?」他放下琴,這把提琴剛剛從猶太區取回來。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但是少校的屍體上找到的子彈。那個型號的手槍德意志才生產。」

「這是德意志軍隊的家務事。」

「對你貴國黨衛軍內部的矛盾,我不便參與。但是貴國特使在上海被暗殺,如果柏林方面找東京問罪,我的長官追問起來。不是我能夠承擔了的。」

「你不必擔心。柏林方面我自然會出面解釋。」

「那就有勞你了。弗裡德裡希先生。再會。」野田向他深深地鞠躬,帶著日本兵離開。

今天他反覆地拉著一首曲子,一首熟悉的《茉莉花》。當演奏這首曲子的時候,他總能回憶起跟她的種種過往。或許是累了,他站在排練廳的落地窗簾下,望向窗外。他看到一個熟悉的女人的嬌小身影,似乎想進入劇院,卻遭到了門衛的阻攔。

他從二樓的休息室撥通了門子的電話,「叫那位小姐進來,告訴她我在二樓的排練廳等待她。」

她一進門,看到的是整潔的排練廳裡,他在柔和的晨光中安靜地練琴的樣子。就在昨天下午,她到林府去找林慕陽的時候,聽林家人說他一早就被日本人帶走了,家人正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在林家的司機機靈,不然她自己也險些被那些日本特務帶走。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向與日本人交好的林慕陽憑空得罪了他們,總覺得這件事情與他有關係。

「是你下令抓的林慕陽,對麼?」她問他。

「你說什麼?」他正在掀開曲譜的手停在半空。原本見到她的驚喜蕩然無存。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這樣的事情在德意志已經發生過許多次了,無論是墨菲斯還是麥克斯,所有試圖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你處理地一乾二淨。你或者是你的日本盟友,把林慕陽關押在什麼地方?」

「你憑什麼認定是我做的?」他原本以為她是來找他的,沒想到卻是來問罪。

「因為這樣的事情不是發生第一次了,在德意志你的領地,你可以肆無忌憚地舉起你的槍,去殺害一個無辜的人;在上海,你當然不便於那樣,但是不代表不會借刀殺人。」

他沒有解釋,眉頭越皺越緊。她的確是任性而衝動的,但這一切錯誤的根源在於他,以前他出於種種考慮,對她隱瞞了太多,如今想重新得到她的信任並不容易。

「讓日本人放了我的林慕陽,我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你。」

「為什麼每一次,你都是為了別人,有求於我。不過很遺憾,這裡不是德意志,我不是一手遮天的黨衛軍情報總長,也不是奧地利的行政長官……」

「那是你的事!我只要那個結果。」

「我做不到。」他低下頭,餘光卻看見她握著一把小刀,鋒利的刀尖抵在自己的手腕上。眼睛裡儘是決絕的光。

「那個男人,值得你為他這樣做?」

「對,他值得。」她點頭,卻埋下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睛裡閃爍的光。

他注視著她,在心裡暗自發笑,她的回答如此缺乏底氣。「放下刀,你的手不適合拿刀。」他去抓她纖細的手腕,她情急退後一步,刀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她並不想真的自裁,卻沒有想到他搶先一步,將那柄刀尖握在了手中,牢牢攥住。

她一驚,突然記起在靈隱寺參佛的時候,她說自己放不下往事。老僧笑而不語,只是請她抓住一隻青瓷的茶盞,然後便往裡蓄水,終於熱水漫出了茶盞,燙地她放鬆了手指,茶盞也掉在了茶海上。老僧笑說:「施主明白了麼?」她點點頭,原來痛了,便會放下。她曾經認定這是常理,也漸漸試著放下,可這個男人是如此的霸道和倔強,他是死也不會放手的。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她怕自己會溺死在他的目光裡,心一橫,用力將那把刀子從他的指間抽了出來。

頓時,鋒利的刃上淌滿了血,但他只是眉間動了動,眼睛仍舊是注視著她。

「你,何必要這樣……」她的淚水不知道何時滴落了下來。為什麼他還是不肯鬆手。

他挑起鮮紅的唇,露出微笑。擎起手臂,血沿著他的袖口滴下來浸濕了白色的襯衣。「好吧,我答應你。我不知道你所說的那個中國商人為什麼會被抓,但我會設法說服日本人釋放他,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的眉頭一顫,抬眼望著他。他會像以前那樣,要求她回到他的身邊麼?自己會不會再次淪陷,她沒有想過,即將到來的一切會帶給她怎樣的糾纏。或許自己這一輩子,都注定與他糾纏不清了。

「明天晚上八點,這裡有一場演出,有我的獨奏,這是門票,我希望你來聽。」

她顫抖地接過那張沾著他血跡的入場券。

她走出劇院大門,林家的車子正停靠在門前,司機阿康從車裡出來招呼她:「周小姐,周小姐,你讓我們好找。我們家老爺已經有信兒了,他正在憲兵隊,我接你一同去見他。」

她上了車子,「怎麼林先生會在憲兵隊?」

「周小姐放心,」阿康邊開車邊回頭笑著說,「一早我家老爺就來電話了,說一切都好,我家老爺怕您擔心,讓我先接您一起過去,早晨一路看您上了黃包車,跟您來了大劇院這裡。」

「啊,原來他沒事,沒事就好。」碧雲手裡攥著一張演出的票,上面沾著點點猩紅的血跡,想到他流血的樣子,難道他打算用那只受傷的手演奏。

林慕陽已經被釋放了,一個商會的朋友還有上海灘青幫的白爺陪著他,還同那個日本翻譯有說有笑的。看來日本人也並沒有為難他,只是因為那晚德意志少校被槍殺的事件,對是夜參加晚宴名單上的人進行常規的詢問。

「聽阿康說你在找我,剛剛遇到了兩個老朋友,所以就多聊了會兒。」

「看到你平安就好。」她對這個林老闆並沒有過多的關照,只是不希望他因為自己而無辜受害。

林慕陽輕聲對她說:「對了,剛剛聽徐翻譯官說,兇手已經找到了。」

「什麼?」碧雲一驚,「兇手是什麼人?」

「聽說是共黨地下分子,日本人正在戒嚴搜索呢。」

「哦。」她提起的心略微放下了些。

「別擔心,既然兇手找到了,我們就安全了,周小姐,我們晚上一起吃個飯,壓壓驚。」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今晚晚上大劇院有一場演出。」

「真巧,我也愛看西洋樂,我陪你去看。」

「可是只有一張票。」她手心裡一直攥著那張入場券,已經有些汗濕了。

「放心,那不是問題。」林慕陽胸有成竹地笑著說。「只要周小姐肯賞光。」

林家的梅賽德斯載著他們,來到了劇院門口。司機下車為她開門,林慕陽拉起她的手,把她帶進了劇院大廳。

「林老闆。」劇院的老闆親自出來迎接。拱手道:「多日不見,可好,這位小姐是?」

「這位是周瑛小姐。」

「幸會幸會周小姐,為什麼以前沒有見過,林老闆你金屋藏嬌啊!」

「周小姐才從美利堅學成歸來,正準備報效祖國。」

「請進,請進,二樓請,包廂已經給二位預備好了。」

「這是……」碧雲狐疑地四望。下面的觀眾席座無虛席,可是包廂卻空無一人,臨開場只有十分鐘了。按理說觀眾們應該都已經就坐了。

「我只想單獨跟你欣賞一場音樂會,不想別人打擾。」林慕陽側頭在她耳邊輕聲說。「所以就拜託劇院的金老闆,將二樓的包廂賣出的票都退掉了。」

包廂的票全部退還,恐怕不光是將票款退掉那麼簡單,「林老闆您何必這麼破費。」在德意志的時候,週末去劇場看戲是優雅的傳統又是社交的手段。無論身份高低,都是坐在劇場中自己的位子上,她沒有見過這樣包場子來討好女人的做法。

「放心,沒花我一塊錢,都是些老朋友的人情而已。」林慕陽邊笑邊指點著場下:「看戲,看戲。」

碧雲也向下面舞台中央看去。演出的鈴已經響了三次。大廳中一片寂靜。幕布緩緩拉開,燈光下主持人緩緩走來,「女士們、先生們,今晚的第一首曲子,是瑞士愛樂著名小提琴家愛德華艾利克斯為大家演奏的中國民歌改編的《茉莉花》。」

身著黑色晚禮服的英俊的小提琴師來到場地中央,立刻響起了一片掌聲。

他向觀眾們鞠躬致敬,眼神掃過全場,給她留的是第三排中間的票,而她卻出現在了包廂裡。原本票都售出的包廂裡卻空無一人,那個打扮的西裝筆挺的中國商人坐在她的身邊。他冷笑了聲,輕輕把琴端好,對於那個垂涎她的養尊處優的富商,他從來沒有放在眼裡,因為他自信,沒有什麼人能走進她的心裡。

其實他的演奏水平並不是頂級,如果不是柏林的特別安排,愛樂著名小提琴家的聲名他也擔負不起,好在這些觀眾中並沒有幾個真正懂琴的,他只需要很用心地演奏這一首曾經打動她的樂曲。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舞台中心,靜靜地聽他的琴聲將一切娓娓道來。與她第一次在天鵝堡路德維希二世為瓦格納建造的音樂廳裡,聆聽這首樂曲的心境不同。不同於當初的迷戀,德意志的歲月和種種經歷已經讓她的心漸漸沉澱了下來,琴聲可以讓兩人遠隔天邊的距離拉得很近,他的琴技提高了許多,不知道是得了哪位名師的指點,那聲音婉轉動人,她放佛能透過這聲音看到他的內心,的確是如他所說的,平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