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種矛盾的生物。
往往在感性和理性間徘徊反復,意志也在反復消磨中漸漸變得軟弱而麻痺。
我垂下眼,胸中說不清道不明的內疚,不安。
所幸他沒有再糾纏這個話題,雙眼在周遭掃了一圈,「這房子是你和同事合租的?」
「嗯,是以前的老同學。」
他泰然自若的起身准准的找到我的房間,「還是和從前一樣……」
我有些不自在的過去收拾了下桌子,堆疊了大半個桌面的書本後隨意擱著我的黑色筆記本,電源線昨晚忘了拔掉,長長的線路和充電器扭成一團擱在書本封面上,旁邊散著吃了一半的泡面和可樂罐子……不過除此之外室內倒是十分干淨整潔。
合上房門,僵硬的敘完舊便只剩下尷尬和局促,我再次打開話題,「西顧,你這次來是……」
「我要在附近租間房子,」任西顧先一步亮出底牌,皺著眉捂住上腹,「具體事項能等我用完餐再說嗎?另外,你有沒有胃藥。」
「你是什麼時候犯的胃病?」他微白的臉色讓我嚇了一跳,匆匆急走幾步到廚房,翻箱倒櫃的找胃藥。過去他被我養得頭好壯壯身體好,從沒聽他提起過什麼病痛。
「一年多前。」他淡淡地道。
我手上的動作霍然停住。
他語中沒有太多情緒起伏,依然雲淡風輕,「是酗酒過度。」
我低垂下眼,手指微微顫抖著,竭力仿若無事般繼續翻找胃藥,吐息間幾乎被無形的沉滯感淹沒……
八月掛花開,第二次重逢,面對他輕描淡寫下的痛斥,我幾乎失去了再一次決絕的勇氣。
「冰箱裡的肉是新鮮的嗎?」
在客廳小憩一陣,任西顧也跟著走進廚房,高大的身子極有存在感的霸住不大的空間,打開冰箱挑剔的打量著。
「昨天下午剛買的。」我將藥瓶放在餐桌上,邊套上圍裙,「你再等一會,我去煮點小菜,吃完飯後記得嗑兩粒。」
他定定的低頭看了我幾秒,突然道,「不用了,我來煮。」
我登時傻了眼,你確定?
他沒理會我,直接從冰箱把肉取出來放在微波爐解凍,切塊,燉湯的動作有些生澀,但也有模有樣,「鍋裡還有沒有飯?」
我這才反應過來,搖頭,「我剛起床,還沒來及煮。」
「有面嗎。」
「泡面行不行?」我從角落翻出兩包泡面,遞給他,「先墊墊肚子吧……你胃痛經不住餓。」
他偏頭看了我一眼,接下來幾乎都沒我的事,我猶豫了下,還是站在他身後以便第一時間處理突發狀況,若是這廚房被燒了我怕房東大爺會嘔血。
任西顧有板有眼的點火,下面,甚至還炒了兩顆荷包蛋蓋在面上。完工後他將面端上桌,先朝我推了推,自己低頭三兩口就把面解決了大半。
我夾起筷子試了試味道,還行,除了湯偏鹹了點,荷包蛋邊緣有點焦,沒有其他怪味。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兼職,」任西顧吃完後道,「九月初開學,我大概兼職一個月,所以這一個月打算租間房子。」
我愕然道,「怎麼會突然想去兼職?」
「……我不想回去。」他沉默了好一陣子,面無表情地道,「那不叫家。」
我心一酸,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任叔叔和劉阿姨現在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西顧,他已經被他們忽視了太久太久,待在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家庭看著他們的天倫之樂,我知道他的忍耐已經快到達極限了。
「原本想住校,但學校還要再等一個多月才報名,現在沒辦法入住,」任西顧道,「所以就在離學校最近的學生街旁邊找了個暑期兼職,但那家咖啡店只包吃不包住,我想你也住在這附近,所以今天就過來看看。」
上海的租房價格都很高昂,若是沒有相熟的人,即便工作一個月扣掉日常基本開銷後還不知能不能付得起房租。
「你等等。」我打電話給羅莉,這房子是羅莉的朋友介紹的,價格減免許多,想讓她問問她朋友手頭上現在還能不能勻出個單間。
當然,如果是選擇打工房的話房租幾百塊確實可以搞定,但那是一門一床一窗一間,附近能洗澡帶衛生間的一室戶房租至少上千。
羅莉在電話那頭道,「稀奇了,你什麼時候會這麼樂於助人?」
我挑眉,「怎麼著,我平日刻薄你了?」
她不滿的哼了聲,豪氣地道,「得得,我給你問問,回頭你等我電話就是。」
西顧在一旁看著,等我放下電話後道,「麻煩了。」
我極是不習慣他這麼有禮,揮揮手,「小事而已。」
半個小時後羅莉回電,「下周有一個住戶租期到了,房租是一千二,基本配備差不多齊了,寬帶也有備好,這片區是找不到這麼便宜的價碼了。」
我給西顧報了價,「怎麼樣?」
他點頭。
這事就這麼成了,雙方約了個時間一起去看看房子,不過有一個問題。
我頭疼地道,「……對方下周才能騰出房子的話,這四五天……」
「就讓你朋友暫住在我們那唄。」羅莉順溜地道,她還壓根不知道來得是西顧。
我只能尷尬地壓低聲,「……這不方便吧。」
她那頭不自然的支吾了下,「那個……那個我這幾天也可能不回去了,以後的話……那個,也不好說,你有個伴也好。」
想也知道是誰誘拐這小白的,我沒好氣地道,「回不回來是一碼事,你要記得,沒套套不給做!知道了吧?不然到時候先上車後補票多丟臉。」此刻我是半調侃加半忠告,誰料將來,還真讓我一語成讖,
羅莉在電話那頭窘得訥訥回應,忙不迭掛了電話。
「西顧……」我回過頭想著該怎麼安頓他。
他一直在旁邊盯著,明顯從頭聽到了尾。
現在他無處可去,我也不好把他給掃地出門,最後視線在大廳的沙發上停了停,「若是不介意的話,你要不要在沙發上將就幾天?」
他配合的點頭,「你不介意就可以。」
兩人默契十足的不提當年,粉飾太平。
隔天早晨起來,我抓著手提包出門時轉頭看了看駐扎在客廳的西顧,他手長腳長,窩在沙發上,雙腳探出地面,蹙著眉明顯有些不適。
我猶豫了下,也只能讓他再忍個幾天吧。
想起家裡的糧草昨晚就已經告罄,他胃疼經不起餓,我看了看時間,還來得及,匆匆下樓買了豆漿油條,再捎帶上包子上樓,才剛剛打開房門,躺在沙發上的任西顧驀地睜開眼——
「早。」我朝他點點頭,「你等會去梳洗下,趁熱吃吧。」
他初醒的前五分鍾是最無害的時刻,睡眼惺忪,扶著沙發昏朦朦的坐著,揉著眼睛乖順的點頭。
我失笑,突然想起了從前兩人相伴的歲月,嘴角的笑才揚起一半又僵硬的抑下,我走向玄關,「鑰匙在桌上,出門時記得鎖門。」
他慢吞吞的唔了聲。
「那拜,我上班了。」
關上門,心跳竟有些發促,我懊惱的暗自低咒一聲,匆匆趕往地鐵。
接下去一連三天,除了每天早上出門的時間之外,其他時間都撞不見任西顧,偶爾聽到開門聲,也都快接近午夜了。
他對我的態度變得疏淡有禮,就像是對鄰家一個照顧他的大姐姐一般,隔著一個安全不逾禮的尺度。
我心下松了口氣,雖然偶爾還有些悵然,但很慶幸當初沒有一頭栽下去,否則等少年的熱情耗盡後,今時今日的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他漸漸長大懂事,當初的一時迷戀也會如過眼雲煙般消散吧。也許心下還存著芥蒂和不甘,但我想時間可以消磨一切……
帶走一切。
最後一天難得他在我的下班時間回來,當呂梁載著我到樓下時,遠遠,我就看見西顧背倚著攀著常青籐的紅牆等待。
「到了。」我推開車門,踏出車外時迎上任西顧的目光。
他身上的咖啡店制服還未換下,白襯衫外搭著黑色短馬甲,蝴蝶領結被扯開大半,松松的墜著,黃昏的暗金柔光摩挲著他身後密密的常青籐和一片紅牆,他的眼神幽遠,臉上卻不帶情愫,像一幅凝固的鮮艷油畫……
這般醒目的孩子令過往行人頻頻回首,甚至有小姑娘摸出手機故作不經意的拍下照片。
呂梁不免也注意到他,深看了兩眼,「……以前都沒在小區見過他,總覺得有點眼熟。」
「也許是剛搬來的新住戶吧。」我含混道,上一次深夜見到任西顧都已經半年多了,驚鴻一瞥,再加上西顧的刻意回避,呂梁才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吧。
幸好西顧沒有過來,只是遠遠睇了我們一眼,轉身上樓。
「這周去我家裡吃飯吧,我媽想見你很久了,都怪我藏著掖著你大半年了。」呂梁攬著我的腰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
「……能不能再過段時間,」我沉默了片刻,放軟了幾分口氣道,「有點太快了。」
「好吧,」他沒再勉強,雖然眼中有些失望,但還是揚起笑容,「也是我太急了……沒事,那你上去吧,晚上早點睡。」
「你也是,」我目送他上車,咬著唇,「路上小心。」
他偏頭親了親我的臉頰,隔著車窗道了聲再見,轉瞬疾馳而去。
我轉身慢慢上樓,當看見佇立在二樓走道上等待的身影時竟也不覺得意外。
「站在樓下會打擾到你們,所以就在這等了,」西顧一步步走過來,高大的身子在這片落日黃昏下極有壓迫感,「……原本還以為你會邀請他上樓。」
「他有晚班,要回公司趕企劃。」我盡量自然地道,「有什麼事嗎。」
他在距離我一步遠的位置停步,「其實今天我是翹班出來,原本想在離開前請你到店裡試試我煮的咖啡……」說到這他頓了下,偏了偏臉,「不過看樣子你已經聚餐過了,吃不下東西那就算了吧。」
我遲疑了下,沒有立刻回答。
他坦然地道,「別擔心,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單純的想謝謝你這次的幫忙,以後也不會再糾纏你了。」
我迅速抬起眼看他。
「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他退後一步,「過去一直給你帶來困擾,很抱歉……我會試著忘記你,不再造成你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