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飲過清茶,將軍讓他進去,他的隨從站在書房的門口,伸手攔住小山。他抬起手,對方簡單而重點明確的檢查過方讓他進入。
換了長衫的將軍坐在窗下的搖椅上,闔著眼睛,慢慢的說:「你不要介意。最近局勢有點混亂。西部邊境又交了火。」
小山在他後面的竹椅上坐下來:「買家反饋的情況說,A材料的冶煉,一切進展順利,半個月後將知會我們結果。三天前,我收到第一批武器彈藥,已經送至狙擊旅。」
「給你的任務,我從來不擔心。」
「……」
查才將軍年輕的時候,膝部曾經中過子彈,留下了毛病,不能見涼,不能見疾風。他的書房裡沒有空調,只有懸在天花板上的風扇安靜緩慢的轉動,微微的捲起風,使空氣不至於過於悶窒。他的臉上,有扇葉的影子,忽明忽暗。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四年前。」
「還記得她的樣子?」
「記得。」
「可是,我怎麼忘了?」將軍睜開眼睛,鎖著眉頭,回身看一看他,「她頭髮長不長?」
「很長。」
「是啊,」他想一想,「她媽媽去世之後,她就一直留著頭髮。」
「她染色沒有?」
「沒有。黑的。又黑又亮。」
「嗯。在英國的時候問過我,我沒有同意。」他慢慢的又靠在椅背上,「可是,孩子長得大了,管也管不住……她就這麼走了。也沒管我允不允許。」
「……」
「……小山。」
「是。」
「你怪不怪我?」
「不。從來不。將軍,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
「那你說,香蘭她怪不怪我?」
「她是您的女兒,我是您的僕人。」
他想要離開,她不讓他動,躺在他的身側,數著他長長的睫毛。
「對不起。」他慢慢的說。
「你在說什麼?」她的下巴點在他的肩頭,吐氣如蘭。
「你流血了。」他皺著眉,本來黑亮的眼睛霧氣濛濛,「疼不疼?」
她搖頭,扶正他的臉,面對自己:「我們結婚,阿爸會同意。」
他坐起來,背對著她:「你是他的女兒,我是他的僕人。」
她從後面擁抱他:「不許你再這麼說。我們要結婚,是夫妻。我今晚就去找他。」
他想了很久,牢牢握住她的手:「我是男人。讓我去跟他說。」
這一日是黃道吉日,查才城大寺廟落成,佛衣金裝揭幕的典禮。得道的僧侶誦經祝福,將軍的朋友,戰友,幕僚,城裡的民眾數千人出席。香火彌天。典禮之後,還將有素宴,將軍大饗賓朋。
香蘭跟在父親的身邊,小山不在。
一直以來,他是父親手中的兵權和巨大的財產之外隱秘的武器,很少人知道他的存在,可是父親卻格外的愛護和器重他。
她仰頭看看阿爸,他有溫和的一張臉,看著她,看著小山的時候,目光裡都是關懷。
她心裡小小的盤算著,如今,這樣溫暖的關係更親近了一層,她和小山,阿爸和小山。多麼幸福的自己。
典禮結束,素宴備好,眾人落座。
查才將軍的身邊尚餘兩個空位。
宴席,遲遲不開。
將軍鬆了一鬆領子。
這重要的客人遲到良久,終於肯蒞臨,香蘭看見父親站起身,自己也慢慢的站起來。
來人向查才將軍敬軍禮:「將軍恕罪,屬下來晚了。」
查才握他的手:「你跟我,現在還自稱什麼屬下?」
那人貼近將軍的耳邊,面有難色:「我不信佛,入不得佛堂。所以遲到……」
「來赴宴就是好的。」將軍伸手牽過香蘭,「香蘭,來來來,你該記得阮叔。」
香蘭笑,當然她記得。
不記得他,也記得他身邊的兒子,高個子,面孔硬朗,微微含笑,那樣難以捕捉的,莫測高深的笑容。
中過她一槍的阮文昭,現在又這樣站在她面前。
沒有人記得這件事情嗎?
見禮,落座,溫言敘舊,把酒言歡。
輪流轉的風水讓大人把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小山還未找將軍,卻被將軍叫到官邸來。
他正在草地上練習射箭,展開手臂,鯊骨制的硬弓拉的圓了,「嗖」的射出去,正中靶心。
「我知道母親去世,你心裡難受。小山你願不願意先休假?這個時候去日本是最好的季節。你出國這麼多次,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旅行過……」
周小山聞言未答,卻緩緩的跪下來。
將軍轉身,十分詫異,弓箭交付一手,要扶他起身,手忽然在空中停住,沉聲問:「做什麼?小山。」
「我要香蘭,要跟她結婚。」小山一字一句。
將軍聽了,半晌沒有反應。
然後小山聽見他拉弓的聲音,他抬起頭,將軍的箭尖正對他雙目之間,滿弓。
「有膽再說一遍。」
他自下而上看定將軍的眼睛,語氣堅定,毫不動搖:「香蘭已經是我的人,我要她。」
話音未落,將軍鬆手放箭,剎那間,尖端稍偏,整支利箭擦著他的耳朵過去,沒入假山的石楞,空氣隨之「嗡」的震顫。
將軍提起他的領子,怒視他的雙眼:「教了你這麼多,原來偷到我的身上來了。好手段啊,小山。」
周小山紋絲不動。
「你下去。我現在不想見到你。」
他起身,向外走,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走到香蘭房間的樓下,迎著陽光向上看一看,只見緊閉的窗簾。
那天他難得的做了夢,回到小時候,赤腳在綠林裡奔跑,自由自在。忽然肚子餓了,想到要回家吃飯。
可睜開眼睛,現實裡的他,已再沒有後路。
他再次被叫到將軍的身邊又是數日之後,他沒有弓箭,沒有怒氣,也沒有從前的親密,只是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小山接過來,喝不下去。
「我沒有兒子。」他聽見將軍說,「在你身上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這麼好勝又了不起。什麼人相識相知都是緣分,小山,你跟我有緣。」
「……」
「你小時候救過我的命,長大之後,為我做那麼多的事情,還捨得自己代我的女兒受罰,小山,我給你什麼都不算多……」
「……」他抬頭看將軍,此時無地自容,「我本來什麼都沒有。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將軍。」
查才抬手打斷他,看著他的眼睛:「讓我做件事情,做任何事情。小山你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只是,香蘭,她不行。」將軍垂下頭,又抬起來看他,眼裡竟有淚水,「如今我勢不如人,逼到這一步,要與旁人合作才能挽回頹敗,香蘭是他們的條件……」
小山聽到這裡只覺得熱血上湧在腔內奔騰,直衝額頂,眼前一幕一幕是自小將軍對他的教誨,關懷和栽培,他站起身來,望定將軍:「我從小受您的教導,沒有您,沒有今時今日的我。現在小山愈矩,犯了大錯,願受將軍重罰!」
他看著他,指間捻動佛珠:「情非得已,我無法下手罰你。」
「我請求您送我上前線……」
他按住小山的肩頭:「坐下來,小山。不要再說去戰場,那是軍隊的事情,你是寶劍,我不能濫用。只是,」將軍頓一頓,「如果,我把香蘭外嫁……」
「將軍的家事,小山不能過問。今天您原諒我,從此以後,為將軍效力,肝腦塗地,不計代價。」
「……小山,不用賭咒。你做的一直很好。」
這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樣一個年輕人不守規矩的錯誤,烙在查香蘭的身上,而周小山要用一生的犬馬之勞來償還給她的父親。
現在,查才將軍終於把她從夫家接回了故鄉,她的骨灰就在房間一側的香案上。小山又走過去仔細看她的照片。想起她與阮文昭結婚之前最後一次去找他,他也是那樣仔細看著她,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是如此的懦弱和駑鈍,終於他找到了合適的詞語,他說對不起,聽見了香蘭也說一樣的話。
「我這次接了香蘭回來,總是想起她從前的事情。也不僅僅是她了,還有我自己年輕的時候。小山,我真的老了。」將軍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身邊除了你,再沒有信得過的人。如果我退休……」
「您這是累了,怎麼說這種話。這麼多跟著您的人,戰友,兄弟,同志,百姓,您怎麼能說退休?」小山說。
將軍看他,微微一笑:「你這是不願意啊。小山,好,我不勉強。」他揉一揉太陽穴,彷彿重負之下又勉強振作起精神,「關於那個材料,你請來的是……」
「發明者之一,北華大學的博士,裘佳寧。」
他點點頭:「照顧的還好嗎?我們從來不虧待客人。」
「沒有問題。」
「你安排一下。我想跟這位博士吃頓飯。」
小山抬頭:「將軍,一直以來都是我出面交易,她並不知道您在幕後。這樣做,不安全。不合慣例。」
「我有分寸,你去安排好了。」
他在夜裡回來,她趴在桌子上,在方格本上跟自己下五子棋,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
小山倒了水喝,本來背向著她,小心的在鏡子的裡又看看她,結果對上了她的眼睛。
「看什麼?你。」佳寧問得一臉嚴肅。
「總是怕你,又跑了。」小山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好氣派。」
他走過來,坐到她身邊,一手拄著頭,一手撥開她額角的頭髮,只見她圓溜溜的耳垂兒,奇怪之前怎麼沒有發現她身上這有趣的部分,心裡癢癢的要吻。她斜他一眼,小山只好按捺下來。
她擋開他的手。
「有個長輩要見你。」他說。
她手下跟自己的戰局繼續,左突右擋,一招快過一招。
「明天一起吃中午飯。」
她沒有拒絕。就是同意。情不情願不管,現在沉默的就範:又如晚上,這對仇人躺在一張床上。
她翻了個身,腿碰到了他一下,小山順勢挨開她的膝蓋,身體輕轉,手臂一按,整個人就罩在她的身體上。
靜悄悄的夜,一點風都沒有。
呼吸聲,還有她亮的眼睛。
他又撥開她的發,沿著她的臉龐和頸子一路親吻尋找,嗅一嗅,終於要含住嚮往已久的她的那粒耳垂兒。
她掙紮了一下,用了力晃動身子和腦袋,他抬起頭來,看著她。
「是誰要見我?」
「都說了。」
「我在這裡沒什麼長輩。」
「……」
「你老闆?」
他從上面看她就這樣猜到了,臉上不動聲色,心裡不是不驚訝的。
「莫名其妙的見這麼一個面,以後他要殺了我滅口怎麼辦?」
他的不安就這樣被她直直的問出來,其實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摟著她的手臂收緊了,沉聲說道:「我只要東西,不要人命。」
她雙手撐住他的肩膀,對著他的眼睛:「我告訴你,周小山,我不怕死。我來了這裡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但是,我丈夫,他無辜。你跟我要是算有那麼一點點交情,也得放他回去。」
事到如今,她也這樣顧著她的男人。他覺得心裡有讚賞,更多的卻是從來沒有過的酸澀,剛剛身體裡的熱潮就這樣冷了,淡了。身子一側,就倒回原來的位置上。
安靜一會兒,他要睡著了,嘴巴卻被她吻上。誘導著開啟他的牙關,唇舌糾纏,他本無心戀戰,卻被她一點點撩撥起來,她的吻一路向下,咽喉,胸膛,小腹,直到最後的吸吮。
沉淪的遊戲裡再沒有他既定的法則。